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之意义》目录:
第一节 哲学,爱智及智之名之原义(本节)
第二节 如何了解哲学之意义
第三节 论广义之学问及以行为主之学问
第四节 论以知为主之学问
第六节 哲学问题举例
第一节 如何了解哲学之意义
我们要了解什么是哲学,当先知中国文中之哲字与学字之传统的意义。
哲字据《尔雅》释言,训为“智也”。学字,据伏生所传, 《尚书大传》曰,“学效也”;据班固所编《白虎通》, “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不知也”。《说文》敩,亦训“觉悟也”。
如果依此学字之传统意义来看,则人之一切由未觉到觉,未效到效之事,都是学。大约“觉”是偏从自己内心的觉悟方面说,即偏在知的方面说。“效”是偏从仿效外在的他人行为,社会的风习方面说,即偏在行的方面说。而在所谓“效法古人”, “效法天地万物”之语中,则人之所效者,亦包括历史世界,自然世界中之人与事物。凡人有所效而行时,内心方面亦必多少有一觉悟。人所效之范围,可无所不及,人所觉之范围,亦可无所不及。故依此中国传统之学之义,可以概括人在宇宙间之一切效法于外,而觉悟于内,未效求效,未觉求觉之全部活动。于是全部人生之事之范围,亦即人所当学之范围。
但是我们现把学字与哲字,连合成一名,则对于学字之意义,加了一限制、一规定。哲学二字,似乎应当是只限于“哲”或“智”之学之义。然则什么是哲学呢?
在此,我们必须说明:将“哲”与“学”,连为一名,乃一新名词。盖初由日本人译西方之Philosophy 一字而成之一名,后为现代中国人所习用者。在中国过去,只有《庄子天下篇》所谓道术,魏晋所谓玄学,宋元明清所谓理学、道学、义理之学与西方 Philosophy 之名略相当。故亦有人直译 Philosophy 为理学者。数十年前章太炎先生亦说日译哲学之名不雅驯,他主张本荀子之言译为“见”。其意是:所谓某人之哲学,即不外某人对宇宙人生之原理之所见而已。但理学之名,依中国传统,不能概括玄学等。“见”之名,其义更晦。而哲学之一名,既为世所习用,我们亦即无妨以之概指中国古所谓理学,道学,道术等名之义,及西方所谓 PhIlosophy 一名之所指。
我们以哲学一名兼指西方之 Philosophy 之所指,就二名之字原本义说,并不完全切合。因 Philosophy 原是 Philos 与 Sophia 二字之结合。Philos 为爱,Sophia 为智。而依中国以智训哲之意,则似缺了爱之义。而对智之爱,是西方之 Philosophy 之义中极重要的。在西方初自称为哲学家者,乃苏格拉底 Socrates。他因不满当时自称为智者(Sophists)之人,乃自称为爱智者(Philosopher),即哲学家。他之所以自称为爱智者,是因他能时时自认无知。所以他常说: “他所唯一知道的事,即什么都不知道。”“The only thing I know is: I know nothing”。由此而西方之所谓哲学家,一直涵有“自认无知,或时时怀疑他人与自己之所知,又爱去寻找探求真知”之义。中国之哲学,如只涵智义,则中国之所谓哲人,似正与苏格拉底所反对之智者 Sophists 为同义,而亦似缺乏了一自认无知而爱智之义。
但从另一方面说,则中国之所谓哲字之涵义与智字之涵义,又有进于西方之 Philosophy 一字,及一般所谓智识或知识之涵义者。我们可以说,中国传统所谓智,并不只是西方所谓知识。知识是人求知所得之一成果。而中国传统所谓智,则均不只指人之求知之成果,而是指人之—种德性,一种能力。中国所谓智者,恒不是指一具有许多知识的人。而至少亦当是能临事辨别是非善恶的人,或是临事能加以观察,想方法应付的人,或是善于活用已成之知识的人。此种智与西方所谓 Wisdo m或 Intellegence 之义略同。至中国所谓智之更深义,则是如孔子之所谓能具知仁而行仁之德者。在西方似尚无全切合于此“智”之一名。从此说,则如中国之哲字训为智,其涵义又可比西方 Philosophy 一字之原义为深。人要成为哲人,不只是要爱知识爱真理,以归于得知识得真理;而且要有智慧。不仅要有智慧,而且要使此能爱知识真理智慧,能得知识真理智慧之人之人格本身,化为具“智德”,以至兼具他德的人。中国哲人之自称哲人,盖始于孔子临终时之自叹说“哲人其萎乎”。孔子之为哲人,乃其一生学为人之成果。而非只因其具好学好问之态度。孔子固是具好学好问之态度的。他常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此自认无知的话,与上举苏格拉底之话同。然孔子之成为哲人,则在其临终回顾一生之所成就时,然后可说。为西方之哲学家 Philosopher 犹易,因凡研究西方哲学者,即在研究之始,能自认无知而求知,已无妨本此字之原义,而以之自称。而为中国之所谓哲人则更难。人亦恒不敢轻易以哲人自称。哲恒只是称美他人之辞。故在孔子以前人称古先圣王为“哲王”。称人自贻之命为“哲命”。称人之后嗣为“哲嗣”。此外尚有哲夫哲妇之名,要皆所以表状人之已成德性之状辞。纯将哲字连于我们自己之求知方面说,则我们之求知,亦当归于知“人之德性”为要。此乃最能表现我之智慧者。故《尚书》 《皋陶谟》曰“知人曰哲”。如《皋陶谟(二)》一篇所载者为真,则此语为中国书籍中首见之对哲字之诂训。纵然此篇书为后人伪作,而我们亦仍可说,“知人之智”为中国之哲字之一主要涵义。而知人之智,亦可说为一切智中之最难,亦当为人间一切智之归宿地者。由此而我们可说中国之哲字之原始涵义,亦有进于西方所谓 Philosophy 之原始涵义者在。
[1] 见章氏著《国故论衡明见》篇。
[2] 据苏格拉底谓智识即道德,亦涵此义。但仍不似中国先哲之特重此意。而在西方传统下来对哲学之观念,则并不重此义。此观后文自明。
[3] 何以知自然知上帝不如知人之难,而知人为一切智之归宿地?此理由可说,在知自然知上帝皆人之事。而人之事不限于此知。故知人之事之全部中,包括知人之如何知自然上帝,而又超之。此义学者读完此书,当可自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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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哲学概论》(第一部 哲学总论 第一章 哲学之意义 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