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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1年2月18日
地点:北京读经推广中心白羊沟培训基地
今天说要做一场演讲,这件事我昨天晚上才知道,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本来我以为来和我们年轻的朋友,大家握握手、拍拍肩膀、摸摸头,聊聊天,大家高兴高兴,就好了,但是说要我做一场演讲,而今天早上在吃早餐的时候打简讯来,逼问我今天的演讲题目,说要公布,不得已,今天早上在餐桌上才想到这个题目的。其实不管是做演讲还是和大家谈天,意思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大家的心老早都已经在一起了,所以本来就是很亲切了,我今天就不用太严肃的态度做一个好像很正式的演讲,我们来谈谈心,好不好?(众:好!)(掌声)
所谓的促膝长谈,听到这个成语就令人很感动。能够跟心灵相通的人谈谈心,那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所以我今天就跟大家也谈谈心。
人生需有志
早上让我拟个题目,我就临时想了这个题目,叫做“先立乎其大”。这个跟谈心也有关系的。这句话出自孟子,原文是“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弗能夺也”。大的先建立起来,那么小者,小的呢,就不能够夺去了,就不能转变它了。孟子这句话其实是有所本的,本于哪里呢?当然本之于孟子的怀抱,随举孟子之言行都可以做本,不过有一段话,比较能够直接地在文句上相切的,是本于《论语》中孔子所说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们从“夺”这个字看出来,孟子是有所本的。
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在三军之中能够把对方元帅俘虏过来,这种勇气,人间是可以有的,这个力量,人间是可能达到的。像项羽,勇力超强,在垓下,就数次冲破刘邦的重围,这叫做三军可夺帅也。但是,我们面对一个匹夫,匹夫不可夺志也,匹夫如果有志,你是夺不掉他的志的,为什么夺不掉呢?我们可以透过孟子的话来了解。孟子把孔子这句话转说成: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弗能夺也。怎么叫大者?怎么叫立?这个“立”可以马上接上一个字,叫立“志”。一个人既立了志,他人就算是有夺三军之帅的勇力,也不可能夺这个有志之人的心意。
“先立乎其大者”这句话对后世的影响是很重大的,为什么对后世会有重大的影响呢?其影响在那里呢?这是不烦举证的,也是不能辩论的。因为一句话如果讲得对了,讲得真是好了,则是人性之所同具,千圣之所共证。人人如是,时时如是,处处如是。到今天,你谈到这一个人生问题,还是要讲这句话——纵使用不同的词语讲出来,它的意思还是一样的,所谓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所以当时孔子说“匹夫不可夺志”,一百年后,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弗能夺也”。
到了宋朝,陆象山总是教人“先立乎其大”,因为常常讲这句话,所以有人就批评陆象山,说象山先生“除了一句‘先立乎其大’之外,别无伎俩”。说他教学没有别的本事,就教人“先立乎其大”。有人把这话传到陆象山耳边,蛮以为陆象山会勃然大怒,陆象山却很高兴,说这个人真了解我,我除了“先立乎其大”之外,真的别无伎俩。所以今天讲这句话,虽然说临时定的这个题目,但是这句话确是千古金言名句,它确是经典之句,永垂不朽,任何时刻,这句话都闪闪发光。(掌声)
古人教人读书,最主要是讲读经,为什么要读经呢?因为经是从人性出发的千秋万世永垂不朽的永恒智慧,所以想要做一个像人的人,必然要接近它,要受它的熏陶、启发。但,一个人要得到经教之益,也不是容易的,谁能自己去发现,自己去研读,自己去领会,自己去实践呢?最好是有老师在面前教你,有朋友在旁边相辅助,叫做师友夹持,像用一个夹板一样把你给夹起来,你跑也跑不掉。荀子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但是如果没有遇到师友呢,那自己怎么办?请看古往今来,或愚昧平庸,或自以为是,或浑浑噩噩或鲁奔灭裂地过一辈子的人太多了。有的人虽然遇上师友了,遇上经典了,但与师友的缘份不够,只能一时相聚,怎么办?譬如各位,在这里一个月,整天与师友相伴,与经典同在,何其有幸,但一个月过去了,马上就要各回故里,回到世俗琐务之中,请问你怎么办?
孔子曾经说过“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一章,号称也是《论语》的糟粕之一,因为这一章确实有一点奇怪,好像有一点不圆满。“父在观其志”比较好理解,“父没观其行”也可以理解的,但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从古人开始就有这个疑问了,有人就说,如果父亲所教是道理,虽终身不改可也,如果父亲所教非道,何待三年?孔子教人三年无改,岂不糊涂?但是圣人之书你怎么可以随便质疑呢?所以就有人出来圆场了,他说,所谓三年无改,是说那些虽应当改,但是还不是大过,不改也没有大关系的情况——古人就这样替圣人打圆场。现代的人就不这么迂腐了,硬是抓着这句话,不原谅圣人,一定要说这是糟粕,要打倒。而且不只要打倒这一句,既然《论语》中有糟粕,整部《论语》便不可信,圣人也不可信,一定要打倒论语,一定要打倒圣人。
其实,我认为我们读书,有些时候不可以钻牛角尖,所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我们可以用一个比喻来说明,说现在初中、高中,尤其是高中的学生,不是早出晚归吗?不是焚膏继晷吗,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吗?非常认真。你看到高中生连在车上都是猛看书,老外就赞叹了:中国的学生实在是太好学了!太可怕了!是这样的吗?不然!是因为老师的考试在背后鞭策着他们。这时就要“父在观其志”了。考试在背后鞭策的时候,想要看出一个学生认真不认真,就要观他的志,观他的心,他心中是不是真的想要认真。假如到“父没”的时候——不是老师死掉了,而是他已经高中毕业了,已经考上大学了,没有人再鞭策他了,没有天天考试了,自由了,就要——“观其行”了。到这时不必问他的心是不是好学的心,而只要看看他的行为就好了,看看他是不是还真的好学。但是往往呢,大一的学生还好学,因为那个习惯还没有能够忘掉,如果大二还用功呢?还不够,一定要看到大三,他还继续像高中那么好学——喔!“可谓孝矣”,——才能判定他真是一个好学的学生了。所以,到最后,一个人还是要自己立志才算啊!(鼓掌!)
所以古人教人读经,要“悠游涵泳、切己体察”。读经不能急的,也不是一下子就要全部了解的,所以要悠游,悠游是悠哉悠哉,那个悠哉悠哉不是让我们怠惰,而是一种从容的态度,一种自在的神情。“涵泳”就是沉浸在里面,或把它容摄进来,好像游泳一样,人在水中,与水合一。“切己体察”,“切”就是“关切”,关切到自己的生命,“体”就是亲身去体会”,察”是确实的去检查。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要长进自己的生命,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读书一开始,就要问问自己,为什么要读书?读书的目的在那里,这就是”立志”的问题。
说到立志,什么叫做立志,人要立什么志?怎样叫做真正的立志呢?其实“立志”这个词语或者“志”的意思,一般人多多少少都了解,连小学生都了解什么叫立志,他也可以说他的志向是什么,但是如果我们对“立志”这个词语多加考察的话,就可以发现有些“志”不算志,只有某些的志还可以算做志。一个人应该立真志,不要立了假的志了,但如果对于所谓“志”的意义了解不够透彻的话,谁又能立真志呢?——当然,真志假志的分别,是对知识份子的要求。如果是小学老师,就不必用以那深层的意思去责怪我们的孩子了。
所谓“志”,本来我们也可以做广义的讲法,凡是心之所之,都可以叫做志。所谓“志”,上面一个“士”,下面一个“心”,其实那个“士”是字形的讹变,应该是个“之”字,下面一个“心”,“志”是会意字,”心之所之”叫做志,又是形声字,读音为“之”。什么叫做“所之”?之就是一个方向,也可以做“到达”的意思,对着某一个方向而去,叫志向,乃至于到达那个目的,《易传》说:知至至之——这样,从定方向,到行于其中,到到达目的,这一系列的活动,叫做”之”。
“心之所之”其实就是心中有一个方向,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定向,而那个方向指向一个目的,而且念兹在兹向往于此目的,这样子叫做志。任何一个,不论是小学生或是成人,不论男女,不论身份学问,你问他的志向是什么,每个人好像都有一个人生的选择,也就是他有人个人生的志向,不过大部分都是说他要完成什么样的身份地位或学问功业。不过,心之所之,心的方向可以不只是完成什么样的人间社会的身份地位与学问功业,也可以是一个虚说的,不是实说的你要完成什么事,你要达到什么样的地位,而是一个虚说的——心灵的向往。我们刚才所引用的孔子、孟子乃至于陆象山,他们心中所意识到的志,所立的心灵的方向应该是指后者而言。那么心灵的方向,他为什么会有一个方向,因为他有一个目的,先有了目的,才有的方向,有了方向才可以迈出第一步。那个目的我们叫做“终”,你迈出第一步叫做“始”,所以在真正的经典当中,大部分都说“终始”,不说“始终”。
大家熟悉的《大学》这篇文章,“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就不用“始终”。还有,《易经乾卦传》,它赞叹乾德,就是赞叹天德,说“大明终始,六位时成”。用的也是终始。其意是说:这个乾是一个大明——大的光明——“终始”,就是贯彻终始,所以孙中山先生如果真正地用典故的话,应该是“贯彻终始”,而不是“贯彻始终”。不过这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我们了解了为什么古人用终始,不用始终的意思,我们不但用了终始也可以,用始终也可以了——这叫做学问,有学问的人,是无可无不可的。但是一定要清楚明白,天地宇宙人生之事,一定要先有终,后有始。就好像我们在北京,假如你要到上海。你要知道上海在哪里,你才有了方向,才能够开始走你的第一步——不管你用什么交通工具,但是你的第一步乃至以后连接的步子,总归是向南的。假如一个人说:“我出发了,我启程了”,问他:你要去哪里?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什么启程出发呢?所以你去哪里都不知道以前,你就永远走不出第一步,所走的每一步,或许都是白费,乃至于是障碍,相反,负数。可见终的目的的重要性。
平常说要成就什么样的功业,怎么样的地位,这或许也可以说它是一个人追求的一个目的,他往这里去追求,这样子也可以算作他立了一个心灵的方向了。不过,圣贤所说的“先立乎其大,匹夫不可夺志”,这个“志”有更深刻的意思。这个“志”要在哪里定呢,要用什么样的意义来考察呢?也可以说假如一个人真的立志,那他要立什么志,他要往哪个方向去立志才算。如果一时还不能自己立下真志,那我们或许可以看看古人的志,如尧舜立的志、孔孟立的志、陆象山、王阳明立的志,或许就是真志了吧?但要得到体会这种真志的机会,这就需要读读经典了。读经或许是让我们体会古圣先贤的志,以作为自己立志之参考,让我们的人生可以有一个方向,让我们的生命可以迈出第一步的最简易有效的方法了。否则,茫茫世界,滚滚人海,歧路亡羊,路在何方?岂不就把一个人困了一生,或误了一生?刚才我们说总是说“切己体察”,你总是说要想一想,现在我们也要立志,而且是真立志,你想一想尧舜之志、孔孟之志,象山阳明之志,这些不一样的人,生长在不同的时代,相隔是数千年。但是,所谓千载之上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千载之下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东海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心一样,理一样,请问,他们的志如何?——他们的志一样。我想,这唯一的志,或许才可算真是人生的真志。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真正的志,古今中外只有一个。假如这样讲,这就有另外一层意思了。这个志是什么样的志呢?当然这就不容易为人所了解,不容易把握。因为所以要建立人生的志向,本是为了实现人生的意义,所以应该以人生的意义作为我们作为一个人心灵的方向。而人生的意义,取决于人性,可以说人生的意义,在实现其人性。所以,唯有深深地参透到人性的根源,我们才知道我们应该立什么样的人生的方向。而一般地说,人之所以为人,他总是有一样的性,而有一样的性就有一样的心,有一样的心就有一样的情,情就是心的真实体现,心就是性在我们生命中的呈显,所以,我们从日常生活中的实际感受,多多少少会感受到人有同样的心,而从同样的心,则可以证明人有同样的性。而这个性就来自于深远的天命、天道。所谓“天命之为性,率性之为道”。如果这样说,立志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而唯有这样的立志才是真正立了人生之志。立这样的人生之志叫做立乎其大,这叫做大志。(掌声)
立志要立大志
有关于立志,照陆象山的意思,孔孟之教最重要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教人立志,这是没有错的,所以“先立乎其大者”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遇到每一个人,他想要求学,就要教他先立志,怎么立志?要立大志,先立这个大的志,其他的小的,先放下。什么叫做小的呢?小的心愿或者小的习性。这些也各有个方向啊,但那是琐碎的,小的,都是无根的方向,都不可能左右那大的方向,当然更不能够夺取那大的方向。于是志就有大有小。刚才所说的成就,即使成就了人间上等的功业富贵、名声地位,这在真正的儒者看来,它还都是小志。要立志,就先要立大志。立了大志,是不是就不管小志了呢?等一下我们再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就从立大志这个地方来讲,其实也不只是儒家教人立大志,凡是大教——就是“大的教导”,一般我们可以翻译成大的宗教,叫做大教——也都先教人立志,而且大教所教人立的志大概也都是大志。当然所说的大志就是完成你生命的价值,把生命的真实能够在这一生展现出来,这叫大志。教人所立的志有这种高度,它才能够成为大教。
举例来说,西方有一位哲学家叫田立克,他提出一个观念,说宗教最首要的观念,就是要有所谓的终极关怀,一个人要有他的终极关怀,他才能够具备有宗教情操。什么叫做终极关怀?终极就是最终端、最极点,关怀就是你念兹在兹,你一直关心怀念那个最高、最极端的的意义,那是你的人生的目的。那终极之所以为终极,因为它是超越的,不是世俗的,有了这样的终极关怀,人生才可能有一种超越的追求,才可能有一个广大的天地有一个高远的境界,去让你向往,去完成。像这样向着超越的理想,以广大的心胸,坚韧不拔的意志,一路去走的这种人生品质,他们叫做宗教情操,或宗教情怀。所以如果宗教用这样的方式来说,就非常动人,而且其中并没有一种排他性,没有一种互相的嫉妒,令现在人非常担忧的宗教的冲突就应该没有。
但如果一个人的关怀不够终极,你的心量也不能够广阔,你的行动也不能够坚持。所以要有真正的宗教信仰,首先就要看你是不是有这样的终极的关怀。当然,一般的宗教徒并不一定能够有,但是宗教的本意以及宗教一词的设计,就希望每一个信徒都能够有这种情怀。所以西方的宗教就设计了所谓的受洗的礼仪,叫做洗礼,洗礼的意思其实就是引你进入信仰之门。所以西方的宗教是很能够收拾人心的,因为它第一个礼节下去,你的心灵就有一个终极的关怀了,不管真还是假,不管你是不是很真切,但是这种仪式本来就是希望如此,然后还不能很真切,于是听说有些教派除了受洗一段时间之后,还来一个坚信礼,坚信礼的意思就是要教你此情此怀永不变节。所以宗教要开导人,也是希望一个信徒在他心灵中能够真正地一下子就有了最高的关怀,而且要他永远维持这个关怀,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虔诚的信徒。
东方的佛教,也有这种宗教仪式,首先第一个仪式是什么呢?叫做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的三皈依。什么叫做皈依呢?为什么要皈依呢?皈依的意思也可以说是让你的心灵有一个确定的方向,让你这一辈子顺着这个方向而去,到了最后的目的。最后的目的就是你皈依的第一个皈依,叫做皈依佛。为什么皈依佛?就是要这个信徒定下一个人生的最终极关怀,立下一个志愿,这个志愿太高远了,很难,所以皈依时,他要发誓,要发四宏誓——发四个宏大的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什么叫做发誓?就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做担保,永不后悔,你心灵以后就要往这条路上走了,而走这条路最高的最后的目的一下子就点出来——成佛。
但是佛在哪里呢?佛已经不在了,佛灭了,已经灭了两千多年了,那你皈依谁呢?所以次一等下来,皈依法。什么叫法?佛的法,什么叫做佛的法?佛的那些教导,佛教导你修行的各种法门,这些教导和法门存在在哪里呢?就是存在于一些记载,那些记载称为经典,所以皈依法就是皈依经典。经典不是有许多的文句吗,你不要把它当成文章来看,这些文字就是智慧,称为文字般若。什么叫做智慧?就是佛的心意,佛所要教导你的这个方向,这个目的,所以不要把经典当文字看,要把它当智慧看,要把它当佛看,当不能皈依佛时,你就皈依法,皈依法就是皈依佛。所以一个佛教徒如果不读佛经,他是对不起他的志愿的,也对不起佛,而如果读经,读不懂,你也是对不起你的宗教的。所以我常常劝信佛的人,你要读经。中国所翻译的经典用汉文写的,用历代文言文的古汉语写的,所以如果你不通文言文,你读佛经是读不懂的,你要通文言文,你要把《论语》《孟子》读一读了。(掌声)
要不然你怎么皈依法呢?你不是假的吗?你要成佛不是困难吗?皈依法是有困难的,尤其现代的人常不具备这个能力,第一没有文字能力,而文字能够读通了,你的领悟的能力也不一定够的,这怎么办呢?所以还有第三个皈依,皈依僧,皈依和尚,皈依现实的人,就是皈依你的师父。按照刚才说的皈依法的目的是皈依佛,那么皈依僧的目的就是皈依法,因为这个“僧”是有学问的人,是有修行经验的人,是过来人,他可以指导一个信徒怎么去皈依法,他带领你走一个法门,到最后的目的还是皈依佛。
佛教为什么要皈依,讲到最后,无非是叫信徒要立志,所以要叫他发愿,叫做志愿。有志就是愿,有愿就有力,叫做愿力,你心中不当一回事,或者你没有一个人生的方向,你没有念兹在兹的去走你的路,行你的道,你怎么有力量呢?一旦有了愿以后,你的力量就大了,到这境地,就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了,这叫做豪杰,这叫做英雄。所以佛教寺庙的主殿叫做“大雄宝殿”,什么叫做大雄?大英雄,大英雄当无所畏惧,世间没有任何可以阻挠他的势力,它只是一心一意的走他的人生,这叫做大雄。这也是立志,而且宗教的仪式也很容易感动人,在一个特定的过程当中,营造一个环境,然后做一些动作,让你亲自从你口中发誓,这也是很动人的。心中一动,一动念,这个动念,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向往的热诚、精进之情。那个动念是很重要的,是可以改变整个人生命运的,因为它改变了你的人生的方向。而这个一念即让你若有所见,乃至于若有所得,这叫初发心——最初的发心。《佛经》上说,初发心,就等同菩萨。所以一个人只要一发心,当下就是菩萨了。但是再过一阵子就不是菩萨了,为什么?你的这个“志”摇摆了,方向就不明了,目标就不坚持了。所以从佛教里讲,要做菩萨也不那么困难,一发心就是,初发心是那么样的真切,如果随时保持这个真切,成佛之路就不远了。但是谁能够随时保持真切呢?不容易的!
人生有两大不容易,第一个不容易就是何时你发了心;第二个不容易,你发心之后,能不能够真正地无怨无悔,持之以恒?但是对一个有宗教情怀的人,他或许就容易,至少他不会把这个不容易、把这个困难放在心上,他随时警惕自己要保持著初发心,这个初发心一有减弱、一有堕落,马上就能自我察觉,马上能再自我警醒,再重新发心,永远保持这个初发心。所以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不难。
刚才举了宗教,也有立志的这种引导,而他们立志的引导是用一些礼仪,教人向往一个教主所提供的至极境界。至于今天我们所要讲的先立乎其大、匹夫不可夺志的立志,这种文章来自于儒家,儒家基本上不是宗教——切实地说,它不是狭义说的宗教——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刚才所说的是一般人所知道的宗教,那么如果我们把宗教的意义做广义的解释,有宗有教就可以叫宗教,如果这样讲,儒家也可以叫做宗教,但是儒家的宗教不同于一般说的宗教。有宗有教,宗就是归宗所在,是指目的。教就是教导,而这些教导都从目的开出来,以完成那个目的。所以牟宗三先生用句话为宗教下了定义,说“以宗开教,以教定宗”(编按:见牟宗三《人文主义与宗教》),有了怎样的宗,就有怎样的教;有了怎样的教,就可以确定地教人走向怎样的宗。这是广义说的宗教,在这广义上,儒家也可以说是宗教。假如宗立得高,它就可以成为大教,所谓立得高就是能够有终极的人生最后的关怀。佛教说成佛,现代一般人一下都知道那个宗当然是高的。殊不知儒家如果说成圣,这个宗也不低,不低就是高。说高,高到什么程度呢才算呢?高到超越的程度,什么叫超越?超出现实的世界,乃至于超出现实意识可思,现实语言可议,叫做不可思议,超出可思议的范围,凡是超越就是超越,所谓超越只有一个超越,没有两个超越,也不能说那一个超越超越另一个超越。对超越的把握,就是对于宗的把握,就不可以用现实的认识心认识的方式,而要用一种智慧的心,用一种领悟或体证的方式,你才能把握到这个宗。
刚才说了,天命之谓性,或者刚才说大明终始,人的心灵并不限于现实当中,人生的意义更不限于现实当中,所以这里有一个超越的意义,可以作为我们人生心灵的最后归向。像这样能够以超越的意义为目的,为关怀,叫做终极关怀。凡是以终极关怀所开出的教,它必定是大教。这个大教之道,有两个意义,第一个是时间性的,它一定是永恒的;第二个是空间性的,它是广大众民都要去信仰的,都要去追随的,这叫大教。
所以假如要判定一个教大不大,或者判定一个教,你要不要去追随它、信仰它,我们也可以用今天所讲的立志的意义来衡量衡量,也就是说你信了某一方面、某一个教,首先要问它的宗高明不高明,广大不广大,《中庸》有所谓极高明、致广大。如果没有问这个问题,请问你信什么教?都只是人云亦云,而且你的生命到最后没有个归向,或者你所归的向没有个高度,它还是庸俗的,你怎么可以用庸俗的目的来作为你人生一辈子去追求,一辈子去跟随的主题呢?你不是障碍了自己吗?所以人生的“宗”(“终”)是首先要确立的。如果这个宗能够达到一个高度,超越的高度,只要这个宗到了超越的,我们要知道这个超越只有一个超越,超越的就是至广大,就是极高明,超越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超越的意义是同一个意义,所以世界上不应该有宗教的互相的排斥,更不应该有宗教的战争。因为你所向往的是超越的目的。真正的超越是圆满、是圆融的,而圆满是无尽的,圆融是无碍的。你向往无尽无碍,他也向往无尽无碍,为什么还要有所嫉妒、排斥,还有所斗争呢?
不过,这里有一个曲折,如果教主告诉教徒,说我的宗是最高的,唯一的,当然最高一定是唯一,所以他的宗可以是唯一的——这句话在某种情况下是可以说的。但我们要接下去讲“教——走向宗的教——只有他这一条路吗?就不一定是唯一的”了,所以所有宗教的问题,其实是出在教这个地方。
如刚才所说,假如这个宗是那样的光明广大,他的教也应该高明广大,既然是高明广大的教导,怎么信徒会有一些令人恐怖的行为呢?怎么人间还要有宗教的争斗呢?别的地方可以有争夺,为名为利,你为了一个超越的理想,广大高明的理想,你争斗着什么呢?所以凡是有宗教的辩论、排斥、斗争,我们立刻可以判断这里必定有不合它的宗教本义的地方。而这个宗教本义,有些从教主就不大合了,有的是后来的信徒不合了。但是我们常常说,真正的教徒应该不会不合,大概都是这些教徒误会了,所以有一句话说,和尚是佛陀的罪人,牧师是耶稣的罪人,当然有人也会说,秀才是圣人的罪人。
因此凡是心胸不能开阔、眼界不能高远,大概都有问题,你的志就不清纯、不爽朗,到这儿可能也不能超越,还是以现实的起程来想要你达到超越的目的。这原因或许出在你就没有把握好那超越的目的,或许教主本身就还没超越,或说教说得不够清爽、不够明朗,这是我们必须注意的事。一个人要选择自己的人生,乃至于一个民族怎么教化它的百姓,让每个人都能够在天地之中光明正大,互相体谅,互相扶持,这有待于人心的端正,而人心要端正,对于人生目的的认识需要清楚,有了人生的目的的认识,我们人生才真正开始走自己的路,开始走真正的路,走真正的路,那路是不互相排斥的,是无所争的。
以圣贤为志
刚才讲了宗教,给我们人生有一个方向,一个目的。所以宗教很能够悟人,有时候一个人一信教,真的就有生命的力量了,他确实可以淡化或者无视于人间的现实的纷争,他向往于所谓的道。刚才说世间有大教,首先在时间上说,永垂不朽,历久弥新;在空间上说,广土众民,莫不受其感召。但是教之所以成为教,就必须有一个宗,由宗起信,由宗起修,起信起修,也就是去立那个志,向往于它的宗和终的志。西方一神教的宗在它的上帝,佛教的宗在成佛,请问,儒家的宗在哪里?很多词语都可以说——如果类比于西方的一神教是上帝,则儒家的宗可以说在天道;如果类比佛教的宗是成佛,儒家就是成圣。而这个宗其实就是一个受儒家之教的人所要立的志,以此为志,是终极的志,是超越的志,叫做“立乎其大”。所以作为一个中华民族子孙,作为一个读书人,他首先就应该立下这个志,以圣贤为志,以圣贤为宗。既以圣贤为宗,则应以圣贤之教为法。从圣贤之教中去体贴圣贤之宗,以圣贤之宗为目的,而以教实践之,趋向之。要从圣贤之教体贴宗之所在而力行实践,虽然没有基督永生的恐吓,没有佛教皈依的誓愿,但是它经典俱在,也有老师来教导,也有同学来相辅,而老师所做的教导者,无非是经典之所记录,经典之所记录无非是圣贤之意,圣贤之意无非是天地之德,这就是整个儒家教化的一条从上到下,乃至于从下到上,所谓修道之谓教下学而上达之路。读圣贤书的人,应当悠游涵泳、切己体察。在读书的时候,好好反省,何谓圣贤之志?可曾立下成圣、成贤之志?立志了没有,这是一个人最首先要自己问答的。在儒家,没有一种宗教的仪式,没有哪一课叫你自己发个誓愿,让你受个洗礼,每一个人都要自己独立自主,所以志是要自己立,行要自己行。
这看起来是一条艰难之路,这比你去信教还要艰难,因为你都要靠自己了。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就只有儒家这个教是这样教导后代子孙的。这也是儒家的特殊之处,所以它很艰难,因为要靠自己。但是,话说回来,既然靠自己,这不是容易吗?比其他的宗教都容易,因为其他宗教毕竟要有一些场所,有一些礼节,还要有一些人来引导你,乃至于随时还要考察你,还要一批信众随时来扶持你。但儒家,你只要从自己身上立下你的志,万事俱备,当下即可。所以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不是当下即可吗?一个人的心一清明,纵使人生之意义甚为深远微妙,但当下必有所感。所谓必有,不能够用科学逻辑来证明,但是可以用自己当下的你的心灵的活动来证明,这叫做良知。良者,善也,还有另外一个意思——良者,常也。这里所说的良是常的意思,就是人生之常道,常常就在你的心中,永远并没有失去,或者是比较隐藏,或者是比较显明,它只有隐、显,没有存、亡,永远是在的,只是有时没有显出来。但是没有显出来,必定要显出来,随时可以显出来,随时一显出来,你就可以知觉,一知觉,这个知叫做良知,那种可以随时显出来的动力叫做良心,良心的背后就是天命之性。所以如果不能显的,不叫做良知,不叫做良心,孟子就曾经说:“孩提之童莫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莫不知敬其兄也。爱亲,其良知也,敬兄,其良能也。”一个小孩子,没有不知道爱其亲的,很自然的,等到他长大,莫不知敬其兄。爱亲,是良知,敬兄,是良能,所以叫做良知良能。
各位,这就有一个文学上的修辞学的问题,叫互文见义——互文就是文章互相要搭配,然后来见出这个文章的整体意思。爱亲其良知也,敬兄其良能也,这里并不是说爱亲就是良知这一边,敬兄就是良能那一边,我们应该从上面看下来:“孩提之童莫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莫不知敬其兄也。爱亲,其良知也,敬兄,其良能也。”良知也,良能也,这两句话搀和起来看,我们见出它的意思——爱亲,其良知也,其良能也;敬兄,其良能也,其良知也。所以知爱亲,就是良知了,他一知道,就能爱其亲了。能敬兄,不只是能敬其兄,之所以能敬其兄,是他已知要敬其兄。到了王阳明,他的教学很重要的一个阶段就是提倡知行合一。知行合一其实就是知能合一,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的思想的背景来自于孟子的这一段“其良知也,其良能也”,而了解孟子这一段,王阳明确实能够互文见义。良知必定开出良能,良能必定本于良知。当你心有所感,心有所知,这就是所谓的良知。而这个良知是常常有的,而且永远有的,一体贴到良知,如果追索良知的根源,则须说它来自于人性,人性的根源,则必须说它来自于天地,来自于道,来自于创造之本体。所以良知的根源是超越的,必是广大高明的,必是圆满无尽圆融无碍的。你一有这个体贴,你当下的心就是广大、高明之心,圆满圆融之心,就是通于天地宇宙之心。自己这一感动,叫做初发心,我们借用佛教的用语也可以说,良知一呈现,便是圣贤。(掌声)
不管从任何的事物,任何的时刻,都可以悟入良知,都可以悟入圣贤之教,悟入天地之德,以此作为你的人生之志,作为你生命永恒的向往,这叫做立志,这叫做真立志。有些时候或许由于你日常为人处事,一念真诚的时候,你体贴到了——原来人生如此广大,天地如此光明——即应以此广大、光明的境界,作为你人生的终极向往,你就是一个有志之人,就立其大了。或许由于你读书——大部分的教育都教导人读书,读什么书?——现在说读书,指的是读有关于开启人性之书,哪一种有关于开启人性之书,就是有宗有教之书,这个宗又是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它又开出相应的教来,有这个宗,有这个教,你常常去接近它,悠游涵泳,切己体察,你或许能够从这个地方有所感悟。当你有所感悟处,就可以作为你的志向。
如果生命未曾有过感悟的人,一个未曾体悟天地之大、未曾体悟生命之深远、未曾受过感动——未曾自我感动、未曾感动于圣贤之教的人,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没有方向的人。没有方向,可以说他的人生还在蒙昧当中。路往哪里走?那是摇摆不定的,也可以说他的生命没有向上级更上一层的可能,他永远不能够超俗拔尘。所以古人说立志不立志,是梦觉之关——做梦和觉醒的人生关口,这个关口如果从未打开,那么这个人必定只是随波逐流,他纵使有相当的聪明,有相当的才华,有相当的成就,但都缺乏了意义——活一辈子,到最后是一无所有,等于未曾活过,叫做浪生浪死。这是非常可惜的,也非常可怜的。所以,一个人一定要真切地认定生命的意义,才有了生命的方向,才能够“为自己而活”。
因此人生的第一件事要能够知道为何而活,也就是你将向往于什么样的境界?我们这里说超越,说境界,好像都在抽象的意义上说。人生这样一意地追求所谓的超越境界,是不是一种虚幻、不实在?不是的!凡是大教都不只是一个空幻的超越的理想,尤其是东方的大教,其理想都不是空幻的。西方的宗教,一神教,有些时候确实会落入一种蹈空的情况,也就是一下子就把人生的向往提上去,无视于人间的生活——不食人间烟火。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耶稣劝人要信上帝,有一次一个人就拿了一个铜板给耶稣,耶稣接过铜板来,一看,就知道那个人的意思了。又把铜板还给他,讲了一句:“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个场景我们可以拉到现在,假如有一个人拿着一张人民币交给耶稣,耶稣会还你,说“天国的归天国,毛的归毛”。这个故事很妙,这个人不说话,只拿一个铜板给耶稣,其实他是要问耶稣一个难题:你都叫我们去信上帝,我们还要不要过活啊?你知道现实生活是很复杂的,我们还要不要社会、要不要家庭?要不要政治、要不要经济?耶稣一看就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他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了不起的耶稣,干干净净,这就是圣人!我们都说要务实,宗教是不务实的,人生就一个向往——上帝和永生。所以西方的中世纪,以宗教为上,以神为本,人的生活是不切实际的,很没价值的,称为黑暗时代。但人能够离开社会吗?能够离开现实吗?西方的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后来就出现了改革,发展出以人为本的基督教,它开始尊重人的地位,对于现实社会的公益,也很积极尽力,许多的社会公益都是宗教徒做的,把上帝的博爱实现在人间的日常生活中。所以基督教也开出了人间法门。所谓大教其实都是两面俱备的,佛教也是,他不是立志成佛吗?立志成佛不是要断爱吗?不是要出世吗?这里难免有一种对现实的超越的虚幻感,虽然佛教强调现实本来就是虚幻的,但是你如果真正地去了解佛法,它是真俗不二的,是超越与现实都照顾的,而且是圆融的,最后还要讲一句“在世出世,当下就是,烦恼即是菩提,生死即是涅盘”。现代中国的佛教,积极入世,号称人间佛教,就是从那种圆融境界而投射出来的影子,虽然这样做不尽然是,但我们也不便说一定不对。
所以一个有真大智慧的人,他有高远的理想,他也有细密的现实的照顾。一个有志的人,固然是在他的理想面说的。但所谓的理想,是依理而想,而不是空想。一个真正有志的人,依其所志的理想,不是要把自己的生命抽空。这道理用儒家的话来讲,更能够明白,即所谓的“内圣外王”。内圣的追求是无限的、高远的、圆满的人格,而外王是关照现实的世界、过好现实的人生。这两面俱到,当然是不容易。但是一个有志者,他一方面要维持他永恒的向往,一方面也要随时地使其理想在生活中实现。假如他能够在现实中实现永恒的意义,则现实中的琐事一点一滴也都具备有无限的意义。这样的人生才真的令人向往。它真实——它才是真正的真实;它亲切——它本来就在,它原来就是我们内心深处真实的一个希望。谁能够这样子过他的人生,他就是非常自我贴合自我亲切的,他能够与自我为一,他也能够与广土众民为一,他乃至于与天地万物为一。(掌声)
当然,我们说“能够”,它是一个可能,虽然也可以当下即是,但毕竟它是一个永远的追求——永远追求不妨碍当下即是,当下即是不妨碍永远追求。所以一个君子只能尽其心,尽其所能。尽其心,尽其所能,就是圆满,就完成了他所有身为一个人的职责。而所谓尽其所能,就完成了所有职责的尽其所能,只是在他现实的生命中,随时随事的尽其所能。随时随事,怎么能说圆满呢?这里有一个意义,叫做“尽而不尽,不尽而尽”——你尽了你的心,但你永远不可能尽你的心的,因为心的内容是如此广大高远。而虽然不尽,但是你当下已经尽了,当下即就是了。我们可以拉开来,说世事无尽,所以成圣成贤的工夫无尽,所以成圣成贤是永远的奋斗,而一个有志者,当下也可以就是圣人,因为他当下尽了他的心他的力,天地宇宙之心之力,也不过如此,所以他即刻即是等同天地的圣人。古人讲学,这两方面同时说。所以孔子不居圣,孔子不自己以为是圣人,因为孔子也没有治国也没有平天下。孔子没有完成大同世界,孔子是圣人吗?谁敢说自己是圣人呢?所以孔子不居圣,可见圣永不可得。但是又是当下即是,明朝的理学家讲学,像泰州学派他们喜欢讲一句话:满街是圣人。 罗近溪讲学的时候,有一个童子端茶进来了,恭恭敬敬把茶放在桌上,又敬个礼退出去了,罗近溪就抓住这个机会说:端茶童子是道,端茶童子就是圣人。为什么?圣不圣就在每个当下,端茶童子尽了端茶之道,他此刻岂不就是圣人?圣人来端茶,岂不也这样端?阳明被贬到贵州,九死一生之余,他想到一个问题:圣人处此,当得何为?阳明认为这事处理不对,就枉费为君子,处理得对,他就是圣人。所以,圣人圣道,也可以说尽,也可以说不尽,总是在一念之间,一念精诚所至,当下就尽,你若铺开来,在现实上,在时空中,它就永远不尽。
一个有志者是在一种广大高明的向往之中,随时都要面对他现实的人生,随处地把当前的事依照良知良能而去处理。良知良能源自于天地,良知良能表现在任何的时空当中。但是也都是从一心出发,这一颗心,也就是说这一个志向,它就是走向永恒,它也永远关切当下。两方面都用这颗心,用这颗所谓的良知之心。王阳明常说“良知即天理”,良知就是天理。所以良知虽然是当下在你心中呈现的,或者说你感悟到的,从这里说良知是主观的,称为“良知的主观性”。但是是不是你有你的良知,我有我的良知呢?不是的,良知既然是天理,这个天理,就表示人人都如此。在人人都如此这点上,说良知是客观的,称为“良知的客观性”。而在良知通达于天地这个意义上,说良知是超越而绝对的,称为“良知的绝对性”。所以良知同时具备三“性”——主观性、客观性、绝对性。一个人从良知而立志,这样的志才是真实的,因为这个志是自我的,是可行的,是普遍的,又是永恒的。心这样立定方向,叫做立志,这种立志,叫做“立乎其大”——随时都以天理良知作为一生的向往,作为每个当下实践的根据,随时如此,念兹在兹。一个人就顶天立地,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天地。完成自我,同时完成圣贤祖宗天地,这叫做立大志。(掌声)
孔子之立志
最后我们举一个例子来作为立志的模范,有例子做模范,可能比较切实。这个例子还是要举孔子。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刚才讲的耶稣的例子不好了解,孔子这个例子比较好理解。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我们刚才说的“志”,心有所向了。而这个心起了向往,最好还不是因为师友夹持,乃至现在的学校老师天天给你考试,让你写作文,也不是一定要有宗教的洗礼、发愿——洗礼和发愿都是协助一个人发他的心、发他的向往之情。而儒家一定要自己明明白白的。所以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当然不是从十五岁才开始学的,志于学,跟开始学习,或正做一些学习,其概念层次是不一样的。其中最主要的差别,就是一个“志”字。学,不一定有志,但有志一定会有学。而且志贯通了全部的这一章,贯串了孔子整个人生。
从“十五志于学”到“三十而立”,立什么?立在他的志上,他的这一条路上,没有一条路怎么立呢?你跑到别的地方去站着,你站得对吗?你站得稳吗?所以“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方向定了,一个目标定了,到三十就能够屹立不摇。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个不容易。
“三十而立”,到“四十而不惑”,再也没有疑惑。说立,主要是指自己对自己信心的坚定,而不惑不只是自己坚定而已,而是与人相通,看尽了历史各种人物,知晓了天下各种学问,检验了人生各种向度,如此而不惑,他的人生方向果然是对的,果然是值得一生去追求的,它果然是永恒的、不朽的。这是对内的不惑,这个不惑也可以是向外的,向外的不惑可以用《孟子》的知言来解释,孟子的人格与学问的成就,有两大可以自豪的,弟子万章问“敢问夫子恶乎长”,你有什么长处?孟子就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一般人对于所谓养浩然之气是比较熟悉的,能养浩然之气是了不起,而“知言”也了不起——知道言论,知道语言,有什么了不起?这比较难了解,所以学术史上比较没有人宣扬。其实孟子说,我有两大长处,“我知言”摆在第一,然后才是“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而“养浩然之气”这部分孟子自己解释得很详细,知言相对讲得比较少。万章问“何谓知言”——老师,什么叫做知言呢?孟子就答了四句:“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人们的生活中,有很多言论,是是非非。或者往上一层说,人间流传着很多的教导,有说让你这样走,有说让你那样走,你对每一种言论都清楚明白,不仅明白它的意义,还明白它有什么样的缺陷,它为什么不值得我去追求,乃至于我如何改善它。有这种能耐的人,在学术上叫做大哲学家、大思想家。所以任何圣贤都是大思想家、大哲学家。而圣贤不只是哲学家思想家,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大实践家,加上了实践,才是圣贤。思考不明白,当然不可能成为圣贤,但你只有明白的思考,还不是圣贤。可见圣贤之果位是在其他学问之上。(掌声)
这叫做不惑,毫无疑惑,这个不惑不是站得更坚定了吗?但是不惑也是在“志学”的“志”这个方向上来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是天命之所在。天命的命,有两种意义,都可以讲得通,一是命令之命,这是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即是我的性——人之性,我是人,理当从此命而行,行道,是我的天职,我的本分。另外一个讲法是,我要依我的志向而行,以实现天理天德,而我知道它在现实中是有相当限制的,既然知道现实中有限制,于是我只是尽其在我,成与不成,皆无怨无悔。所以孔子说“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所以只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而不知老之将至。这种生命境界是很高的,能理解者很少。所以孔子感叹,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认识我,“知我者,其天乎”,这叫知天命。志向,是天地真理之所在,要实践,但生命总是有限制的——这样两面俱备,这叫“尽而不尽,不尽而尽”,这个境界是相当高了。
从“五十而知天命”,再进一步“六十而耳顺”,有人说这一章可能有错字,“六十而耳顺”,那个“耳”是多了,“六十而顺”就可以了。因为如果文章是提耳顺,为什么不讲眼顺呢?为什么不讲口顺呢?不知道书籍有没有错简,但是我们还是不必认为是错简,依原文也可以解释。眼耳鼻舌身是人类的感受器官,而诸种感受器官中最敏锐的是耳朵,举一个耳,就可以代表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感官,意思就是代表一切的感受,一切感受都能够通顺,你可以吗?“六十而耳顺”,古人注解得很好,叫做“声入心通”,声音一进到你的生命当中,你就从心灵通达起来。“是者还其为是,非者还其为非”,乃至是何以如此之是,非何以如此之非,前后左右大大小小,居高临下,来龙去脉,莫不坦然明晰通达中理。像这种心灵,一片光明朗畅,毫无委屈,毫不阻隔,一往是平和中正,从容优雅。人生所触,无入而不自得,随处皆是如意,这是完全的幸福,叫做道福——有道者之福。你不要看史记记载孔子“累累若丧家之犬”,你就说孔子是一个失意的政客,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你不要以为你是在平看圣人,你这样看是不了解圣人,是狗眼看人低。你看圣人,要看他的道福。
“六十而耳顺”,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古人认为这是真正圣人的境界,到七十岁而有如此的境界。而这一路过来,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其实跟“十有五而志于学”完全没有背离,都在这条路上,就是把“十有五”的志一步一步地展现,到最后成就一个从心所欲的圣人。能有如此发展性的心灵指向,才叫做志。
看看我,看看你,我们已经超过十五岁了,有的是五十几,六十几了,是不是立了志,还不知道。不过没关系,良知永远是在你心中的,所以随时可以立志。而且知道、愿道、立道、成道,每个人都不应该自暴自弃,每个人都可以随时提醒自己立他的大志,把志立得大了,其他的小者不能夺你的志。反过来,你的大志是可以去调理你所有小者的各种情况的。你人生所有的遭遇、所有的学问以及你的功业,都应该以这个最高明广大的志来调节它,使它具有更高的意义,乃至于当下事事都具有无限的意义。所以,事无大小,理无深浅,它随时可以融汇为一体,只要你这个志能够维持住,你保任它、护卫它、操持它,保任越久,这个志可能就越明白,越坚定。它当下即是,一定永定,一刹那就是永恒,叫做一念万年。(掌声)有这个志之后,你随时去调配你的人生,纵使一时之间,还不能够非常圆融,这也不可强求。只要维持这志不变,并且知道志不是孤悬的理想,理想必须在现实中表现,现实虽然复杂,孟子说以志帅气,现实总是可以调理的,渐渐地调理,使它渐渐归于合理。如果能够以这样的心肠来过你的人生,你就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所以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没有志就没有自己,有了志你才能有真实的存在。
最后,祝福各位,你已经读经了,已经把《论语》读一百遍了,已经接受圣贤之教了,我祝福你,祝福你在某一个时刻,能够从经教当中,有一念之自觉,立你的人生之大志,走向圣贤之路。(掌声)
虽然每个人的机遇不同,每个人的学问不同,名声地位不同,每个人的事业不同,乃至于各生在不同的民族当中,但都能够立志,都能够以天地人生之意义为志。则每一个人,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他是什么样的才华,他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大家都可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成就这个人间的大同世界。谢谢各位!(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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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先立乎其大》。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