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生平与关中学风|蔡仁厚《中国哲学史》第4卷第1章<张横渠“思参造化”>第1节

 

张横渠(公元一0二0-一0七七年)名载,字子厚。世居大梁,其父迪,仕于仁宗朝为知州,卒于官。诸孤皆幼,不克归,以侨寓陜西凤翔郿县为横渠镇人。横渠虽少孤,而志气不群。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许,欲结客取洮西之地,上书范文正公,公知其远器,责之巳:「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以《中庸》一卷授焉。遂翻然志于道,已而求诸释老,无所得,乃返求六经,终成一代大儒。

 

横渠少濂溪三岁,而于二程为表叔。尝坐虎皮,讲易于京师(开封),从者甚众。一夕,与二程论易,次日,谓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道,吾不如也。可往师之。」即日辍讲。其服善从公,可谓大君子之心矣。

 

尝为云巖令,为政以敦本善俗为先。神宗时,召对问治道,对曰:「为政不法三代,终茍道也」云云。帝悦之,留京师任职。以论政与王安石不合,托疾归横渠。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置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尝须臾息也。《宋史·道学传》谓:其学以易为宗,以中庸为的,以礼为体(治体),以孔孟为极。巍然为关中士人宗师。学者称横渠先生。横渠尝云:「学必如圣人而后已。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之大蔽也。」又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言最能表出儒者之精神、器识与弘愿。后世王船山最推尊横渠,其自撰墓铭曰:「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归全于兹邱,固含恤以永世。」

 

在北宋诸儒中,周濂溪一直在南方。他孤明先发,开千年学术之暗,对宋明儒学有深远的影响。但在当时,却并不显赫。二程少年时,虽尝从学,但并不师承周子。直到一百余年之后的朱子,纔出来表彰周子《太极图说》。虽然朱子并不真能相应地了解濂溪体悟太极诚体的思路,但他极力表彰濂溪之学,却发生了重大的影响。而横渠与二程的关洛之学,则皆显扬当世。横渠年长于明道十二岁,但大器晚成,发皇较迟。所以关学与洛学,实同时并起,而又声气相通。不但横渠与二程数度相聚讲论,而横渠卒后(横渠之卒早于明道八年,早于伊川三十年),其门人吕氏兄弟与苏季明等亦先后从学于二程。然而,关中学者却亦自有一种笃于古道,以及切实于政事教化之风貌。

 

横渠门人首推蓝田吕氏、吕氏兄弟六人,四人列于学案。长曰大忠,字晋伯。次曰大防,字微仲。次曰大钩,字和叔。又次曰大临,字与叔。大防于哲宗元祐间官居相职,位最贵显。他与晋伯、与叔合居,相互切磋论道,考定冠昏丧葬之礼,一本于古;故关中言礼者,以吕氏为首。伊川曾说:「子厚以礼教学者,最善,使学者有所据守。」关中学者用礼而渐以成俗,伊川以为「自是关中人刚劲敢为」。游定夫亦说:「关中学者躬行之多,与洛人并」。而和叔之「乡约」,尤着成效。《宋元学案》列大防为横渠同调,见卷十九、范吕诸儒学案。而晋伯、和叔、与叔,则并为横渠弟子,见学案卷三十一、吕范诸儒学案。

 

在吕氏兄弟中,惟与叔年少于二程,而亦较深于学。横渠既卒,与叔东见二程先生,明道教以识仁,与叔默识心契,豁如也。伊川以为:「和叔任道担当,风力甚劲。然深潜缜密,有所不逮于与叔。」与叔与伊川论中和,言皆有本,反较伊川为明通。伊川曾说:「与叔守横渠甚固,每横渠无说处,皆相从,纔有说了,便不肯回。」伊川说此话,意若有所憾。实则,与叔并非固蔽不服善者。不然,明道教以「识仁」,勿以「防检、穷索」为学,何以虚心乐从?可知与叔守横渠之说,必是于师门义理有真切之体悟与贞信,故能守其所当守,而不轻易从人。与叔卒,年仅四十七。朱子曾说:「与叔惜乎年寿不永。若某只如吕年,亦不见得到此田地。」

 

洛学是以民间讲学的方式,从事一种启迪多士以开发文化新生命的思想运动,要求人在身心上做切己工夫,己立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事物。而关学则更想落实到世事上,通过礼俗风教与经济生活,来倡导新风气,建立新人生。当横渠倡学关中之初,少有和者。和叔与横渠为同年友,心悦而好之,遂执弟子之礼,于是学者靡然知所趋向。横渠慨然有志三代之法,以为仁政必自经界始;和叔亦喜讲井田兵制。横渠之教,以礼为先;和叔秉其意,订为「乡约」,加以推行,关中风俗为之一变。

 

吕氏乡约分为四大纲:

 

三日礼俗相交

 

四日患难相恤

 

一日德业相励

 

二日过失相规

 

每一纲皆列举实践之目,规定督责之法。(乡约全文,请参看《宋元学案》卷三十一)。其精神主旨是揭举人人所能行者,而以团体力量来互相督勉。既自由自主,而又相为夹持,引导而进。在一般宗教国家,可以靠宗教团体维系礼俗。中国虽有佛教传入,但它是出世教,所以社会风教与日常生活之轨道,仍需由儒家主持维系。儒圣之学,本与社会人生不相离,而儒之为教,亦正要将形上之道、理,落实于生活行事,贯彻到立身处世、待人接物上来。礼之与法,相辅相济。法所不禁而为理所不容者,亦须靠礼教来裁正。儒家之礼教,一面靠人自觉自律,一面亦须有社会公众之制裁。吕氏乡约之用意,正在于此。

 

吕氏兄弟不但以进修成德、干济世事为务,而且特严异端之教。大臣富弼告老在家,而崇信佛氏,与叔特别致书相责,曰:「古者三公,内则论道于朝,外则主教于乡,此(指信佛氏)岂世之所望于公者」!富弼悚然,复书愧谢。二程亦严于辨儒佛,明道尤多正大中肯之言。然明道既卒,伊川复以「圣人本天,佛氏本心」为言。圣人果真只本「天」而不本「心」乎?伊川此言,固不免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学者据此意,驯至以为只有禅家言心,言心则必学禅。岂不谬哉!

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北学生书局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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