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通向新外王的道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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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会友,今天是我们友会第二十二次聚会。上一次所讲的,是就外王一问题,而言理性的架构表现与运用表现。今天偏就架构方面而详言其意义。架构表现成就很多,中国于架构方面不行,所以亦没有这方面的成就。今天的问题即在这里。而理性的架构表现之成就不外两点:一是科学,一是民主。几十年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在闹这个问题。中国为什么不能出现科学与民主政治呢?我们的答覆是理性的架构表现不够。中国文化只有理性之运用表现。我们上次已说,若论境界,运用表现是高于架构表现。所以中国不出现科学与民主,不能近代化,乃是超过的不能,不是不及的不能。这个意识梁漱溟先生似乎已有触及。他说:“中国文化是理性的早熟。”这了解虽不甚中肯,但他总比其余的人为优。在我们讲中国文化是理性的运用的表现,可以把梁先生的意思吸收进来。运用表现,它有其独立的成就,无所谓早熟晚熟。精神的向上发展,是永远不断的,故无所谓早熟。它只是向运用的表现方面发展,而没有开出架构的表现。这不是早熟的问题,而是缺了一环。不过运用表现在境界上说是高的,因此之故,我们可以把梁先生的意思吸收进来而予以修正。我们现在的说法是:光是运用的表现在现在已显不够。理性的架构表现与运用表现,都需要,都要出来。只要明白理性表现精神发展的全幅义蕴及其关节,则早熟的说法便显不恰当,亦可不必要。现在中国宣传统科学与民主政治的人,即不科学,亦不民主,只会坏事。真正的科学家与民主政治家,其态度与行为是很值得人敬佩的。

 

我们现在要使这一问题在生命里起作用,不能只是口头上嚷一嚷,一定要自觉的于此有所建立。成圣人是运用的表现,是空荡荡的。虽乞丐亦可成圣人。故不如架构表现之可一一指出。因此中国文化究在那里,很难指出,只是空荡荡的。我们现在总要有些钢骨水泥的大厦,不能单讲山川气象。这其中须有一种转折上的突变,这突变的关键,即在要有理性的架构表现。每一建筑物,有一独立的特性与结构,对应这结构,须要有理性的架构表现。如此方能产生科学与民主。这即是我们对外王的新讲法。“外王”不是由内圣直接推出来的,而须有一种转折。中国人的人情世故熟,即因理性的运用表现。不过这是就坏的方面讲的。若就好的方面讲,即是成圣人。凡是理性运用表现,都是“摄所归能”,“摄物归心”。这二者在免去对立。它或把对象收进自己的主体里面来,或者把自己投到对象里面去,成为彻上彻下的绝对。这即是圣贤的心量。君主政体,即是圣君贤相的政体。其君相无敌对,若不就威权而言,仅就德上论之,圣君贤相对人民,即如父母之对子女。子女不是父母的敌体。现在的人每将政治上自由民主的意义用于家庭,使成对立,是不对的,而以前将家庭父子的意义用于政治,这也不对。现在的民主政治确是一大进步,因为在政治上须有“对列”(Co-ordination)。不可以是“隶属”(Sub-ordination),隶属是运用的表现,是自上而下的披靡,即“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之意。此种境界本来很高很好,但须适当其分,否则即有毛病。现在论君主政体,并不是说没有好皇帝,而是论其政治形态之本质,现在的民主政体有对待,二者相较,自以民主为好。摄所归能,摄物归心,只能就圣贤境界言,若就政治言,则须讲“对列”。我们了解了Co-ordination与Sub-ordination二字的意义,即可了解君主政治与民主政治的关键,所谓理性的架构表现,是以Co-ordination来规定的。

 

就政治之内容言,在君主专制下君主看人民为子女,是隶属的。在民主政治下,则人民有其政治上独立的个性。君主是超越的无限体,而民主之元首则有其法律上之“分”“位”,即有其限制。此须认人民为独立之对待体而后能作到。人民之为独立的对待体,是以权利义务来规定。若不认人民有其政治上独立的个性,则君主即为无限制的膨胀。君主或元首若为无限制的膨胀,其于人民便是隶属关系,若因人民之有政治上独立的个性而有其法律上之分与位,则其于人民便是队列关系。由此队列关系而见理性之架构表现。反之,由理性之架构表现而成此“对列之局”。

 

再就民主政体本身之出现言,亦为理性之架构表现所造成。这意思是这样:即架构表现使吾人返回来对权源要加以限制与安排,即对于最高权源之“力”(打天下)使之理性化。(在以前政权最高之权源不可动,非打不可,虽父子兄弟,亦不能相让,非常残酷。)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可见得在“得天下”时不讲理,只有在“治天下”是才讲理。而民主政治却恰好把“力”打掉,使之理性化。这步理性化亦是理性之架构表现。用此架构表现使出现民主政体,而打天下以取政权便终止。如是,社会上便有一个永恒不变之定常。此定常是制度而不是一家之世袭。以前政权寄托在一定之世袭,而其得也必须打,其失也则由于被打(革命)。打靠力,是非理性的。即得之,则望其永恆不变,然既寄托在一家个体之世袭上,则不能永恆不变。此所以有一治一乱之循环。以前儒者提出维持政权不变之办法便是修德。修德是理性运用表现,不是架构表现。这即表示对于政权之产生与安排无办法,而仍归于力。可见理性之运用表现必赖架构表现补之。

 

道德宗教的境界,是摄所归能,摄物归心,科学则非有对立不可。故成知识非从圆满自足之绝对境界中自觉的造成主客体之对立使对象从感觉情感中提炼出成为一个知识的对象不可。对象成为知识的对象,则主体便成为纯粹的思想或知性。科学家治病,不把人当人,只把人当一个对象看。当做物一样。要有这类的成就则须有逻辑数学等,使用概念才能成科学知识,使用概念,乃架构表现。程明道所谓“观雏鸡可以观仁”,周茂叔“窗前草不除”,这并不能成知识。成知识之每一概念,都是抽象的﹑破裂的,所谓系统,即理性之架构表现。

 

以上所讲的,即是说明什么是民主政治与科学是理性之架构表现。同时说明中国过去的学问中为什么没有民主政治与科学知识。今天大体只讲到这里,下次将讲如何从理性之运用表现中开出架构来,即如何从良知中屈折一下而通出来。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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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牟宗三,转载自:《人文讲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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