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孟子的心性之学
第一节 即心言性——性善(本节)
第五章 老子的哲学
第六章 庄子的智慧
第七章 名家与墨辩
第八章 中庸易传的形上思想
第九章 荀子的学说
第十章 法家与秦政
孟子名轲,战国时邹人。生于周烈王四年,卒于周赧王二十六年(西元前三七二——二八九),八十四岁。孟子一生的行迹,和孔子极相类似:开始是“设教授徒”接着便“周游列国”,寻求行道的机会;最后见道不行,乃“退而著书”以终老。
孟子最大的贡献,可以约为三端:
(1)建立心性之学的义理规模;
(2)弘扬仁政王道的政治理想;
(3)提揭人禽、义利、夷夏之三辨;
心性是道德之根,价值之源。儒家的心性之学,由孔子的“仁”开端,到孟子发明性善,建立“尽心知性以知天”的义理规模,而完成了儒家内圣成德之学的基本形态。
第一节 即心言性——性善
一、承孔子之仁而言心
心,作为一个观念字,在孔子之时尚不明显。但孔子以“不安”指点仁,正是就“心”而言仁。《论语·阳货》载宰我问三年之丧时,认为三年之丧太久,孔子反问他,丧期未满,你就“食夫稻,衣乎锦,于女安乎?”宰我回答说“安”。孔子讶异之余,无奈地说“女安则为之”。但君子居丧之时,是“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的。而你竟能心安,那你就去做罢。等宰我离开教室,孔子对弟子慨叹道“予之不仁也”云云。(予、宰我之名。)
从这段话,可知孔子言“仁”是从“心”上说的。到孟子便直说“仁,人心也。”(告子上)孟子正是顺承孔子之意而言之,而且将心开为四面,而说四端之心。
二、四端之心三义
所谓四端之心,即指“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见公孙丑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是“仁、义、礼、智”之性所显发的端绪:(1)恻隐之心(仁),是道德本心的直接流露;(2)羞恶之心(义),是憎恶罪恶而生起;(3)辞让之心(礼),是价值意识之充于内而形于外;(4)是非之心(智),是道德价值上的是非判断。
依孟子,这四端之心,皆具三义:
(1)内具义(我固有之):孟子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仁义礼智,内在我心,是“我固有之”的,此即心性之“内具义”。
(2)普遍义(人人皆有):孟子谓四端之心“人皆有之”,又说人心有“同然”,“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耳”。可见心性之善,自圣人以至于众人莫不皆然,此即心性之“普遍义”。
(3)超越义(天所与我):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心能省思,故能得心所同然的“理、义”。这心所同然的理义,乃是“天所与我”者。可见人的心性受之于天,天是本心善性的超越根据,此即心性之“超越义”。
据此三义,可知在孟子系统里,本心即性,心性是一。此义,下文将次第进行论述。
三、以心善言性善
性不可见,由心而见。四端皆善,先天本有。善出于性,性根于心①。性之具体义,须在心处见。孟子之以心善言性善,可分从两句来说——
其一,由不忍之心见性善。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公孙丑上)
不忍亦即不安。孔子从不安指点仁,孟子从不忍指点惕恻隐之仁,其义一也。对于他人之受苦痛、受飢寒,受委屈,或者见人面临生死危难之时,人皆会流露不安不忍之心。此不安不忍之心,实即仁心,亦即人人先天本有的善性。在此,孟子具体地指点我们:“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惕恻隐之心。”怵惕恻隐之心,即是惊骇恐惧,悲悯不忍之心。当人忽然之间看见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即将掉入井里,这时候任人都会陡然受惊,即时呈露悲悯不忍之心而不加思索地冲过去抱救他。孟子举此例证以指点人人皆有仁心善性,可谓最为具体而真切。在此,有一个意思不可忽略。“乍见”二字,乃表示此时之“心”,是在没有受到“欲望裹胁”的情形之下而当体呈露的。这是本心的直接呈现,是真心的自然流露。所
以,人去抱救那个即将入井的孩子——
(1)既不是想要藉此与小孩的父母攀交情;
(2)亦不是想要得到邻里亲朋的赞誉;
(3)更不是担心如果不救小孩就会使自己受到见死不救的恶名声。
总之,不是为了任何利害的考虑或欲望的驱使,而完是“真心呈露,随感而应”,完全是“良心之直接呈现,天理之自然流行”。在这里,根本不再需要向外去寻求一个什么理由。孟子直就人人皆有的忧惕恻隐之心(不忍之心)来指性善,真可说是“直截简易”之至。
其二,由四端之心见性善。
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告子上)
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上)
恻隐、羞恶、恭敬(辞让)、是非之心,是性体发露出来的四端:(1)仁之端为恻隐之心。恻是伤之切,隐是痛之深。恻隐之心亦即不忍之心。(2)义之端为羞恶之心。羞是耻己之不善,恶是憎人之不善。(3)礼之端为恭敬之心、辞让之心。(4)智之端为是非之心。是非,乃就道德上的是非而言。“仁、义、礼、智”,是我固有之善,并非从外面来。所以说“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②
孟子言不忍之心、四端之心,皆是通过心善以指证性善。因为孟子言心,既不是心理学所谓的感性层的心理情绪之活动,亦不是表现知虑思辨作用的知性层的认知心;而是指述德性层的德性主体,是从体上说的内在道德心,是实体性的道德的本心。它同时是心,亦同时是性。所以内在的道德心,即是内在的道德性:说心,是主观地讲;说性,是客观地讲。因此,也可以说,心是性的主观义,性是心的客观义。主客观统而为一,则本心即是性,心性是一,不容分而为二。
四、性善的论证
性善,是孟子学说的核心,亦是对孔子之“仁”进一步的阐释和印证。但“性善”是生命中之事,它不是一个知识的命题。所以,孟子对于性善的论证,不同于纯外延的逻辑论证,而是一种内容意义的义理论证。在性质上,它是“反求诸己”的生命的反省,在方法上,则是不离人伦日用而作一种亲切的指点。这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反省亲证,可以当下体悟而不假外求的。
第一步论证是“人禽之辨”。先指出人与动物(禽兽)之不同,使人与动物之间划上一道界线来。人虽亦属动物类,但既然就“人”而说性,就必须找出动物所无而“人所独有”的所在,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根,才是人的真性。所以孟子说: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离娄下)
“仁义”即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几希”。君子能存养扩充这几希的仁义,所以成为君子圣贤。而一般人往往不能存养它、扩充它,或者偶能存养扩充而又一曝十寒,所以沦于动物性的自然生活中,几乎与禽兽没有多大分别。不过,人到底是人,不是禽兽,他那禀受于天的仁义之性,总会透露而呈现出来。人能自觉他禀受于天的仁义之性,而存养扩充之,所以能完成其人格,敦叙其人伦,创造其历史文化,开拓其人文世界,而与时俱进,日新又新。禽兽则不能自觉,不能存养扩充,所以终古蠢然如初。
第二步论证是“善性本具”。这是点出人心之本然,以印证人性之善乃天生本具,是人所固有的。
孟子说: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见公孙丑上、告子上)
又说:人皆有不虑而知的良知,不学而能的良能。(见尽心上)
又说:人皆有天爵、良贵。(见告子上)
孟子认为,恻隐等四端之心,是“我固有之,人皆有之”的。爱亲敬长的良知良能,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先天本然之善,故朱注引程子曰:“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而“仁义忠信,乐善不倦”的“天爵”,亦是人所本有的“贵于己”的“良贵”。这些都是人心的本然,是内在于人生命之中的先天之善根。这不是假设,而是实有的善,所以当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都会自然而然地即时生起“要去救他”的心,此即所谓“怵惕恻隐之心”。这点本然之心的当机流露,实即良心天理之直接呈现。无论智愚贤不肖,在这一点上都是必然地相同的。由此可证,人性之善不是外铄的,而是天生本具的。
第三步论证是“人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是就圣人与我同类,人心有同然,以肯定人如能充其本然之善,则人人皆可成为圣贤。
孟子说:“尧舜与人同耳。”(见离娄下)
又说“圣贤与我同类者……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告子上)
圣人是人伦之至,纯然是善。但圣人亦是人做成的。圣人与我同样是人,只要人能就“心之同然”而加以扩充,则人人都可以成为至善的圣人。所以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③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并非禀性与人有异,而是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后来陆象山心同理同之说④,便是顺孟子的意思发挥出来。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则人不仅可以兴起希圣希贤之志,而且实有成圣成贤之根。而一般人之所以未能进到圣贤之境,乃是“自暴自弃”,是“不为也,非不能也”⑤。
以上三步论证,一是通过人禽之辨,指点“仁义”是人之所为人的本根;二是说明善性乃天生本具,是人皆有之的;三是说明人心有同然,故人皆可以为圣贤。
至于说“人之性善,恶从何来?”依孟子,一是来自耳目之欲,二是来自不良之环境。孟子所谓“弗思”,以及“放失、梏亡、陷溺其心”,皆是“人之所以为不善”的原因。孟子即就此而反证人性之善⑥。
五、“心、性、才、情”之意涵
在孟子的义理系统里,不但“心”“性”是一,“情”“才”亦是通着心性而言。牟宗三先生在讲论朱子“性情对言预设心性情三分”之思想格局时,曾对孟子所说“心、性、情、才”四字之意义作过疏解⑦,兹先综述其大意于后。
告子上载孟子之言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这里的“情”字与“才”字,实际上即是指性而言。情、实也,犹言实情。其情,即指性体之实,或人的本性之实。“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云云,意思是说,若就人的本性之实而言,则他是可以为善(行善)的,这就是我所谓性善。至于人做出不善之事,则并非本性的罪过。在这里,本当说“非性之罪也”,孟子却变换词语,说“非才之罪也”。这个“才”字不只是静态的质地义,亦含有动态的“能”义(活动义)。才,即是为善之能,亦即性体本身不容已地向善为善的“良能”。所以依孟子,“心、性、情、才”只是一事,“心、性”是实体字,“情、才”是虚位字。
“情”字是实情之情,是虚位字,它所指的实,即是心性。孟子尝言“此岂山之性也哉”,“是岂人之情也哉”⑧,可见“性”字与“情”字可以互用⑨。“人之情”是虚说的“人之实”,此“实”即指“性”而言,而性亦即是“良心”“仁义之心”。“乃若其情”的情,亦是这种虚说的情。所以就孟子学而言,情之实,即是心性,“情”字并没有独立的意义,亦不可作独立的概念看。
上所约述牟先生的疏解,实已明确而适切。我在《孔孟荀哲学》卷中孟子之部第二章第四节,曾将《孟子》书中之“情”字“才”字摘录出来作一考察,以辅助牟先生之诠释,可参阅。
①孟子曰:“君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尽心上)按:根、本也。性虽禀受于天,但仁义礼智的内在之本,即是心。所谓根于心、本于心,亦就是“内在于心”之意。
②按:“弗思耳矣”之思,不是一般所谓思考,而是反省性质的“省思”。
③按:此乃孟子称引颜渊之言,见膝文公上。
④《陆象山全集》卷二十二杂说,有一条云:“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西南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又一条云:“非特颜曾与圣人同,虽其门弟子亦固有与圣人同者。不独当时之门弟子,虽后世之贤固有与圣人同者。非特士大夫之明有与圣人同,虽田亩之人,良心之不泯,发见于事亲从兄应事接物之际,亦固有与圣人同者。”
⑤按:“自暴自弃”,见《孟子·离娄上》。“不能、不为”见《孟子·梁惠王上》。
⑥参蔡仁厚《孔孟荀哲学》(台北:学生书局)卷中、第二章、第二节。页一九六——一九八。
⑦参牟宗三《心体与性体》(台北:正中书局)第三册,第六章,第一节。页四一六~四二四。
⑧按:二句皆见告子上。
⑨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台北:广文书局)“乃若其情”条下,谓“情”乃“性”之借字。俞樾《群经平议》(台北:广文书局)经三十三,亦论及性情二字,在后人言之,则区以别矣,而古人言之,则情即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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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仁厚《中国哲学史》总目录及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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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北学生书局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