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此文系熊十力先生去世前三年所作(八十岁时),彼时,熊十力先生“身心俱受摧残”,心境悲凉,此文先半部分回忆先世,后半部分议论”家天下“,颇长,未完稿,收录于《十力语要》。本站节选其回忆先世部分,分节而发。
正如熊十力先生所说,不忍忘,必真有不可忘者在。传统儒家文化对中华民族之浸润,于”村夫村妇“即可见一斑,他们阐扬之、继承之,更教化培养了一代“新儒家”。
接上文:熊十力|先世述要(之一)
上面已述第一事。今次,述第二事。
先父说:
我乡里有易姓少年,农家子。生来只是孑然独立,父母俱亡,无兄弟姊妹。此少年娶妻颇早,先世稍有自耕地,人少而钱和谷颇有余。妇安逸,而姿貌不陋,成婚有年,竟未生育。里党流氓以嫖赌为业者,常开赌场于其家,少年与妇茫然不悟流氓之阴谋也。每聚赌常二十余人,有时自远来参加者人数更多。每次开赌,少年决加入,而无一次不大败。少年初出余钱付胜者,无吝色。其后余钱空尽,乃卖谷以付赌债。凡赌败者必付钱于胜者,钱数甚巨,并须即时付讫。不能即付,即名为债。胜者常以强硬态度压迫败者从速还债,是谓赌债。谷复空尽,赌债如山。胜者逼索,无可奈何,于是卖田还债,田又卖尽,更无他物。少年与妇日夜痛哭。赌徒毕聚其室,逼令还债不稍松。
赌徒群中忽有一人,呼少年出见,慰之曰:“哭无益也,宜想办法。”
少年泣曰:“现无法可想。”
其人曰:“你有妻乎?”
少年曰:“有。”
复曰:“汝妻年几何?”
答曰:“犹是少年也。”
其人令少年呼出相见。乃谓少年曰:“汝不妨卖妻以还债,汝两人可同意乎?”
少年曰:“债重,无法,愿意卖妻。”
其妻泪下如雨。逼少年者情词俱厉,少年更苦逼妻说同意二字,于是赌徒皆大喜。逼少年卖妻者即买妻之人也。赌徒共议婚价,决于次日清晨群集易家门前大空旷场所,卖妻者写卖约毕,即以约与妻交付买主而领钱,同时转付赌徒赌债。买者交价,即领佳人而去。一切作法早由赌徒约定,买妻者亦赌徒团体中人也。
此事久为乡人所共悉,但绅士之徒号为清正者,而其亲见社会上大不法或极惨酷之事,只要不涉及自己身家,便可晏然熟视若无睹。此云绅士者包括孝人、进士、翰林或官像退居于乡者。皆以不问地方事为贤。其不肖者则与食官污支及土美等共为奸邪,侵剩小民而已。至于地方上大多数善良之庶民,如汉代所称孝弟田力者,则又习于安份守己,而不敢与流氓斗争。帝王之教化,本欲庶民习于守己,不尚抵抗,柔其骨,消其气,而后莫予毒也。我曾祖母平生痛恶绅士,亦反对庶民之安于柔懦。当赌徒侵剥与劫夺易家青年夫妇之阴谋已经发露,并决定易氏子写卖妻约及领钱还赌债之日期,地方舆论虽一时忿怒,而卒无正人号召群众主持正义,以消灭小匪迷动之浮焰。小匪迷动之始,若有正人激起众志,以消灭之,并非难事。惟大多数人涣散退避,无有正人主导大众,则匪势乃张耳。譬如浮云,本无实力,而其黑焰,可以蔽天,故云浮焰。匪党劫夺易家少妇,迫令其夫写卖约,目前正在实行,地方绅士无有一人出头禁止。这种风气一开,匪徒从此大胆横行,并且坏人聚党为匪者,将来不知多少。不独柔善的青年莫可活命,大乱发动,将不仅是我县和邻县之忧也。曾祖母想到此,即刻携杖快步赶到易家门前空旷场所,果然一大堆人嬉嬉笑笑,欢声满山谷。曾祖母至其所,易家夫妇急来前,哀容满面;其余大众,默然俯首。
曾祖母首问易家孤儿曰:“今天汝家有何喜事?人山人海,塞在门前,如此欢乐?”
孤儿含泪答曰:“愧对老太婆,我写卖妻约。”
又问:“妻不贤良?”
答曰:“我败了家,欠赌债甚重,要卖妻还债。”
又问:“尔在何处赌?”
答曰:今日到这里的诸位,往日都来我家开赌场,我就便加入。”
曾祖母笑曰:“我早已听地方众口说过,不须多言。”
又问孤儿之妻曰:“尔夫败了家,你两人从今要饿肚皮,也许要饿死。幸而有人买你,这是你的喜事。”
少妇闻之泪盈于面,泣曰:“我已有丈夫,那可忍心再嫁别人?我的丈夫饿死,只好和他同死。太婆是我祖父母的前辈,我见了太婆要说真心话。我几时死,怎样死法,心里自有决定,决不受人的污辱。见了太婆,好像见了我的祖先,胆子更壮起来了。”
曾祖母大喜曰:“好,好!你对母家是烈女,对夫家是烈妇。你把我当作你的先人,是我平生第一荣耀的快心事。”
柔善的青年夫妇,说了这番话,匪类同听到,一齐低头丧气。曾祖母遂步入广场的中间,以手招四面的赌徒而告之曰:
“我是老年人,知道易家很多代都是正派人,是地方上勤劳俭苦,不荒本业,不图分外,可以维持衣食的良家,确不是富人,他也用不着求富。你看我们县里从来富贵人家,到了后嗣,多是不忍说的惨境。人的眼光要放开,只有做正人,习正事,在出生的地方须令后代人莫笑、莫骂、莫怨恨。这是人生应该有的觉悟。诸君都是有聪明、有豪气的人,如果立志做善人、行善事,后代人对你自然有美善的纪念流传。凡人犯了过,只要悔过。悔过而能改,是为大美大善。犯过而不悔,或悔而不改,只有增长罪恶,是为人生的悲哀,不可不悟。诸君对于易家孤男弱媳的事,确不能不自认是罪恶。他们的祖和父两代,凭血汗购一点自耕地,衣食都很俭苦,诸君当然知道。余钱余谷都不多,诸君今日当更清楚。易家孤儿弱媳,年青温厚,向无坏习,诸君也知道。诸君何忍于其家开赌场,以引诱他陷于邪路乎?他家两代以来,血汗与俭苦所积的一点钱谷,今被诸君侵剥无余,诸君犹不满足,更令其将一点田地,一朝卖得空空,而更惨者又谋夺其妻,迫写卖约,实属劫取,诸君在青天白日之下,敢作大罪恶,此是昏迷所致耳。设有人焉,呈报于县或上报于府,更上达于省,近自县官,上至大宪,察此案情,能不惊骇?此等风气通行,将令各地均有坏人结党,作一切恶,酿成大乱,省宪决不能不重办也。”
曾祖母说至此,诸赌徒皆哀求宽宥,放弃赌债,毁碎卖妻约。易家孤儿弱媳在其祖堂焚香,禀告此事经过。夫妇发誓,此后夫不敢再赌,必勤恳荒山种杂粮。妇必与夫同劳苦。最后祝熊太婆福寿。
翌年春,易家之媳忽生一男,其夫妇皆曰:“此熊太婆之赐也!”先父曰:“曾祖母生而穷困,未能读书,而其恻隐之仁,充满怀抱。故随时随地随事而实行其仁。故能救罗田逃妇两家之生命。如一般人见行乞者或稍予食不问饱否。或绝不予食,恶声斥之曰,疾走耳。若见乞人有不安之容当然绝不关怀,谁肯询其情由,救其罪恶,更令受害者转祸为福乎?”
先父尝诲不肖曰:“曾祖母虽未读书,而其毕生近取诸身与远取诸物者,随时随处常读活书。其九十余岁行事,皆从读活书中得来。如易家孤子弱媳,遭赌徒之害,其事至惨。曾祖母常太息曰:‘我不只怜念两少年,独忧此等风气一开,匪类横行无忌惮,将来学他者极多,他,指赌匪。郡县大多数的百姓,千家皆将蒙鱼烂之殃。县官平日绝不访查民间利害,地方绅士一向对于公利公害都不留心。吾不可怕匪徒而袖手避害,只好亲入匪众会场,教他及早收敛,不可猖狂犯大罪恶。幸而群匪感动,悉从教戒,否则地方匪患不堪设想也。'”
先父述曾祖母此段话教不肖曰:“曾祖母以郡县大局着想,是其识见和德量大过人处。不肖按,易家居吾故里净明山下幽谷中,独家无邻,有清净趣。吾小时常过其处。今年代已久,不知有后裔否。
先父曰:“曾祖母善行不胜举,今只说二事。尔曹可深心细玩。作人与为学,宜取法于曾祖母。予本欲于六十岁左右,为曾祖母作行状,今半百望满,将还于大化,不意如此之速也。”
-连载完-
编辑排版:其嘉
【相关文章】
【本站推荐】
公 开 课 |(36小时)零基础儒学入门自学课程
家长必学|儿童读经教育入门——读经教育六小篇
本文作者:熊十力,转载自:《十力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