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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会友﹐今天是我们人文友会第十三次的聚会。上次的讲词主要的意思是要以“时代使命”与“文化意识”来确定“先立其大”的意义。如此比较容易把握一点。最后一段提到十九﹑二十世纪(中国近三﹑四十年) 以来﹐成为反人文的现象﹐其原因即在倾向于自然的兴趣太浓。而自然与文化是对立的﹐现在要扭转回来﹐就要加强文化意识。照道理讲﹐目前讲文化意识﹐可谓正当其时。不过人的习性陷溺于自然之欣趣﹐一下子很不容易超拔出来﹐而且欣趣自然的后面有其美学的兴趣在鼓舞﹐这便是其内在的精神力。今天就讲这自然与文化的对立。
倾向自然﹐发展至相当的阶段﹐虽会堕落﹐但亦有其成就。它后面的精神﹐是量的精神。这也可说是一步解放。甚么时候这量的精神才出现﹐而可以算是一步解放呢?须知质的世界﹐乃价值世界。在价值世界里﹐任何观念﹑理想﹐皆求实现。一实现﹐则与现实牵连。于是此种观念﹑理想﹐皆为现实所限﹐而打折扣。观念理想都表现一真理﹐一精神内容。及其一旦现实了﹐而且久而生弊﹐则人们即对之只作现实观﹐不復知此中有一真理﹐有一精神内容。即当质的世界发展至此一阶段时﹐量的精神才出现﹐因而对质的世界之堕落言﹐才可以说是一步解放。
人文世界与价值世界﹐若不从定义上讲﹐单从内容上点出来﹐则有三大纲:(一) 家庭﹐ (二) 国家﹐ (三) 天下。家庭下有三目:一﹑父子﹐二﹑兄弟﹐三﹑夫妇。(夫妇与男女不同﹐男女非伦﹐夫妇乃是一伦。) 这是人文世界的观念与真理。不是自然世界的事。再从国家来说﹐也有其目﹐如社会﹑政治﹑经济﹑法律等﹐这都是人文世界的。至于天下﹐即所谓大同。也是一种理想。这也不是自然有的﹐只是人文世界﹐价值世界才有。凡人文的﹐总是含有人的成分﹐“人为”也是与“自然”对立的。人为本没有甚么坏。它是于人性中有真实依据的。但只作现实观﹐人们也见不出它在人性中的真实性。如是依老子说来﹐却认为凡人为即有不好的意思。我们现在从人文世界的质的地方说﹐其根源乃人之心性。故心性为人文世界与价值世界之根源。但因为观念与理想一落现实﹐而发生流弊﹐则专作现实观。于是大家又反现实﹐因反现实﹐即会把观念理想﹐即现实中的真理性一概抹杀﹐例如中国近代的反对大家庭制﹐从易卜生之“娜拉出走”起﹐一直认为家庭都是封建的。认为家庭是封建的产物﹐是家长用以压迫子女的工具﹐只有罪恶﹐毫无意义﹐于是完全予以否定。他们有三个观念来拆散家庭:(一) 生物的﹑(二) 经济的﹑(三) 政治的。这是现实作现实观﹐而且只观现实上的毛病。于是连根拔起﹐这是他们破坏家庭所根据的基本理由。一般人认识这就是真理﹐大家风从﹐以为时髦。至于国家﹐亦仅作现实看﹐不从其价值上看。认为国家是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工具﹐是因阶级对立而出现。因此认国家为罪恶﹐既为罪恶﹐当该取消。国家代表主权﹐行使主权者为政府。如政府不好﹐即牵连于国家﹐以为国家全为罪恶之所在地。总之﹐这是多年来的精神﹐都是否定家庭与国家而向往大同。一般人所向往的大同﹐都是把家庭与国家否定的大同。好多大人物如康有为﹑吴稚晖﹑章太炎(康是纯社会主义﹐吴是无政府主义﹐章是根据佛教教义讲大同﹐认家庭﹑国家等都是和合假﹐这是虚无主义)。大家想想﹐将家庭﹑国家抹杀后的大同﹐是个甚么大同?康有为认为家庭是争乱之源﹐他的大同书上说﹐夫妇同居不得超过一年﹐儿女应该公育﹐人死了﹐应该烧成灰做肥料﹐这都是以量的观念观人﹐不认人是有情感意志德性的人性存在﹐只认为是一个吃面包的动物﹐是一架机器﹐可以任意拆散与布置。家庭如此﹐国家也是如此。有了国家就要打仗﹐所以将家庭国家一拆散﹐大同即出现了。你想这成了甚么大同?这种量的精神是起来否定质的世界﹐去掉差别。而质的世界(价值世界)一定要保存差别﹐并分等级﹐成立种种建构﹐各有限制。孟子当年批评杨墨说:“杨子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他的主要意思即在反对杨墨抹杀价值世界的层级﹐而要保存价值观念。
我们一说到精神世界﹐价值世界﹐就必定有差别﹑限制。这在无毛病时﹐没有问题﹐一有毛病﹐则这些建构﹐就都成了破坏的对象。革命者首先要打掉这些建构﹐然后才能革命。这是量的精神﹐清一色的物质世界。卢梭说:“返回自然(Return to nature) 。”张宗昌说:“人在洗澡时都是一样。”这都是说人在“自然人”的一面没有差别。道家亦是量的精神﹐倾向自然。卢梭与道家是浪漫的自然主义。粗一点﹐则是唯物论﹐其实都是相同的。以上所讲的这些都是倾向于物质的自然。只有量的精神而没有质的精神﹐只承认自然世界﹐而不承认价值世界。须知倾向物质与自然的量的精神﹐也有它消极的好处﹐復有其足以吸引人处。它的消极的好处是使人观普遍的机械的有定的必然系统﹐可以无惊怖﹐无傲慢﹐看一切都是一样﹐人在这个机械的必然系统中﹐不过是一个螺丝钉﹐渺小得很。如是人反可以安心了。至于它的足以吸引人处﹐是因为它函有一种冲破的浪漫的精神﹐它表示从限制差别中解放出来﹐使人把握一个“纯量的普遍性(Quantitative universality)”。我们知道凡是代表普遍性者﹐都是高级的灵魂﹐所以能吸引人。唯物论虽是异端﹐但终成一端﹐同样的能吸引人。正因此故﹐所谓美﹐有质的美﹐也有量的美﹐欣赏量的美有些时比欣赏质的美还要洒脱矌大。有很多人偏喜狂风暴雨﹐臭水与混沌(Chaos) ﹐这对质的世界说﹐即是一种解放。解放的结果﹐则是对价值世界﹐人文世界的破坏﹐形成虚无主义。如要扭转﹐必须再来一次解放。对于物质世界重新提炼肯定而来的解放。在中国文化史上说﹐宋明理学即代表这精神。宋明理学出来﹐即在重新认识现实中的真理与意义﹐而予以定然的肯定﹐因此不得不辟佛老。理学家这样透进一步一讲﹐在聪明才智之士看来﹐认为可以寄托生命﹐于是一个个跟着走进来。故理学兴而佛学衰。程明道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此是彻上彻下语﹐圣人原无二语。”居处﹑执事﹑与人来往﹐这都是现实的生活﹐甚是平常。但经过程明道这样一说﹐就使人眼睛一亮﹐把一切看成是有意义的有真理于其中。这样现实不只是现实﹐而是生龙活虎﹐朝气蓬勃。此即所谓“天地变化草木蕃”。我们现在也须有这种精神﹐重新活转一下﹐开辟一个新的质的世界。须知人文世界乃是从道德的心灵创造出来。今天我所讲的是从外部来了解人文世界﹐价值世界。下次再从内部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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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牟宗三,转载自:《人文讲习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