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说阅读与听讲

把握而凝固于死的书中之义理等,在我自己之心灵中复活起来。这亦成了我们有更大的生命力的证明。

 

学问的范围,不限于学习知识(外如德行修养、办事能力之培养等)。学习知识之道,亦不限于听讲与阅读(外如讨论、写作等),但此文只谈听讲与阅读,尤重在告诉同学们之如何听讲之道。

 

听讲与阅读,不能偏废。善听讲之谓耳聪,善阅读之谓目明。

 

语言的声音,在时间中继续显出。书籍之为物,乃空间中之存在,此二者之区别,必须先认识。

 

因语言的声音,在时间中继续显出;故当听讲时,讲者下一句话说什么,为听者所不能完全预测。而真正善讲者或学问高一层者,其所讲者,通常皆在听者所可能预测者之外。纵然听者能预测所讲者之内容,亦不能预测其声音之抑扬高下,与其连带之表情。

 

由此而人专心听讲时,人即一方接触一种不可完全预测之世界,而直感一精神上之自由,同时听见由讲者之生命发出的声音,自此不可预测之世界流出。此声音有意义,使我们去思想到一些先未预想之事物或道理,由此而我们之生命心灵,乃与讲者发生共感。此与看书时之情调,是不同的。因为书中的文字是些什么,总是已先印好了的。一本书在面前,好似其中凝固着一大堆著者之已成的思想,客观地摆在那儿。然书本身不会发声以讲解它自己,好似死的。因而我们可说,阅读是与死书相接,而听讲是与活人相接。此是听讲之易于阅读之所在,亦是听讲之功夫,应先于阅读之功夫之理由。

 

但是此上所说,不是阅读较听讲为次要之理由。实际上人真正走上学问的路,阅读功夫必须逐渐超于听讲。

 

只重听讲之大害,在使学人之心灵活动,习于流走,而不易凝注于某一道理或事物之思维。因讲者之声音之本性,即是在时间中流走的。他已说了的话,不能一一回头再重复,而听者之心灵亦不易凝聚地、反复地从事某一道理或事物之思维。而书籍之为物,因其为空间中之存在,则可使我们精神凝聚其中,而反复地看,以把握著者所言之始终本末。由此把握而凝固于死的书中之义理等,在我自己之心灵中复活起来。这亦成了我们有更大的生命力的证明。

 

所以我们说听讲阅读在学问历程中同等重要。

 

 

口讲难,听讲亦难。著书难,读书亦难。讲之意义与价值之昭显,在于讲者与听者之合作。书之意义与价值之昭显,在于著者与读者之合作。

 

但是从一方面说,口讲难于著书,因著书可以假定之一类读者为对象。人著书之目标又可纯只是为表达真理,留此书于天壤间,俟千载之后,一遇得其解者。而讲学时,则听众是已定了的。讲者须求应听者之机,料其为听者之所能解以讲。以《易传》的话说,著书可只是方以智之事,口讲则更是圆而神之事。

 

听讲之所以难于读书,是读书可以自己选择。听讲者已入课室,或讲演厅,则不能不听。无论他讲什么,听者都愿听,而都能由听而得益,此方是善听者。

 

我不善讲比较善听,亦非最善听者。但是我知道善讲者善听者之道。这一点我却能讲,希望同学们(尤其是有志于教育的同学们)善听。

 

我理想中的善讲者,不必有一般之讲话的技巧,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在讲学时,他不只是报告他所已知之知识,而是生活于他所讲的知识之中。许多道理,许多话,虽然他早已知道,或曾说过无数次。但是他此次之讲,是一新的事。因自一事之单独性言,凡事皆新,凡事皆盘古开天地以来之所无,于是他在讲时,亦好似初次发现此道理,第一次开口说此话一般。这便是讲者之全副精神,生活于其所讲者中之证明。讲者如果能这样,则讲者与听者皆可永不感厌倦。如果不能这样,则他在讲同一道理或事物时,他最好换一新的方式来讲。前一种讲法,我做不到。后一种讲法,我曾试过。有些课程,我教了二十次以上。我每次讲,如不变内容,总要变换一些讲的方式。这虽然仍不能讲好,然至少使我自己不发生厌倦,也使听者少些厌倦。所谓通其变,使民不倦是也。

 

同一的道理与事物,常常可以换方式来讲,其理由在:

 

同一道理可寄寓于许多同类事物。道理熟了,则例证俯拾即是。每换一例证,即可使一道理,显一新的光彩、新的面目。

 

任何道理,皆有其所据之深一层之道理,及由之引申出之道理,与之并行而相依之道理以及其反面之道理。从深讲,是自下而上,可以深一层,或深二层,或三层……向前引申讲,是自上而下,可以进一步,进二步,或三步……并行相依者,亦可增一项或二项……反面者,可说可不说。如说反面,则须兼说对反面之驳斥。然对反面之驳斥,又可有驳斥之者。于是又可有此驳斥之驳斥。这样六通四辟地讲,则同一道理,可用无数方式讲然而仍只是一个。

 

如果是讲具体的事物,如历史文学中之事物,则具体事物本来有各方面之性相或理,或对其他事物之各方面之关联。由是而可分别依不同之观点论点,以分别自各方面说。然而无论说多少方面,所说仍是那一事物。

 

此上所谓对同一道理或事物,自各方面说,亦为著书之一道。但因为口讲时最须应机,以照顾听者之程度,故口讲时乃特需注意。

 

 

我们知道善讲者之道,便知如何成为一善听者之道。此下所说亦为阅读之道。但因声音之流动性与口讲者恒是应机而说,故亦更为求善听者所特需注意。

 

因为善讲者讲一切他所已知者,当如像第一次讲。故善听者对讲者所讲,纵已先知,亦当如第一次听,此可称为闻如未尝闻。

 

因为善讲者,要从深一层进一步或由反面来讲,所以善听者听到深一层的话,便当思深二层的话当如何……听了进一步的话,便当思进二步的话当如何……听到反面,便当思反面当如何驳斥。此姑可称为能闻其一即求知其二与三……者。

 

因为讲者恒将一道理,只寄寓于随手拈来之一二例证。故善听者须就其所举之例证,以凑泊一道理之本身。既凑泊此道理本身,即可将此道理,另寄寓于无数其他例证中,此姑可称为闻一以知十者。

 

因善讲者恒举出一道理之根据之理,所引申之理,并行相依之理,或由反面之理之拨开等各方面,以托出一中心之道理;或由事物之各方面之性相或理,各方面之关联,以说一中心之事物;故善听者即是能以上所谓“各方面”为边缘,而会归于上所谓“中心”之把握,并以中心涵盖此各方面者。此姑可称为闻十以知一者。

 

但是,讲者本来善讲而善听,这是容易的。讲者不善讲,善听者仍能听出道理而得益,则是最理想的听讲者。

 

此最理想之听讲,知道有学问者不必善讲,善讲者不必每次都善讲,每次善讲者亦不必每次皆能毫发无遗憾。于是他能一面听,一面由其言语之所及,透视讲者言语之所不能及与未及。并且他在听讲时,即视如自己对自己讲。如果觉讲者何处有遗憾,在自心里即代他补足。

 

如自己之学问不能加以补足,则留此一问题在心,以供此后之研究。这样则无论讲得好与不好,在我皆能得益。人应当求好。讲学者应当求讲得好,成为更善讲者。但听讲者亦当求为更善听者。此之谓各尽各道。如果听者不善听,讲者当更求善讲,则补足了听者之缺点。如果讲者不善讲,听者当更求善听,则补足了讲者之缺点。这样便莫有不好的听者,亦莫有不好的讲者。此之谓真的讲者与听者之合作,真正的教学相长。

 

《新亚校刊》第四期 一九五四年一月

 

本站编辑:澤之

(视频号:@泽之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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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青年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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