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曾晳(xī)、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zhǎng)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bì)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shěn)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俊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zhuàn)。”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yí),风乎舞雩(yú),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晳后。
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唯求则非邦也与(yú)?”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则非邦也与(yú)?”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坐,才卧反。
○皙,曾参父,名点。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
○长,上声。
○言我虽年少长于女,然女勿以我长而难言。盖诱之尽言以观其志,而圣人和气谦德,于此亦可见矣。
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言女平居,则言人不知我。如或有人知女,则女将何以为用也?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乘,去声。饥,音机。馑,音仅。比,必二反,下同。哂,诗忍反。
○率尔,轻遽之貌。
○摄,管束也。
○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
○因,仍也。
○谷不熟曰饥,菜不熟曰馑。
○方,向也,谓向义也。民向义,则能亲其上,死其长矣。
○哂,微笑也。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求,尔何如,孔子问也,下放此。
○方六七十里,小国也。
○如,犹或也。
○五六十里,则又小矣。
○足,富足也。
○俟君子,言非己所能。
○冉有谦退,又以子路见哂,故其辞益逊。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相,去声。
○公西华志于礼乐之事,嫌以君子自居。故将言己志而先为逊辞,言未能而愿学也。
○宗庙之事,谓祭祀。
○诸侯时见曰会,众眺曰同。
○端,玄端服。
○章甫,礼冠。
○相,赞君之礼者。
○言小,亦谦辞。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铿,苦耕反。舍,上声。撰,士免反。莫、冠,并去声。沂,鱼依反。雩音于。
○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孔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
○希,间歇也。
○作,起也。
○撰,具也。
○春服,单袷之衣。
○浴,盥濯也,今上巳祓除是也。
○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
○风,乘凉也。
○舞雩,祭天祷雨之处,有坛墠树木也。
○咏,歌也。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其本末独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夫,音扶。
曰:“夫子何哂由也?”
○点以子路之志,乃所优为,而夫子哂之,故请其说。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
“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与,平声,下同。
○曾点以冉求亦欲为国而不见哂,故微问之。而夫子之答无贬辞,盖亦许之。
“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此亦曾皙问而夫子答也。孰能为之大,言无能出其右者,亦许之之辞。
○程子曰:“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如子路、冉有、公西赤言志如此,夫子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
○又曰:“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诚异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子路等所见者小,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礼道理,是以哂之。若达,却便是这气象也。”
○又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又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
编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曾晰,名点,是曾参之父。
○门人记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一日侍坐于夫子之侧,夫子欲使尽言以观其志,乃先开诱之说:“人情若拘于少长之分,则心生严畏意不展舒,虽欲知其心之所存,不可得矣。今我之年齿,虽有一日少长于汝辈,而为汝等之师,然汝勿以我长而难于尽言,务当有怀必吐,有言必尽,可也。盖汝辈方平居之时,固皆自负说:‘吾之才,本足以为世用,但人莫能知我耳。’如或有人知汝,举而用之,汝将何所设施,以展其生平之蕴哉?试为我言其所以待用之具何如?”
○夫子此问,盖欲考见四子自知之明,而因以施其裁成之教也。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晒之。
○率尔,是轻遽的模样。
○千乘之国,是地方百里,可出兵车千乘的侯国。
○摄,是管束。
○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加以师旅,是说有兵战之事。
○因,是频仍。
○谷不熟叫做饥,菜不熟叫做馑。
○勇,是强勇。
○方,是向,知方,是知向于义。
○哂,是微笑。
○子路一承夫子之问,更不逊让,便轻遽而对说:“今有千乘之国,两边都是大国管束于其间,又加之以师旅,而调发不宁,常有兵战之事,又因之以饥馑,而荒歉频仍,有匮乏之忧,时势之难为也如此。若使由也为之,外当事变之冲,内修政教之实;务农积谷于其先,简阅训练于其后;果锐以作其气,忠信以结其心。将及三年之久,可使民皆强勇,而敌忾御侮之争先,又且皆知向义,而亲上死长之无二,是则由之志也。”于是夫子微笑之。
○盖笑其言词轻率,非谓其所志之不大也。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孔子既闻子路之志,遂以次问于冉求说:“尔之志何如?”冉求对说:“千乘大国,非求所堪也。但方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国,若使求也为之,制田里,教树畜,以开其源;薄赋敛,敦节俭,以导其流。将及三年之久,可使民皆富足,不惟仰事俯育之有资,亦且水旱凶荒之有备,求之志,如斯而已。若夫礼以节民性,乐以和民心,使化行而俗美,则必俟夫才全德备之君子,然后能行之,非求之所敢当也。”
○盖冉有之资,本自谦退,又因子路见哂,故其词益逊如此。
“赤,尔何如?”对曰:“非日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宗庙之事,是祭祀祖考。
○诸侯时见叫做会,众俯叫做同。
○端,是玄端、礼服。
○章甫,是礼冠。
○相,是赞礼者。
○谓之小者,谦词。
○夫子又呼公西赤而问说:“尔之志何如?”公西赤对说:“礼乐之事,非敢说我便能之,诚愿即其事而学焉。彼宗庙之中,有祭祀之事,至如诸侯修好,则有会同之事,皆礼乐之所在也。赤当斯时,若得周旋供事于其间,服玄端之服,冠章甫之冠,愿为赞礼之小相焉。序其仪节,使君不失礼于神明;审其应对,使君不失礼于邻国。赤之志,如斯而已矣。”
○盖礼乐本公西华之所优为,其曰愿学,曰小相,亦因问而承之以谦也。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希,是间歇。
○铿尔,是瑟之余音。
○作,是起。
○撰,是具。
○莫春,是三月的时候。
○春服,是单夹之衣。
○风,是乘凉。
○沂,是水名。
○舞雩,是祭天祷雨。有坛蝉树木的去处,都在鲁城之南。
○咏,是歌咏。
○喟然,是叹息之声
○与,是许。
○方三子言志之时,曾点正在鼓瑟。三子言志既毕,夫子乃呼曾点问说:“尔之志何如?”点承夫子之问,鼓瑟之声方才间歇,余音尚铿然可听,乃舍瑟而起,从容对说:“点之志,与三子之所具者不同,有难言者。”夫子开导之说:“汝但言之,庸何伤乎?人各有志,亦惟各言其志而已,不必同也。”曾点乃对说:“点之志,非有他也,亦以性分之中,自有真乐,随寓而在,无事旁求。就如今暮春之时,天气和煦,景物固足以畅怀;冬衣已解,单夹之服既成,又足以适体,因而偕那同志之徒,冠而成人者五六人,年少的童子六七人,少长有序,气类相投,油油然往游于鲁城南之胜处。沂水有温泉,其洁可濯也,则相与洗浴乎沂水之滨;舞雩有坛蝉树木,其阴可芘也,则相与乘凉于舞雩之下;兴寄有时而可止也,则相与歌咏而归。唱和交适,舒卷自如,是亦足以自乐矣,而他尚何慕焉?点之志,所以异乎三子者如此。”夫子一闻曾点之言,有契于心,乃喟然叹息说道:“吾与点也,其深嘉乐,予之意,溢于言表矣。”
○盖君子所性,万物皆备,人惟见道不明,未免有慕于外,始以得失为欣戚耳。若是反身而诚,无所愧怍,此心泰然,纯是天理,则无往而不得其乐矣。故蔬食水饮,箪瓢陋巷,此乐也。用于国而安富尊荣,达之天下而老安少怀,施诸后世而亲贤乐利,亦此乐也。大行不加,穷居不损,用行舍藏,惟其所遇,而我无心焉。盖圣门学术如此,曾点知之,故为夫子所深许也。
三子者出,曾晰后。曾晰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晒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晒之,
○礼,是天理之节文。
○让,是谦逊。
○昔诸子言志已毕,曾晰以夫子独与己之志,而于子路则哂之,于冉有、公西华则无言,不能无疑,乃俟三子皆出,独留身在后,问于夫子说:“适间三子所言之志,其是非得失何如?夫子说:“也只是各言其志而已,无他说也。”曾晰又问说:“夫子何为独笑仲由也?”夫子说:“凡为国者,必以礼让为先,则上下雍睦,示民不争,而后国可治也。今由也,言辞急遽,自负有才,直任之而不让,则失平恭敬辞逊之道,而有悖于礼矣,将何以为国哉?此吾所以笑之也。”
“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曾晰又间说:“冉求之志,虽在足民,而其所治,不过六七十、五六十之小,其无乃非为邦也欤?”夫子说:“先王之建万国,亲诸侯,虽有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不同,而分封之典则一也。百里固为大邦矣,安见方六七十与五六十之小,而遂非邦也者?盖土地虽云狭小,然一般有封疆社稷,一般有人民政事,岂可谓之非邦乎?是求之所任,固为邦之事也,汝何疑哉?”曾晰又问说:“公西赤之志,虽在于礼乐,而其所愿,不过为小相耳,其无乃非为邦也欤?”夫子说:“自诸侯享亲,然后有宗庙;睦邻,然后有会同。赤既志于宗庙会同矣,谓非诸侯之事而何?且赤本素具礼乐之才,而顾愿为小相,特其谦退之意耳。若以赤为不足于大,而仅可以为其小,则谁有能优于礼乐,出乎其右,而为之大者乎?是赤之所任,亦为邦之事也,汝又何疑哉?
○合而观之,三子言志,固亦夫子之所取者,乃独许曾点,何也?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意,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负其才能,汲汲然欲以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编自:张居正《四书直解》
○曾晳:名点,曾参父。
○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尔即汝。孔子言,我虽年长于尔辈,然勿以我长而难言。
○则何以哉:以,用义。言如有知尔者,则何用以自见。
○率尔而对:率,轻率义。或说率字当作卒,急碎义。
○摄乎大国之间:摄,迫蹙义,犹言夹在大国之间。
○且知方也:方,义方。即犹言义。
○夫子哂之:哂,微笑。孔子既喜子路之才与志,而犹欲引而进之,故微笑以见意。
○求尔何如:孔子呼其名而问。下赤尔、点尔同。
○如五六十:如,犹与义。言方六七十里与方五六十里之小国。
○宗庙之事,如会同:宗庙之事,指祭祀。诸侯时见曰会,众见曰同。
○端章甫:端,玄端,衣名。章甫,冠名。当时之礼服。
○愿为小相:相,相礼者。
○鼓瑟希,铿尔:希,瑟声希落。盖是间歇鼓之,故孔子与二子语,瑟声不为喧扰,而三子之语亦一一入耳,圣容微哂,亦明见无遗。铿,以手推瑟而起,其音铿然。
○异乎三子者之撰:撰,当作僎,读为诠,犹言善。曾点谓所言不能如三人之善。孔子曰:“何伤”,犹云无害。或曰撰即撰述,陈说义。
○莫春者:莫字亦作暮。暮春,三月近末,时气方暖。
○春服既成:春服,单夹衣。
○浴乎沂:夏历三月,在北方未可入水而浴。或说近沂有温泉。或说浴,盥濯义,就水边洗头面两手。或说:浴乃“沿”字之误,谓沿乎沂水而闲游。今仍从浴字第二解。
○风乎舞雩:舞雩,祭天祷雨之处,其处有坛有树。风者,迎风当凉也。一说:风当读放,盖谓沿乎沂水而放乎舞雩,乘兴所至。今从上解。
○吾与点也:与,赞同义。言吾赞同点之所言。盖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晳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孔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伍哉?然则孔子之叹,所感深矣,诚学者所当细玩。
○曾晳后:曾晳自知所答非正,而孔子赞与之,故独留续有所问。
○夫子何哂由也:孔子闻子路言而笑,故曾晳特以为问。孔子答,非笑子路之志,乃笑子路之直言不让耳。
○唯求则非邦也与:此句有两解。一说:乃曾晳再问,孔子再答。盖曾晳虽已知孔子深许子路确有治国之才,而未知对冉求、公西华两人亦许之否,故再问也。一说:乃孔子自为问答,孔子续申其笑子路者,非笑其所志,否则冉求、公西华同是有志邦国,何独不笑。今从前说。
○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此美子华之谦,而所以笑子路之意益见,圣语之妙有如此。今观孔子之深许三人,益知孔子之叹,所感深矣。
○本章“吾与点也”之叹,甚为宋明儒所乐道,甚有谓曾点“便是尧舜气象”者。此实深染禅味。朱注《论语》亦采其说,然此后《语类》所载,为说已不同。后世传闻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节留为后学病根之说,读朱注者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子路、曾哲、冉有、公西华四人在先生处侍坐。先生说:“我是长了你们几天,但你们莫把此在意。平常总说没人知道得自己,若有人知道你们了,怎办呀?”子路连忙答道:“倘使有一个千乘之国夹在大国间,外面军事战争不断压迫着,内部又接连年岁荒歉,让由,我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民众有勇,并懂得道义。”先生向他微笑。又问:“求!你怎样?”冉有对道:“六七十方里或五六十方里的地,使求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人民衣食丰足。至于礼乐教化,那得待君子来设施了。”先生又问:“赤!你怎样呢?”公西华对道:“我不敢说我能了,只是愿意学习罢。宗庙里的事,以及诸侯相会见,披着玄端衣,戴着章甫帽,我希望能在那里面当一个小小的相礼者。”先生问:“点!你怎样呀?”曾晢正在鼓瑟,瑟声稀落,听先生叫他,铿的一响,舍了瑟站起,对道:“我不能像他们三人所说那样好呀!”先生说:“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曾哲说:“遇到暮春三月的天气,新缝的单夹衣上了身,约着五六个成年六七个童子,结队往沂水边,盥洗面手,一路吟风披凉,直到舞雩台下,歌咏一番,然后取道回家。”话犹未了,先生喟然叹道:“我赞成点呀!”子路等三人退了,曾晳留在后,问先生道:“他们三人说的怎样呀?”先生说:“这亦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曾晳说:“先生为何要笑由呢?”先生说:“有志为国,当知有礼,他言语不让,故我笑了他。”曾晳说:“只是求不算有志为国吗?”先生说:“哪里有六七十方里、五六十方里土地还不是一个国的呢?”曾晳又说:“那么赤不是有志为国吗?”先生说:“说到宗庙祭祀和诸侯会见,还不是诸侯之事,是什么?像赤这样的人,还只去当小相,谁去当大相呀!”
编自:钱穆《论语新解》
【注释】
○曾皙:孔子弟子,名点,字子皙,曾参的父亲。
○以:以为,因为。
○一日长乎尔:比你们年长一点。
○毋吾以:“毋以吾”的倒装形式,是“毋以吾一日长乎而”的省略。
○居:平居,也就是平常的时候。
○不吾知:“不知吾”的倒装语。
○率尔:莽撞轻率、不假思索的样子。
○摄:夹处。
○加之以师旅:“以师旅加之”的倒装句。相邻的大国以军队来侵犯他。
○因之以饥馑:接连着又闹饥荒。“因”,接连。
○比:bì,等到。
○知方:知道大义的所在。
○哂:微笑。
○方六七十:面积六七十里见方。
○如:或者。
○俟:音sì,等待。
○宗庙之事:指祭祀。
○如会同:或者许多诸侯相会聚。
○端章甫:端是礼服,章甫是礼帽,古代祭祀或朝会时所穿戴。
○相:古代诸侯相见时,赞礼的人。
○鼓瑟希:弹奏瑟的声音渐渐稀疏。希,通“稀”。
○铿尔:同“铿然”,停止弹瑟时收尾的音响。铿,音kēng。
○作:起身站立。
○撰:音zhuàn,撰述。
○何伤:有何妨害。
○莫:同“暮”。
○冠者:指成年人。古人二十岁以上为成年,开始戴帽子。
○沂:音yí。水名,出鲁城东南尼丘山。
○风:乘凉。
○舞雩:祭天祈雨的祭坛,有歌舞娱神,所以称“舞雩”,在鲁国曲阜城南。“雩”音yú,本是天旱时求雨的祭名。
○咏:歌咏、歌唱。
○与:赞许、赞同。
○让:谦让。
○为之小:“为之小相”的省略。“之”用法同“其”。
【疏解】
○这一章,向来被认为富蕴禅机,主要在孔子为何独许曾点?乃因孔子原就是要弟子们自述为政的理想,而弟子们回答时,虽然子路抢先发言,有欠谦逊,冉有公西华谨慎小心,又似乎有欠气魄;但无论如何,他们三人都同是表达了一种要整顿紊乱的世局,以使之渐进至礼乐文明的志愿。这原是孔门儒者积极进取的常教。可是到了曾点,却一反这种常教,只轻轻松松地抒发了一点春游风咏的美感,而孔子反而喟然叹许,这到底是什么道理,确是不由得人不疑惑的。
○原来孔子教人,虽然以积极进取为常,但却当知积极进取与执著冒进实只有一间之差。试问悲天悯人、大公无私的政治家,和但求个人权利欲之扩张的野心家,在表面上有何区别呢?希特勒当年不是曾令巨量的爱国青年为之疯狂倾倒吗?他在当初或许亦不无救国之心,但到后来却毕竟变质了,而其变质之所由,则实因其存心在一开头时便有夹杂而不纯净的。所以要保证积极进取不致变质为执著冒进,一定要慎始,也就是一定要在一开头的时候便握持着端正的人生态度,这样才能在进取的作为中时时如份而行,以为真理服务,而不致迷失在热烈专注的行动中,终致与初衷背道而驰。
○那么,什么是端正的行事态度呢?这首先就是,要知道一切拨乱反正为行为本质上都只是一种消极性的行为,这种功业最好不必有,有了也不值得夸耀。这乃因为邪僻横行、阴霾弥漫的“乱世”根本就是志士仁人所不忍闻见的,然则又何忍乘此动乱以建立一己的功业,且以此功业沾沾自喜呢?那不正是“将自己的光荣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上”吗?所以拨乱反正,在仁者之心乃是一种迫于义愤的不得已,绝没有“时势造英雄”的骄矜。再者,乱世之中,原无必然的道理可循,在此不得已以成功业,也难免不多少运用一些手段,犯了若干错误,,染上几许罪孽。因此基于人的有限性,仁者之心,又焉能不对此戒慎恐惧,谦让未遑呢?所以孔子之哂子路,就在于“为国以礼,其言不让”。“不让”,就显示出子路多少有一点骄矜自许,意兴飞扬之态,这就立刻与仁者之怀相隔了。至于冉有公西华,很能知道谦慎自持,不敢以此为功,但毕竟未曾正面点出这份不敢有为的心态,而容或只是知其然而未知其所以然。至于曾点则不同,曾点描述出一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世界,乃是一个无乱可拨、无正可反、其本身便即是平正安宁的世界。在这里,捍卫国土的军事家用不上了,消灭贫穷的政治家用不上了,折冲樽俎的外交家也用不上了。有的只是一群相亲相爱的朋友。到此乃可以知那些救国救民的行动,真只是于理不必有的消极性行动,那些功业,真只是如“浮云过太虚”(程明道曾说:虽尧舜之事亦只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的功业。然后,人纵然事实上不得不有这些行动与功业,且事实上这些消极性的行动也永无了期,但人便总可以知它们在本质上不必有,因此在作时便也总不会误以为此为光荣以执著不放,沾沾自喜,以致迷恋此黑暗破裂之世,忘怀了真实光明而顿时与仁者之怀相隔了。
○当然,在现实上,也许永远不会有一个绝对的太平之世出现,世间,总是一波一波地向前蜕变演进的,总是此一黑暗方消,此一问题方解,而彼一无明与问题已生。但吾人仍当在心中怀抱一永恒的真实光明的理想世间,然后在事实上的每一无明与问题的消解才有其依据,而使现实世间能永远向理想迈进。所以,曾点的描述不是对某一现实世间的具体描述,而是对一绝对理想的象征描述。这象征描述遂直透到仁者的心境而令孔子喟然叹许了。我们从这极富抒情意味的叹,也可知曾点的话,实只是指一点心境,而非描述一客观实景,所以孔子对之亦无具体的评论也。
○当然,我们在这里也可以有题外的一问,就是:既然拨乱反正的行动只是消极性的行动,是于理不必有的;那么,什么是于理当有,而属积极性的行动呢?这些积极性的行动其特性又如何呢?我们于此当说:正面建设一个丰厚盛美的文明世界的行动与功业,才是于理当有的积极性行动与功业。因为这样的事功,是建立在所有人的奉献与悦乐之上而非建立在牺牲与痛苦之上的事功。正如庆祝丰收的盛会不同于庆祝战胜的典礼;前者是热闹喜乐的,后者则当时沉凝肃穆的(所以老子云:战胜,以丧礼处之)。在这样积极的行动中,我们所存于心的,不是悲悯哀怜、救苦救难之情,而是欢畅悦乐,生鲜创发之情,这才是儒家正宗的阳刚盛美、浩然流行之气,而非佛道两家的阴柔坚忍、虚静无为之气。是“充实之谓美”,而非如禅道之以虚灵为美的。不过这一面以“永恒地指向此一充实盛美的文明世界之建立”的积极态度,并没有在这一章书中明白表露出来,在这里曾点之言所表露的,只是对拨乱反正这一类消极行动的限定,于是其境界遂有近于道家,后人(如王船山)也有以道家心态视曾点的,其原因当在于此。当然,消极积极,道家儒家,只是方便而言,其间并无矛盾互斥之处,所以孔子亦能对道家者流深致其同情与赞叹。而也就在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孔子宽容博厚、活泼善转的心怀。他在这里赞曾点,实在是当机以曾点所示的境界来警惕子路、冉有、公西华,并平衡他们那些政治理想中所蕴涵的紧张的。当然,子路他们有没有听懂,就只好各凭其用心与造化了。
○然后,在文末还有一段颇有趣的,就是三子者出,曾皙一一询问他们的志向如何,孔子除了说明哂由的原因之外,却也对三子之志,回过头来一一加以肯定。这一番话都是专说给曾皙听的。原来曾皙虽然没有三子过于进取以致忘怀本心的危机,却另有他自己过于疏散恬淡以致忘怀文化理想的流弊。而看文气,曾皙竟似乎真有自以为高过三子的意味,所以孔子的答语,也就多少带着微讽之意了。
○总之,当气质未经仁心自觉的运用而顺势表现的时候,无论进取还是谦退,积极还是恬淡,都是会不知所止而有弊的。而孔子教学生,则无非是顺其气质的倾向,而指点出其危机所在,并从其中启发出一种主动自觉的精神,以为其气质的主宰。本章中哂子路、讽曾皙,也仍然是此一义旨的当机流露。
注:以上选自《论语义理疏解》(台湾鹅湖出版社印行)之主题五【师友的交遊】(曾昭旭)第廿二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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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条)
由衷赞叹曾老师这章对义理的疏解,既全面又精湛,别有启发与收获,敬佩!
@8315:因你的评论去看了一遍,确实,很受启发,也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