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极端的性恶论
韩非的生卒年,大约在公元前二八〇至二三三年之间。出身韩国公室,为韩之诸公子。曾从学于荀子,但除了接受“性恶”思想而变本加厉之外,对于荀子之学,可说无所傅承。
韩非以为人之性皆“自利”“自为”。人的心智皆“计虑利害”,无有父子之亲,夫妻之情,君臣之义。其言曰:
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⑨
又曰: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而人主怠慠处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弑主也。⑩
总之,“民之性,恶劳而乐佚,佚则荒,荒则不治,不治则乱。”⑪“好利恶害,夫人之所有也。……喜利畏罪,人莫不然。”⑫“凡人之有为也,非名之,则利之也。”⑬“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⑭在韩非心目中,人是没有善性可言的,人是不可信任的,人与人之间,无非猜忌、防范、算计、利用。人的内在生命既然一片污黑,自必反对尚德尚贤之礼治人治,而主严法任术,以驱策人民。如此,视生民如刍狗,遂成自然之势。荀子虽然以为人性恶,但他同时教人“化性起伪”,“以心治性”,由心知通向善而归于礼义。故荀子并未抹煞人性、否定人德,只是不直接承认“善是性本有”,而必须由心认知礼义之道,再以礼义之道来对治自然之性,使人在“化性、起伪”中成就善的价值,完成善的人品。因此,荀子仍然是堂堂正正的儒家。(是儒家道德学中的他律道德系统,唯相对于孔孟与宋明儒而言,则荀子“本源不透”,不得为正宗耳。)
二、反理性的价值观
价值、理想,必根于道德心性,而起于好善恶恶之自觉。韩非既排斥德性价值与文化理想,只以成就现实的“君国之利”为其价值之基准,以“富国强兵”为唯一之价值目标,故抑儒、侠、工商之民,而视之为蠧虫,而只奖励耕战(耕以富国,战以强兵;如此,人便只是耕战之工具而已。)
同时,又以官府之赏罚为毁誉之标准,而“廉、贞、忠、孝、勇、直”之行谊,皆已抹去其价值性而加以贬斥,结果落到“人间无道德,故人如虎狼;社会无学术,故人如牛马”。这种“反理性”的价值观,实乃对人性最大的扭曲伤害,也是人类历史上留下的一滩污秽,非常丑陋,非常可恶。
三、反古道的历史观
韩非在“显学篇”指出:
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⑯,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
韩非基于这种见解,以为历史是变动的,实无古道可以依循,亦无定常之德可以效法,所以明白主张“不期循古,不法常行”⑰。他采取商君的“反古道”而变本加厉,以为“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⑱,结果是下堕于“尽物力”(物质生命)以决斗之局,而最后乃归趋于“焚书坑儒”之秦政。
韩非根据这种反古道的历史观,来抨击儒墨两家显学,由“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的相对论点,而推至“民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的绝对论断。这实在是他的历史观中最不良的偏见。⑲
四、刍狗生民的社会观
韩非的人性观、价值观既如上述,则他的社会观也必走向“以生民为刍狗”的蚂蚁型的社会。每一个人都被定著(限制)在一个特定的位置和职事上。在这个社会里面,第一、人性个性与道德伦常是被否定的。第二、社会文化的价值是被抹煞的(韩非以文学、言谈、游仕、游侠、工商之民为“五蠧”,即可证实)。第三、唯一正面肯定的只有耕战之民。耕种增产以富国,战斗杀敌以强兵,这是直接有利于“君国之利”的,故视为社会之支柱。但人的存在,只剩下一点工具性的价值,这样的国家,对得起人民吗?
我们检视人类的思想,像韩非这样贬抑人的生命之意义,打压人文社会之价值的,实在绝无而仅有。唐君毅先生曾经指出,儒家思想是“人文的”,道家思想是“超人文”(过之),墨家思想是“次人文”(不及),而法家思想则是“反人文”的。它不但不正面肯人文的价值,而且还贬抑摧残人文精神。先秦诸子以韩非作为收结的人物,实在是一件非堂不幸的事情。
⑨ 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⑩ 《韩非子·备内篇》。
⑪ 《韩非子·心度篇》。
⑫ 《韩非子·难二篇》。
⑬ 《韩非子·内储说上》。
⑭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⑮ 韩非视“文学、言谈、遊仕、游侠、工商之民”为社会病虫害,而名之为“五蠹”。见《五蠹篇》。
⑯ “儒分为八”,指子张、子思、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孙氏、乐正氏。“墨离为三”,指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八儒难以尽考。三墨可参阅蔡仁厚《墨家哲学》(壹北:东大图书公司),页一四、一五。
⑰ 《韩非子·五蠹篇》。
⑱ 同上。
⑲ 参王邦雄《韩非子的哲学》(台北:东大图书公司),第四章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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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