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无为”对治“有为”
对周文之弊,是诸子各家共同感受到的。儒家认为当时的周文(周代的礼乐文化),不但出现“文胜质”的偏差,甚至已经落到“有文无质”的地步。因而主张要以生命的真诚(内在的质)贯注于礼文形式(外在的文),使礼乐之文不至于流为虚架子。所以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①”没有内在的仁义之心,礼乐将如何显现其规范之价值?又将如何显发其教化之功能?换言之,礼乐之所以能显发其化民成俗的效用,实乃人的仁义之心在起着主导的作用。儒家以礼乐为本的礼乐文化之所以能够源远流长,绵绵不尽,正是由于它掌握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价值主脉。
但道家精神与儒家相反。儒家在任何时、任何地,都要发挥礼乐的教化功能,也就是说,都要有所作为②。而老子则以为一切“有为”,皆将造成人为的灾害,故视周文为虚架子③,认为全套的礼乐文化,皆将桎梏生命的自由,妨碍生命的自在④。故主张“无为”以对治“有为”。
二、从“无为”到“无”
“无为”,本是生活实践的一种态度,但久而久之,这生活实践的态度,渐渐抽象化(观念化)、普遍化(原则化)。于是,“事”(生活行为)上的“无为”,进而转为从“理”(观念)上说的“无”。“无”的正面意义是“自然”,意思是要避免不自然的人为之害。有如:
(1)生命的纷驰——主要是生理感官的欲求,如饮食男女之类。
(2)心理的情绪——含名利心、得失心、计较心。(表现出来便是好恶与喜怒哀乐之情。)
(3)意念的造作——含观念系统之拘蔽,以及因观念而形成的灾害。
“无”的观念,本由“无为”而来,是由遮拨人为的“干扰、把持、矫揉、造作”等等的“有为”,以求得主体之自由自在、自得自适。若将“无”作动词用(无掉有为、不要有为),它本是一个生活实践的观念。如果转变一下,将“无”转为名词,作为本体概念来看,它亦只是虚层上的意思,因为并无一个物叫做“无”也。(然而,道家却以无为本、以无为道。)
三、以作用层上的“无”,作为实有层上的“本”
老子的道,不同于儒家。儒家的道,是形上的实体,而且是道德之根、价值之源。道,是一个创生实体,是实实可以创生万物、创生价值的。(故儒家以仁为道,而不以无为道。)
老子由人生问题上的生活实践,转进到形上的存有领域,而以“无”为道。从“无”到“无”,“无”转成名词,这已是第二步(生活实践上的“无为”,才是第一步)。老子这个思路,依牟宗三先生的说法⑤,是以作用层上的“无”(本是“无为”二字),用来作为实有层上的“本”(此本,名之为道)。
作用层上的无,儒家其实也常用到。从《尚书·洪范》“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直到王阳明致良知四句教头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⑥,皆是其例。“无有作好、作恶”,不是不要“好恶”,只是要使好恶皆得其正,不可有作意的偏好偏恶。而“无有作好、作恶”的“无”,正是作用义的无。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也不是说无有善、无有恶,而是指“心之体”乃是至善的心体。至善的心体是无相的。所谓“无善无恶”,便是无善相无恶相的意思。事行上的善恶是相对的善恶,故善行有善相,恶行有恶相。而至善的心体是无相的(恶相固无,善相也不可得而有。)所以特别用“无善无恶”来指述“心之体”。阳明又有一句话:“无善无恶,是谓至善。”⑦由此便可证知吾人上文的疏解,是恰切肯当的。而“无善无恶”的无,亦是作用义的无。
历来各家各派的形上实体,意指有同有异,有虚有实。而老子以“无”为道,则是很特别的。
①见《论语·八佾》。
②儒家所讲之“有为”是“义之与比”、“由仁义行”,并非道家所担心的“人为造作”。故儒家之积极有为,是顺理性而为之,可以避免干扰、操纵、控制、把持、扭曲、伤害……之弊病。而孔子说“无为也者,其舜也欤!”可见儒家亦承认“无为”之意义与价值,只是儒家不以“无为”为纲而以“仁”为纲。
③按:周代之礼乐文化,基本上是贵族文化。贵族生命健康充沛之时,有文有质,彬彬称盛。贵族生命一旦塌落,礼乐便成为虚文形式,不再能表现生命之真诚与活力。是之谓有文无质的虚架子。
④礼文本不是虚架子,本不会桎梏生命。礼的形式,本都可以收进来而内在于人的生命。孟子从恭敬辞让之心说“礼”,《礼记》亦说“礼者,仁之表也。”皆表示礼乐必以仁义为内在的根。故儒家“以质教文”,是以仁义之心,充实开扩礼乐文化之真精神、真功能。
⑤参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七讲“道之作用的表象”(台北:学生书局)。⑥《王阳明全书》年谱五十六岁下:“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其义,蔡仁厚《王阳明哲学》(台北:三民书局)第七章可参看。
⑦王阳明《传习录》中卷,“答欧阳崇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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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仁厚《中国哲学史》总目录及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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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北学生书局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