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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月6日
《系辞传》,第一章: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
很多人都记得第一句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这两句固然是名句,其实《易经》还有许多名句。这一章还是讲八卦的来由,可以跟八卦成卦法相搭配的了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在现实世界,也有这个现象,各种物类往往会成群的出现,但是现在用这个来表示什么呢?用这个来表示八卦或者六十四卦的卦象可以象征一群事物,在这里“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是观察现实世界似乎有类聚群分的现象,藉以比喻卦象是一种类聚群分的象征。卦象是逻辑的推演,而“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是世界的现实,用卦爻之象来象征现实世界的,这好像是比喻里的“少分喻”,就是只有少分相似。最后我们要把复杂的现象抽象化,提炼出来以归到“类聚、群分”里,就变成卦各有其象,象各有其类,象各包含其类。
好,再来,接着跟我念: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则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这一段非常重要,“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这个成男成女,也是用现实世界的现象来比喻乾坤的不同,我去一贯道演讲时,看到他们道道场,有所谓乾道、坤道的标示,原来乾道是通向男生的宿舍,坤道是女生的宿舍。如果没有读过这一章,就不知道出处。再来“乾知大始,坤作成物”,这两句话更重要,牟先生认为这是中国形而上学最初的灵光,已经确立了形而上学的基本的规模,后世的发展,不能出此范围。“知”是“主”的意思,乾主大始,主就是主张、主要、主持,我们现在叫县长的,古时候叫知县,知县不是一县的主持吗?所以乾知大始,就是乾主天地之始。坤作成物,我们以前讲乾坤之德,你们对这一句话就可以了解了,乾坤并建,坤顺着乾德而成就世界,所谓万物之母。《中庸》跟《易传》是儒家形而上学的一个渊薮。请大家一定要看牟宗三先生的《<易传>哲学讲述》,从《易传》讲形而上学,最主要的是《系辞传》,然后是乾文言、坤文言三篇。
再来,“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也很重要,这两句话请你记起来,这叫易简之道、易简之德。颜渊的“才动即觉,才觉即化”,陆象山讲“先立其大本”,王阳明讲“良知”,都是属于易简之教。《中庸》讲“其为物不貳,则其生物不测”,《中庸》讲一,不二就是一,道生一,一岂不是很简要吗?最高明的道理是很简要的。上帝也是单纯的,上帝心中如果是复杂的,像人一样,他怎么可能创造世界呢?因为单纯,所以才能无限。“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乾以易来主持,是纯粹的创造性,坤以简来生成,是落实的表现性。乾和坤本是一体的,一根而发,一发就成。接下去呢,讲“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从天道讲到人事。《易经》这本书,你可以说它讲人事,也可以说它天道,它讲天道的地方就是在讲人事,讲人事的地方就是在讲天道,真是天人合一了。“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本来是天道、天德,现在呢,“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假如一个人的德也是如此简易,那他的德和行就是易知、易从,这个易知的知就不是主的意思了,这个知是百姓知道、认识,所以立制度也要简易。毛泽东打天下,能够成功固然有很多各方面的条件,但是有一点也是很绝的,就是他的口号都很简捷、明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那蒋介石先生的标语都文绉绉的,很优雅,结果呢,大家记不住,生不了力量,所以“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像我推广读经也是简易之道,“小朋友,跟我念”,六字真言,这不是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吗?“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唯有简易才能应合人心普遍推行,在最谷底的时候要能够兴起,只有简易。一棵大树何其繁杂呢,但它的种子刚发芽的时候是很简易的,只有两片叶子,但你如果小看那两片叶子,把它扫掉了,就不会有大树了。为人处世,任何事在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你的立志所在,你的发心所在,一定要简易,其实要把握到基本原理。原就是水源,本就是根本,看到源头处,水的源头也是很简单的嘛,就一股泉水,树的开始也是很简单呐,一个芽,你若看到原本处都是简单的。教育也是,看到原本处,教育的道理是简单的,把这个简单的道理说出来,这个叫做“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那么“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则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德而成位乎其中矣”。这个“成位”又牵扯到卦位了,而“成位乎其中”本来是指乾坤生六子,本来只是乾坤,易简嘛。但从易简出去,于是八卦就成立了,乃至于六十四卦就成立了,三百八十四爻就成立了。一收回来,都是易简之德,一放出去就可以应和天下之事理。很多人在争辩“读经是万能的吗?功课繁多,人生百态,只有这么简单的一个教育道理,可以应付多元的世界吗?”我就用这个意思去解释,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一元开出多元,多元本于一元,这是智慧啊。
我们看第二章,跟我念:
“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这是讲易卦的作用,因为圣人既设了卦,因为刚柔相推而生变化,于是圣人又观了卦象,然后再系上释辞,让我们明白卦象的吉凶。所谓吉凶呢,是表示失得之象,悔吝是表示忧虞之象。“吉、凶、悔、吝”是易卦的断言所最常用的四个告诫字眼,吉凶是已经发作出来的,悔吝是还没有发作出来的,还在酝酿中就要悔吝,你如有悔就趋向吉,如一直吝就趋向凶。人人都趋吉避凶,你如果吉了,要知道天下事没有永远是如意的,吉而不知保任,往往会趋向吝,吝而不知忧虞警惕,就会走向凶。如果已经处在凶的地步了,还有解决之道,就是悔,有悔,则有机会回归于吉。这样,吉——吝——凶——悔——吉,是一个循环。这个吉吝凶悔也可以说是春夏秋冬,吉是春天,吝是夏天,凶是秋天,悔是冬天。从冬天到春天是悔,悔就往吉走,这是自然的循环,而凡间的人情事故往往如此。你看人生历史的吉吝凶悔和自然现象的春夏秋冬都似乎由因果律所决定,都似乎在循环中,真令人丧气。不过自然现象肯定是遵循因果律的,难道人生历史也要因果循环吗?我们常常看到所谓胜者必骄,骄者必败,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不是因果吗?这不是循环吗?但人如果是有心的,人心如果是活的,也就是人心如果不忘了它的本质,不离了天心,则人生和历史的因果限制就没有像自然那么严重。自然的因果是必然的,人生的因果不是必然的。如何超越人生的因果呢?孟子说要有德慧术智,有了德慧术智,便不是因果律所能范围的了,就跳出因果律了。凡人既生而为人,他有现实的一面,如果他遵从现实的原则做人,阳明所谓“顺躯壳起念”,那么他就在因果的琐琏之中。因为人类可以归类为动物,动物接近物,所以动物的命运也在因果律的笼罩之中。而人有动物性,你的动物性愈强,因果律对你的控制就愈多。但还要注意的是:因果律下的春夏秋冬一定是循环的,也就是冬天来了,春天不会太远,春天自然会回来。不过人生历史的冬天是不是一定会回来呢?譬如经济发达,发达到泡沫,危机逼紧了,如果不知反省呢?就毁灭,或许开始反省了,救啊,但如果救不回来呢,也就毁灭。自然界还不至于如此呢,自然界到了冬天春天还会来,但是有些人很天真,说经济海啸了,政府介入救了,救了一定会复苏,就像冬天总会过去的,春天还会再来。但这是不一定的。要不然罗马怎么会灭亡?可见这个人情事故,不是因果律所能决定的,但是人往往自愿落在因果律中而走向失败,落在因果律中必定会走向失败,而走向失败以后,你是不是还想它跟自然界一样,失败者一定会再成功?却不一定的。譬如国民党后来换了民进党,民进党再换了国民党,你是不是想,国民党以后再换民进党?这可不一定啊,是不是?人如果用动物性来过生活,就往往会走向失败,而失败以后是不是会一定复苏?不一定。要复苏,要有德,要加上人的德。自然界不要,自然界就是日往月来,月往日来,春夏秋冬,冬天过了还是春天。但是人如果没有德的话,必定走向衰败,而走衰败还激发不起德性,必定灭亡,从此消失,注意这个问题,很严重喔。
“吉凶者,失得之象也,忧虞者,悔吝之象”,悔是一种生命的反省,所谓反省是一种道的自觉,对道的省悟,而有回归于道的意愿,如果不是自觉于道,不是意愿于道,只有情绪的悔恨,便不叫做悔。吝是一种生命状态,一个人的心灵不愿意再开拓,不坦荡,封闭,叫做吝,就好像对财物说的吝啬,心灵之门关闭了,其是是一团自私,这叫吝。凡吝就会走向凶,有时在吝时就会悔了,但有时要到凶才会悔,当然也有到凶了,还不知悔的。如果遭逢不利受人欺负,你就想要报复,并不是悔,真正的悔是要有德慧术智。人要在世界上永续存活下去,一定要有德,一个有大德者,便可以超出因果的循环,那怎么超出呢?就从吝和凶之间的联线切断,只有吉吝和,从吉有一点吝,就马上悔,永远没有真正的从吝到凶,这种人古今以来有一个人可以做模范,谁呢?颜回。《系辞传》有一段“易曰:不远复,无衹悔,元吉,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复卦之初九,“初九,不远复,无衹悔,元吉”,这几句话很好,王阳明的弟子王龙溪最喜欢讲这个意思。复卦说“不远复”,还没有离开很远就复了,我们说冬至,太阳还没有离开很远,离开很远地上的生机就全部冻死了,还好,它不远复,怕冷的动物躲躲冬眠就过得去。假如太阳一直不回来,行吗?不远就复,所以没有大的后悔,叫“无祇悔”,祇者大也,不远复就无衹悔,这是元吉之象,元吉就是大吉,人生最大的吉不是没有扰乱没有失败,而是在还没有陷入很深的时候,就能马上回头,人间只能做到如此。尤其如果在吉一恍惚时,还没到吝,就马上觉察,就立刻悔而归于吉,就吉——吝——悔——吉,这样循环,这是不容易的,孔子门下就只有颜回一个人能这样,似乎违反了自然四季的因果律,但这样违反四季循环的因果律,正是回归人的本位,正是合乎天地生人之本意,所以“自天佑之”,大吉大利。
“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这有的句子似通非通的,我们先解那个可以解的,不可以解的就放着,反正有的不是很重要。像“吉凶者,失得之象,悔吝者,忧虞之象”,这些意思是很好的,“变化者,进退之象”,这个就没有什么意思,“刚柔者,昼夜之象”,这个也没有什么大意思,六爻之动是三极之道也,六爻就是下中上各两爻,三极就是天地人。
“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这几句很重要,居就是平常,没有事的时候,动就是有事时,问卜时。君子所居而安的是易之序,以易之序来做为生活的次序,将爻之辞拿来常常玩索,则能够了解过去、现在、未来的道理,因为《易经》的道理表征了一切,有些是以前你所经历的,有些是你现在所面对的,有些是将来要遇到的,所以你若平常无事时能玩其辞,有事时,就占卜一下,观其变而玩其占卦之辞,就如程朱所谓“无事时涵养,有事时省察”,则无论动静,都能够合乎易道,合乎天道,那么就“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了。“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是很好的句子,读起来一股嘉祥之气。
好,我们看第三章,跟我念:
“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无咎者,善补过也。是故列贵贱者存乎位,齐小大者存乎卦,辨吉凶者存乎辞,忧悔吝者存乎介,震无咎者存乎悔。是故卦有小大,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彖者言乎象者也”,彖辞说出了整个卦的象征,“爻者,言乎变者也”,爻辞呢,是说明一卦里面的变化阶段。“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卦爻辞说吉说凶,就是告诉人事物的有失有得,“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无咎者,善补过也”,如果说悔说吝,就是说其中有小毛病,吝就要小心警惕,悔就要真诚改善,如果说无咎,就是要人善于补过。以上吉凶、悔吝、无咎是常常在卦爻辞出现的占断之辞,其中都含有劝戒之意。这一章对这些占断之辞的作用做了一个说明。
好,我们看第四章: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这一章比较重要,尤其第一句话就很大气,“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还有“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很有名的句子。因为《易经》是出于仰观俯察,所以它通知一切。知幽明之故,幽是未显现的,明是已显现的,世界一切事物,要嘛是已显现的,要嘛是未显现的,所以用幽和明两面,可以表示一切,尤其“幽”的一面更加神秘。接下去讲的,也和幽明类似,“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向以前推到开始,就是生时,向以后推到终了,就是死时,死就是幽,生就是明。“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故知鬼神之情状”,精气聚合了,就为物,是明,物质消失了,只剩下游魂,就变化,是幽。于是知道鬼神的情状,这个是中国的“生死学”。一般都说孔子不谈鬼神,在《易经》就好几处谈到鬼神,《易经》也是儒家之书啊,谈鬼神并没有违反孔子的教导。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孔子并没有说没有死、没有鬼,只是他有个为学为人的重点,说“未知生焉知死”——我们可以引申为“既知生,就可以知死”,到最后生死是一贯的,所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我们可以引申为“如果能事人,就能事鬼,要以事人之道事鬼。”所以孔子说“生,事之以礼,葬之以礼”,还要“祭之以礼”,又说“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从这里来通于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易道与天地相类似相应合,没有违背天地之道。“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读《易经》,你的智慧就能够周普于万物,就能够以道经济天下,而没有一件事情超出《易经》之外。“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旁者,广大,广行而不流,一般人的广大,譬如兴趣很多,就流荡而回不来了,但是《易经》的道理是旁行而不流,“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放之则弥六合叫旁行,卷之则退藏于密就不流。这是很全面的道理,能效法这道理,就可以修成很全面的生命,希望大家常常读这样的书,进德修业。“乐天而知命,故不忧”,乐天是一种乐观进取,知命呢,是一种保守自安。乐天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永远有希望,知命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当下不埋怨。这样一进一退,了不起的生命境界呀!有人太天真而不知命,有人只知命而不思进取。所以要能进能退才可以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安土,土是所居之处,安土就是你居其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俗语说“安其所居之地,乐其日用之常”,你居在什么景况,就就着那景况,过你日常的生活,脚踏实地而乐在其中,千万不要异想天开,想什么时候升官什么时候发财,什么时候成圣什么时候成贤,因为这些都是妄想,妄想就自我扰乱,白费精神。“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安于所居之地,就在每一个当下敦笃你的仁德,这才是真正的爱。你若不安于身份,栖栖遑遑,憧憧往来,结果呢,你既不能爱人,也不能爱己。有很俗的一句话就是:“不是做你所爱的,而是爱你所做的。”要对你现实所有的一切概括承受,你要以仁德之心去爱现实所有的一切,而不是去找一个你所爱的地方去过你所爱的生活。
后面这两行很重要,“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这是讲形上学,天地之化没有超过《易经》的道理的,《易经》范围了天地之化,而且曲成万物,曲就是小处,曲曲折折地连小处都成就,而没有任何一点遗漏,譬如动物身上的一根毛怎么长都是天地之化,都有道理。现在科学越发达,对物理分析得越精致,譬如DNA的排列模式,有一小处排错了,生命就会产生困难,我们才会更加惊叹,越知道什么叫天地的曲成万物。“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昼夜之道就是刚才所说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幽明之故,都通达明了。“故神无方而易无体”,这一句话很重要,神就是妙运,神明灵动,无固定方向,无固定方向就是涵有一切方向。易道也不是一个固定成形的东西,不成形,就涵有成一切形的可能。老子讲“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高明的道理到最后都是相通的。
第五章跟我念: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
这一章特别重要,前几句是中国形而上学的原貌。“一阴一阳之谓道”,很有名的句子,朱子特别解释:“阴阳非道也,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就是能够让阴阳,阳了又阴,阴了又阳的这个原理叫做道,朱子很认真,读文章读得很透。“继之者善也”,这是对于“善”这个观念很好的定义,就好像庄子“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是对睡和醒的定义一样,很传神。所谓善,原来是这样规定的,就是天地万物都是由一阴一阳的变化而生成,天地间的万物都能如此继承阴阳的变化而生成不已,这种情况不是很美吗,这不是“善”吗?其实我们一般说的道德之善,也是“继之者,善也”,继什么呢?“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继天命之性,就是人的善。因为有所继承,所以人的善德是超越的,是无穷的。善可从两方面看,表面地看,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成就有德之事,我们就说它是善。但什么叫有德呢?深入地看,是这个人的立意和行动合乎于道,所谓行道有得,才叫道德。所以所谓“善”,原来是要从“继之者”来看的,也就是要从天道之生生不已来看的。那么接着“成之者”呢,就是成就于现实中的事物,就各有其所秉受于阴阳的“本性”。譬如阴阳变化成就了一颗树,就有树的性,树之中,榕树跟松树又不一样,乃至于叶子跟花不一样,乃至于每片叶子都不一样,等等,这个叫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以下,就讲到人生了,有仁德的人,见之,去体贴这个道,他就说:噢,道有仁之德,智者呢,他往智这一边体会,就谓之智,而百姓呢,百姓无所谓,也不见仁也不见智,他的日常生活就在天道的阴阳仁智笼罩之中而浑然不觉。“故君子之道鲜矣”,所以能知天德的人是很少的,为什么?既然百姓日用而不知了,而仁者呢,往仁德偏,他说道是仁,智者往智德偏,他说道是智。结果呢,对道还是没有完整的认识,要对道有完整认识,是很难得的。这话讲得很有深意啊。
现在不是有一句成语叫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吗?典出于此。这“见仁见智”用在哪里?用在两个人意见不相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第三个人出来做和事佬:哎呀,见仁见智。意思是说不要吵了,就是说大家含糊过去就好,是不是?但这样用法是别解啊,是消极的用法,《易传》的本意是积极的看法,是仁者体贴道,就体贴出道有仁之德,生生不已。智者体贴道,就体贴出道有智之德,变化无穷。天德之仁、天德之智是最大的仁跟智,那仁者呢,往往只发现天道的仁的一面,智者只发现天道的智的一面。我常引用“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这句话,来讲人与人思想冲突时和解的可能性。先要领悟到各种理论总是人间的见解,各人所见往往只是一时的、片面的,若各执己见,必定产生冲突。但若论道理,必有永恒的、全面的道理可求,若能求得永恒而全面的道理,便可解决一时的片面的争论。譬如教育理论,有很多教育学者各有他的教育理论,就像仁者来体贴教育的道理,他体贴出要往仁方面走,智者体贴出要往智方面走,于是众说纷纭。我就说,凡是稍有思想的教育学者,他的理论必定有他的理由,所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有理由者,必有它的作用,有它的效能。所以卢梭见之、蒙台梭利见之、杜威见之、皮亚杰见之,他们都有所见,都有理由。但他们所见所持所言的标准是什么,你知道吗?原来他们应该见人性,持人理,言人言。他们见到了他所见到的人性,他就持以为理,就说了他之所见所持,而成一套理论,而且往往发明了一种教育的方法,来引导他所认为的人性。如果学者们都意识到他是依据人性而说话,都知道他所见所说可能不完美。则教育界,乃至于人世间所有的人事,都不应该有互相猜忌、互相攻击、互相斗争的情况发生。但教育学者,乃至其他学者呀,其实都很糊涂,他不知道他的理论是因为他所看到的人性是如此,而真正的人性或许不是如此,或不只如此。假如他够聪明的话,他看到别人的理论跟他不同,他应该会想:“咦,人性是不是只有我看到的这一点呢?别人为什么还有别的见解呢?”如果一个人能常常这样想,那他就会日有长进,而不至于固执,也不至于害人了。那我们师范学校的师生,读教育理论的人,我们也应该知道教育是为了开发人性,教育的原理都应该来自于对人性的了解,假如有这种智慧,教育界就不会选择一边来打倒另一边,他就会去发现人性的广大深远。这才真的叫做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因为仁者智者,虽然凭着自己的心灵的特质而见出天道是仁是智,但是我相信仁者是要体贴道的人,智者也是要体贴道的人,同样是有诚意体贴道,那他们不相见则已,一相见,必定能够相互欣赏,相互学习,相辅相成。现在大陆胡锦涛提倡和谐社会,社会怎么和谐呀?一定要有道,而且大家诚意于道,才能够和谐。一般人没有这个头脑,或者说他没有这种心愿,他没有这种志气,心灵不开放,他见了风就是雨,拿着鸡毛就当令箭,人类只好永远在吵架中度日了。
所以,真正的仁者或智者,不会执着于自己,随时找机会回到道的根源,而反过来审视人间的所有的理论,都是见仁见智之论,都各有所见,各有所用。有这种心态,就可以广纳天下英豪,所有的理论都摆在眼前,而能分出各个方向、各个层次,而都供我所用。能够用蒙台梭利,但不死于蒙台梭利,能够用皮亚杰,而不死于皮亚杰,能够用杜威,能够用卢梭,而不死于杜威和卢梭。他们各有一面之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何况他们不是愚者,怎么会没有所得呢?所以我说我从不反对任何的教育理论,但是我并不一面倒于任何教育理论。那我之所以极力推广读经,不是一面倒于读经,我是把人性的各方面发展放在它应该有的位置,所以我讲儿童读经,不得已才讲成人读经,因为成人读经是来不及了。我讲记忆,但也不反对理解,只是儿童的学习最主要是在记忆,理解是次要的,是可以搁置的,到了会理解的时候自然给他理解。总之,就是把教育放在“人性内涵的全幅性和人性发展的全程性”来思考,也就是全面地照顾了人性开展中“什么时候怎么样去做什么”三个基本问题。为什么我十年前就可以判断“九年一贯”的教改一定会失败,是因为在道理上就失败了,不通人性,絶无成功之理,就这么简单。
讲到这里,难免有所感慨。
好,再来,“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万物同忧”,道是显诸仁,藏诸用,道鼓舞万物,但是呢,“不与圣人同忧”,这个意思蛮深的,显诸仁,从道已显着的方面看,我们感受到其大生之仁,但道的大用无穷,永远还有含藏未露者在,这样一直鼓舞着万物,但是道的鼓舞万物是自然而然的,它无所忧虑,而圣人有忧,不是忧道之不能生生,而是忧万物之不得其所。天道的德业是盛德大业。什么叫大业?富有之谓大业,什么叫盛德?日新之谓盛德,富有、日新,是两句好话。“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最后一句很重要,“阴阳不测之谓神,”阴阳不测,或阴或阳,阴阳交错,而不可测度,之谓神。现代科学一直往小宇宙去研究,研究到最后还是阴阳,只是它们怎么调配而已。这也是“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由易简的阴阳、两极,加以调配,就变化出万事万物,宇宙的奥秘难知显示天道的深远难测。
我们看第六章,跟我念:
“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专,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
这一章是赞叹易道的广大。言乎远呢,则不御,御就是敌对,相敌就是相当,若要说“远”,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和它相提并论。以言乎迩,若要说近,它静而正,它定静而专一。“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易道涵摄天地万物。“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静专动直,静翕动辟,广生大生,都已经成为成语。“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因为理想高,当然要讲大话了,把各种大的事物,诸如天地、四时、日月、至德都堆在这里以烘托易道。
来,第七章:
“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这一章讲圣人如何用易道,其实易道就是圣人之道。说“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之所以崇德而广业”,圣人以易的道理来修德,所以其德崇高,以易的道理来成事,所以其事业广大。那么“智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乾德如智之流行,坤德如礼之谦和,天尊地卑,所以智崇礼卑,崇者如天,卑者如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这个天地设位就是易有天地,有天地必定有万物,而易就行乎其中,万物莫不表现了易的道理。“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是讲人生。人既成了人,即有人之性,如果能够存存,存了又存,存之不已了,体贴智崇礼卑之意,道义就在其中开启。这些语言都带有一点神秘感,念起来让人不仅心境清朗,而且引人走入奥秘,有灵感。所以这种文章只要常读,不一定要解释,我最不喜欢解经,经是要读的,多读一读,就默默中有自己的体会,解释,都是酒里掺水,越解释越没味道。所以你最好不要听我讲课,回家多念几遍,就觉得飘飘然了,你一听我这样解释,味同嚼蜡,没什么意思。
好看第八章: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好,先到这里,这是解释一些《易经》的基本观念,文意都很明白。圣人见天下之赜,赜,复杂,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因为事物太多了,所以用一种比拟法,来作象征,于是就成了“象”以象来代表事类。“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天下之事虽有各种变化,而其道理则是相通的,从其会通处可以选出案例作为行事的型范,孔子说“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又说“以约失之者鲜矣”,又说“吾道一以贯之”,一以贯之就是观其会通,所谓约我以礼了,以一个少量的事物来代表一个大量的类别,以八卦或六十四卦来代表一切事物,就是观其会通而行其典礼。又怕人不了解,圣人一定要讲讲话,一定要表示他的了解来做为后人的参考,所以“系辞焉以断其吉凶”,这样叫爻,这讲得不错的,这里的爻其实包含卦,系辞就是卦辞和爻辞。这样的有卦有爻有象有辞,就等于数学之有公式了,一个公式可以代表一整套例题,很多的案例可以套用同一个公式来演算,《易经》的卦爻,可以说是观察理解和处理天下万事万物的公式。如果这样来看,则“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天下事物虽然种类繁多,变化复杂,但圣人不会因而起厌恶,不会因而被扰乱。因为他有这些足以笼罩天下的“模式”,他将会“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拟就是拟诸其形容,议呢就是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反复参究系辞之言,断当前之吉凶。有拟,然后得象,得象,然后有言,有言然后参议,参议了,然后依所议而动,这样便可以善感善应,面对变化的世界而成就圣人之富有大业。这个文章很有意思,似通非通,反反复覆,但大气滂溥,令人读来春意盎然生机饱满,这种文体叫“经体”。叶采有诗句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易经》春意动人,常读一读,可让你青春常在。以下,鸣鹤在阴、同人、藉用白茅,劳谦、亢龙有悔、不出户庭、负且乘致寇至,这七段是藉用“子曰”来发挥七个爻的意义,类似乾坤的文言,可以作为我们读《易经》的参考。
附录:系辞上(一)之二
时间:2009年5月18日
讲《易经》或自己研读《易经》的顺序有好几种,或者可以依书本顺序,从六十四卦一卦一卦看下去。或者可以先看系辞,因为系辞是易学的总论或导读,对于《易经》的原理有一些基本的认识,再去看《易经》本文,才知道卦爻在说什么。而我讲《易经》喜欢先讲《周易本义》的“易学启蒙”,也就是几个易图,然后讲《说卦》,了解了八卦的各种象征,顺便讲《序卦》《杂卦》这些辅助性的材料,营造一点易学的氛围,然后讲《系辞》,到最后才讲本经。其实,古人把整部《易经》看成一个全体,经文和十翼随时要参照。古人的读《易》的方法,强调一定要趁早先把整部《易经》背起来,等其他诸经都解过了,慢慢才解到《易经》,我们现在不能背整部《易经》了,只好多读,读得比较熟了,我们上课就不必常常翻来翻去,讲到哪里,至少都有些印象。好,讲过了《说卦、序卦、杂卦》,我们以下就讲《系辞》。
系辞是易学的通论。其实讲《易经》,也有时候我想先讲系辞,先把通论讲一讲,但是如果没有一点基本观念,系辞也不好了解。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基本观念了,讲系辞应该比较简单了,那讲完系辞以后你回去再去印证这个《易经》,再去了解经文,它对经文的了解会更加深刻,或许更加有系统。
好,我们来看系辞上传,“第一章”,古人的书是没有分章的,这是依照朱熹的分法。“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这个“见”也可以念作现,如果念“现”,是从主观说,如果念“见”,是对客观而说,“变化现矣”,就是它在那里表现,“变化见矣”就是我们看见了它的变化。细分起来有一点不同,但无所谓。譬如论语“吾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都念作见;而“仪封人请见,从者见之。”朱子注两个字都读为“现”。不过,不必有时也不必这样讲究,念见念现,都知道意思就好。“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这一章非常重要,希望大家把这一章多读,最好会背。这一章的文辞其实很简单,不大需要解释,多读就是了,多读多熟。因为文字简单而义理深刻,所以初读就有些了解,随时再读,随时可以有新的体会。本来不必解的,但既然是讲课,我就随便解释一下,不必把我的解释作为定案。“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这个不需要解释吧,尊,地位高,卑,地位低,乾坤就是天地,以天地的位定乾坤的位,“卑高以陈”,“陈”就是陈列,就是表现,就如天地有卑有高都表现出来了,“贵贱位矣”,就有贵贱的份位,这是以天地的卑高来说人生的贵贱,“卑高以陈”,是讲天地,“贵贱位矣”是讲人生。《易经》是通神明之书,总是天地与人生合讲,讲天地就是讲人生,讲人生就是讲天地。“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有常”就是它本来如此、经常如此,天地人生是阴阳变化,阴阳的本质是动静,它们的成就是刚柔。而在这些贵贱、动静、刚柔之中,我们又看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方”本来是四面八方的方,表示共在一处,“类”是同类,大体的事类相近者常相聚在同一地方,“物以群分”,事物也都是同类者集成各自的群落。两句是差不多的意思,“方以类聚”大约是客观地说,自然地说;“物以群分”大约是主观地说,人为地说。譬如一地有一地特产,各地有各地的风光。“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大概是指西北多高山,东南多平地。这叫“方以类聚”。而譬如夏尚质,殷尚鬼,周尚文,又如燕赵多悲歌之士,江南为才子之乡。又譬如朋友龙交龙,鳯交鳯,叫“物以群分”。既有方类之聚物群之分,可以想见人生之事也往往是“福至心灵”“祸不单行”,同类的人和事会相感相应,所谓“德不孤,必有邻”,所谓“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善的心灵能感通善的事,恶的心灵能感招恶的鬼。这也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啊,于是便形成了吉凶之分,所谓“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在天是指阴阳的絪蕴,它是不可见的,只是一些象征性的启示,在地是指刚柔的生成说,是现实的存在,有各种可见的形态。纵贯地说,有本体化生宇宙的上下的变化,横列地说,有各种事物在时空里的变化,所以说“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阳刚和阴柔相推摩,由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用八卦表象阴阳的相反相成相互激荡。于是“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由于阴阳、刚柔互相地结合、流动,所以就有了雷霆、风雨、日月、寒暑的变化。这整段烘托出一个形而上学宇宙论的氛围,其实不能老老实实实地死于句下,像我这样一句一句讲我都觉得很没意思。这种经典文章,你只要念念,就有一种气氛,那种对天地、宇宙人生的笼罩式的洞见,这种文章思路缥缈,句法空灵,但又气象雄浑,意境深远。这种文章只适合多读,一直读,一直读,就可以启发你的智慧,开拓你的心胸。这种书就是要这样读,不能翻译,我翻译不出来,翻译出来就没意思,你就这样读吧。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刚才是说“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那是从道说下来,而专就人间说,则可以看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女不一定是人的两性,也可以广泛地指万物的刚性跟柔性。“乾知大始,坤作成物”,这两句话很重要,这两句话就是乾卦文言跟坤卦文言的浓缩。乾文言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坤文言说“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这里说成“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知大始的那个“知”,有特别的解释,不是知道的知,“知大始”跟“作成物”文法相对,意义相顺,可见“知”是“为主”、“主持”的意思,“知”解释成“主”,是很一般的,譬如“知县”,就是县长,“知县”不是知道一县的事,而是“主持”一县的事。乾德主宰天地之始,天地广大,所以说“大始”。而主宰就含着成就,乾是从主宰说,坤是从成就说,原来只是一回事。“坤作成物”,坤怎么自己作呢?坤是不能自己作的。坤卦象辞说“先迷,后得主”,“后得主”这个主是指乾而说,坤是顺着乾德而成就的。从乾来讲是乾坤一体,从坤来讲也是乾坤一体,分开来讲可以讲乾坤,合起来讲,只讲个乾也可以,只讲个坤也可以,讲乾就包含坤,讲坤就包含乾,这叫“乾坤并建、阴阳合德”。“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合起来就是天道创生万物,这两句话很有深度,是中国最早的形而上学。
那么乾怎么知大始呢?“乾以易知”,乾以易的方式来主持天地,坤怎么作成物呢?坤是以简的方式来成就万物。这里“易、简”两字,有很大的启示作用。现实世界的制造,内容那么多变化这么大的事物,做起来当然非常复杂艰难,但天地的创造不是这样,而是所谓执简以御繁。所以乾是以易的方式来主持,坤是以简的方式来作物。“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只有“易”才能够“易知”,只有“简”,才能够“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就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这几句的表达法是易经的惯例,是不知不觉间就从天地之创造讲到圣人之事业。因为圣人的事业也要效法天地的“易知易从”。那么圣人的“易知易从”要从什么地方来讲呢?人生哪是容易的呢?知识哪是容易的呢?情感哪是容易的呢?外王事业哪是容易的呢?你处理事情越多,就越复杂,所谓识人多处是非多,你认识人越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你做的事情越大,就越繁琐,就越有许多的变化,就越难以掌握。这样你怎么说是“易知易从”呢?所以这里不是从现实的事件来讲,而要从“德”方面来讲!从德性上来看,是易知的,从德行来看,是易从的。德性是什么呢?是天命之谓性之性,德性要表现为一个“诚“啊,所有的德行都应该在诚的发用下,毫无隐曲地做去,这里就可大可久,一念真诚,所有复杂的事情都在这一念真诚中可以去涵盖,可以去消融,可以去提升,所以并不是逃避了这些复杂而简化了事物。人在现实中生存,现实中的一切复杂对你现实的生命存在来说都是真实的,你也不可能逃避,你也不可能简化。在这里说的简易,是另外一个层次的观念,事物复杂的,但是要处理复杂的事物是要本于原则。人生的原则就是人性,就是天理。而且,除了人性与天理之外,人就一无所依。若依于对现实的惶恐或追求,以之作为人生的准则,则人就不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人,而是类同于动物的存在。就是德性,以德性做为人生的总原则,就能够合乎天道,合乎乾坤造化天地的精神,这就是人生的“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如此由人性而发的意志和行动,也就是本于诚意的表现,是简单明白的,大学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中庸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岂不是“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吗?若秉此原则为人处事,“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吗?孟子说四端之心”“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岂不是“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吗?至于“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成位乎其中”又回头从《易》的卦爻来讲象征的作用也如此,虽然卦爻简单几个笔画,但是它代表了天地事物的变化,这样也是“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也是把握了原则,或者是“物以类聚,方以群分”,你把握了它的类聚、群分处,那你就可以推出去,可以看到它们相感相应的各种变化,所以易之学问就是圣人的学问,就是天地的学问,易道、天道、圣人之道是合一的,读《易经》一定要有这个基本的认识。首先《易经》有《易经》卦爻的道理,其次,这些卦爻有什么作用呢?原来它不只些图案,它是藉这些图案来展示天地的道理,展示天地的道理又做什么呢?就是要表现圣人之德与天地同在,我们也应该以天地理做为人生的法则。所以易理就是天理,就是圣人之理,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之理。在这系辞的第一章就让我们了解到读《易经》,必需有融通的心灵。凡是讲天地之道就是讲圣人之道,就是讲人生之道,就是讲《易经》之道。
好,我们第一章就这样讲过,希望大家多念,而且把它背起来,这里有很重要的讯息,很高深的智慧。好,念一遍。“第一章:天尊地卑……”好,再念一遍……,这一遍稍微做一些体会,一面念,一面体会默默中对意义是否有深一层的了解,从意义跟意义的连接当中,你是不是有点体会?有点感触?尤其“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这一句,天地变化都在这个很简单的原则之下而变化,它是即简单又即工夫,这是一种很高的智慧,你在读这些书的时候要很有体会才好。你要想:做人要不要那么复杂?你要想;是否曾遇到心理复杂的人,让你退避三舍?你要想:这应关乎人生的关键问题,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还把“简捷明白诚挚朴厚”误会是幼稚、天真?你要想:要不要从今立志,做个简易的人?好,再念一遍……。很好,常常这样念喔。
我们讲第二章,跟我念一遍:
“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这章也很简单,不仅词语简单,有如白话文,而且这层意思你们已经很熟习了。我们只顺通一下就可以了。“圣人设卦观象”,圣人设了卦画,暗示了卦象,以卦象来象征天地的事物,又“系辞焉”,这个“系辞”不是我们现在念的《系辞传》的系辞,而是指卦辞和爻辞。如果只有卦画,那卦的象很难为人所知,所以文王作了卦辞,周公作了爻辞。系上了卦辞、爻辞,来“明吉凶”,来指示卦爻里面所代表的吉凶的意义。其中既有阴阳的变化,就有“刚柔相推”,就“生变化”了。“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阴阳的变化中,或得位,或不得位,或相感应,或相违逆,从有失有得的意象,它就会断言其或吉或凶。如果还没到凶的程度,只有忧患和虞虑的可能,就用悔跟吝来表示。“变化者,进退之象也”,环境与人事总是有“进退”的,我们可以用卦爻或系辞的“变化”来象征天地和人事的变化。“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刚柔就好像昼夜一样,天地有昼夜,于是卦有刚柔;“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这是总起来说,卦的六爻的变化其实无非是指天地人三类重要事物的变化,所以卦爻所指示的是“三极之道也”。因此君子应该学易,它含藏着天地人的所有的道理,要以易做为修身养性乃至于处事的参考。“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易之序就天地之序、人事之序。天地人事变化是有一定的理序的,一个君子要能够“居而安”,其实就是依着易的顺序。这叫安身立命,假如不知道天地变化的理序,不依天理而动,就是老子所说的“妄作”,妄作的结果是“凶”。“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对于卦爻辞展示出来的原理原则,你越玩索它,越有领悟,将有“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心生喜乐之感。“是故君子”平常就“观其象而玩其辞”,那么有事的时候呢,就“观其变而玩其占”,平常无事时,多读易辞,可以设身处地琢磨演练,对于天地之理有领会,对于人事之理了然于心,这有类似诸葛亮隐居南阳,躬耕陇亩的时候,天下大事已胸有成竹。遇到事情的时候,又能够从占卜中因着卦爻的变化而得到指示,这样自然“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了。本章是讲《易经》的博大精深,以及我们用易的方法。这是第二章,来,我们把第二章念一遍:“圣人设卦观象……”
好,我们看第三章,跟我念一遍:
“第三章。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无咎者,善补过也。是故列贵贱者存乎位,齐小大者存乎卦,辨吉凶者存乎辞,忧悔吝者存乎介,震无咎者存乎悔。是故卦有小大,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这是一些基本观念的解释,什么叫做彖呢?言乎象者也,“彖”就是所谓的彖辞呀,就是卦辞,它是讲整个卦的意象的。那什么叫“爻”呢?“爻”是一个事项中各阶段的变化。如果看到卦辞与爻辞用到“吉、凶”两个辞语,那是因为卦或爻的结构有“失”有“得”,所以象征的意义也就有吉、凶了。又如果看到“悔、吝”两个辞语,那是还没达到凶的程度,但已经有“小疵”了。如果用“无咎”这个辞,表示凶象刚刚开始,如果“善补过”,就可以“无咎”了。卦爻中的排列位置,就可以表现出贵贱的等级,“齐小大者存乎卦”的“齐”,原意是整齐,引申为比较,就是有的卦大有的卦小,比如说有小畜大畜,有小过大过。“辨吉凶者存乎辞”,你要看吉凶,就要看卦辞爻辞。“忧悔吝者存乎介”,“介”就是在意、警惕,譬如我们说“介意”。你能对悔吝有所忧患警惕,那是因为易经教你心存介意。“震无咎者存乎悔”,“震”就是心灵受了震动,终于可以“无咎”,那是因为易经教你及时能“悔”过。这几句的意思,其实就是你如何去阅读卦辞爻辞、卦辞爻辞的作用、以及我们读易的方法和读易的功效。“是故卦有小大,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就是卦爻有大有小,系辞有险阻有平易,那些文辞都是以实情告人,该吉就说吉,该凶就说凶,它是实话实说,叫“各指其所之”。《易经》呈现了真情和真理,让人取用。好,我们来念一遍……。
我们看第四章: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这是讲易道之广大,以及它对人生的作用,圣人怎么取法易道做行事的准则,多用赞叹之辞,而赞叹文辞非常古朴,意境非常深远。我们看一看,“易与天地准”,这一句话很有名,就是说易与天地之道平等平等,那么易怎么能够与天地之道平等呢?因为《易经》以简御繁,《易经》只不过这么一本书,只不过是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天地的事物数以万计,它怎么能够与之平准呢?因为从原则上,是已经说尽了。这个“准”字很好,就是平等相等的意思,佛教说世尊说法虽有大小,但都是“从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所有的佛经都是佛所说,而佛之说法,是从他的本怀而出,他的本怀是最清净的法界,说法时,虽然因为应机而有大小不同,顿渐不同,但都是平等平等地从佛心流出,所以一来佛所说的话跟清净法界一样的清净,一样的高明广大,二来,不论佛大说小说,其“源头活水”都是平等的、一样的,所以天台宗才可以“开权显实”,能打开心量,小法就是大法,因为无所谓小大,都是佛法。那我们可以说《论语》,会读的人,不论有名的章节还是不起眼的章节,都是圣心之所灌注,从任何一章都可认看到圣人的境界。那么《易经》呢,也是如此,“易与天地准”,读《易经》就是要读出天地的境界,圣人的心量。因为跟天地平等,“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弥纶”就是充满,或者是说整理,能够充满而且整理、经营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这两句话也很有名。仰观俯察,就代表一切的观察,关切一切的事物,所以能“知幽明之故”,“幽”就是没有显示的,“明”就是表现出来的。幽和明也就代表一切可见不可见的事物。这是从空间说无所不包。“原始反终”,推原事物的开始,而回归到事物的终结,其实开始已经预定了终结,终结就是要回到开始,从开始说,是回到开始,从终了说,是通达终了,也就是天地或事物的自始至终。这是从时间说无所不在。如果能通幽明、明终始,那么就可以“知死生之说”。这里的死生,可以说是人的生命在现实上的死和生,但也可以引申为一切事物的升沉进退,总合起来,也就是阴和阳的道理。所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精气”是正面地说,“游魂”是反面地说,“精气”是一种充实的创生能力,往前创造、延伸的动力,推动万物的发展。而游魂是万物已经变化到了尽头了,将归入于虚无时,所剩余的衰残之气,即将由阳变阴,由积极变消极,由成变败,由生变死。“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于是可以明白鬼神的真情实况。“鬼”是什么呢?鬼者归也,“神”是什么呢?神者伸也。“精气”往前伸展,往前开发,就“成物”,这精气所生之物在时空中发展,到了尽头,有如游魂只剩一缕生机,就走向消亡,称为“鬼”。从最先的“神”一直到最后的“鬼”,从现在的“明”到以后的“幽”,全部的道理都在《易经》里面,所以《易经》之书或者读《易经》的人,能知道死生、了解鬼神。“与天地相似故不违”,因为它跟天地是相似的,所以所说并不违背天地之理。“知周乎万物”,其中的智慧可以周全地了解万物,于是可以“道济天下”,可以以易道来协助救济天下,“故不过”,没有一件事物超出了易道而不在其内。“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旁行”这个旁就是广大,和磅礴的磅同意,《易经》的道理伸展开来意义广大,但不因为广大而泛滥流失。体悟了易之道,从易道而理人生,可以让人“乐天知命”,所以无所忧心,又让人可以“安土敦乎仁”,安于所居之处而敦厚于仁德,并且开拓出去,德行流布,爱及百姓万物。
这也是从讲易道,而通于讲天地之道,再讲明圣人如何因着易道而效法天地之道。易道能原始返终,宣示幽明之故,宣示鬼神之情状,宣示死生之理,而圣人学易,也就能够原始返终,能知幽明之故,能知鬼神之情状,能知死生之说,于是他就可以“道济天下”,他的德就“旁行”但是不会“流失”,因为他的道大,他当然能“乐天”,能“知命”,所以他能“不忧”,他当然也能够“安土”,安于自己的份位,能够“敦仁”,敦厚其仁德,所以他当然“能爱”,有恩泽流布于世界、流布于人间。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天地之化都在易道的包括之内,也都在圣人的仁德笼罩之中,而没有一件事是超出去的、离开的。所以它能够“曲成万物而不遗”,“曲”,弯弯曲曲,就是任何一个角落,“曲成”就是委婉的曲折的完成,“而不遗”,没有一处遗漏的。“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昼夜”就是原始返终,就是死生之说,就是鬼神情状,就是明幽之故,昼夜代表一切。“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神无方而易无体”,这句话文气灵动,很有深意,希望你常常读啊,这些话都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了。意思说神不属于一方,易不属于一体,它是变化无穷,应变无方,泛应曲当的。“泛应曲当”的“曲”就是“曲成”的曲。弯弯曲曲的,一点一滴的,都妥当。不只是笼笼统统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而已,而是任何一个微细的地方都能成就而没有遗漏,所调“至大无外,到小无内”,所《易经》的道理广大深远,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所以易就是神,神没有固定所在,易也没有固定格式,没有一定的形状可见,没有一定的方向可测。但“无方无体”并不是毫无内容,反而是更能有活泼的变化,有活泼的变化又“旁行而不流”,假如因为无方无体而“流”,任意挥洒,将不成体统,有何可贵?“泛应”就是“旁行”,“曲当”就是“不流”,你日理万机,而没有一件处理不当,这是古来读书人的自我的期许,“神无方而易无体”,是非常高的境界,那是要经过用功的,第一步是要有学问,要有学问,读书最快,读什么书呢?要读与天地准的书,才能够弥纶天地之道。你看书,它偶尔之间冒出几句非常动人的语句,给人非常深远的启发,这就是经典的力量。你读经,不管从哪一个地方悟入,有一分领悟,你的生命就得到一份的清净。所以希望你常常读这个书,这个书呢,不是以知识的多寡来计较的,乃是以智慧的高度来计较,所谓水涨船高。有了智慧以后,你对知识的吸收就比较方便,希望你们的智慧之水呀,赶快涨高。
好,第四章我们念一遍结束:“易与天地准……”。
接着看第五章: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
焰火冲向天空,爆发以后成为灿烂的火光,照亮了大地。像这样两千多年前的语句呀,其实是不多的,它对于宇宙有一种体贴,有一种情份,为什么呢?因为发现了万物是从天道而来,人也是万物之一,而人能居然能返回去体会天道的造化初心,岂不令人惊叹天地与人生的奥妙!“一阴一阳之谓道”,道用一阴一阳来变化。“一阴一阳之谓道”这句话大家要注意,不可以解释成一阴一阳就是道。朱子曾警告说:“阴阳非道也,其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阴阳本身不是道,那在背后推动阴阳变化的才是道。就好像在论语“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朱子特别引程子的话说:“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朱子读书仔细善于思考,所以本未先后把握得很准。我们要知道形而上学有两层的定位,道是理,阴阳是气,气是道所表现的功能。道与气是两层义理,古人喜欢以“体用”说之。“体”,本体,就是根据,“用”,作用,就是这个体所产生的功能。体和用可以分别地说,也可以不甚相干,但中国哲学往往是体用一如地看,有体必有用。比如说一个人的内在有所谓的仁义理智之性,这个“性”就是“体”,这个本性就是道德的根据。但是这个仁义理智你也可以看成“用”,发挥出来叫“用”。所以,假如你把仁义理智看成性,它就是体;而仁义理智所发的功能是用。如果用孟子的系统来说,“四端”就是“用”,它的体呢,就是四端所指向的那个性,四端所指向的性就是仁义礼智。所以孟子也很清楚地说,“仁义礼智,此天之所与我者”,天所与我就是我自然而有,我自然而有仁义礼智的性质,至于我从哪里发现我有仁义礼智的性质呢?必定它在我现实生命中起了活动,才能被我发现。体是静态的存有,用是动态的活动。我们要把这两个层次分清楚,这样子就可以了解许多哲学上的讨论。《易经》的阴阳是气,气是属于用的一边,那么用的气的根据是什么?是理。理、气是两个层次。那么理用什么来代表呢?用太极,气我们用什么来代表呢?用阴阳。所以太极生两仪,太极是理,是本体。但太极不只是一个静态的存有之理而已,它同时又是动态的活动的气。所有的理只不过是气,从根据来看,说它是理,从作用来看,则可以说它是气,没有一种理是只存有不活动,只高悬在上而没有作用的,假如它没有作用,对宇宙对人生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算作什么理呢?只是个死理假理而已。所以理必定是要活动的,所有的理都在活动中,我们是从活动中来体贴这个理,从用中见体。从用见体,由体开用。从用见体,是一种比较可信的建立形而上学的模式。在现实人生的活动中,我们的心灵能够感受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呈现,孟子所谓“四端之心”的“心”就是心灵自我的活动,自我的觉察,从体贴出这样的活动来说必定有它的根据的所在,就即证成了仁义理智之性的存在,这样的证成模式叫做从用见体。然后再往下说,我们的用是从体而来——由体开用。
哲学讲体用的关系可以有两种讲法,本体论地说,是由体开用,认识论地说,是由用见体。由体开用,在逻辑形式上讲,是比较顺当的,说因为人有仁义理智之性,那是天命之性,所以我们的生命就会有道德的认识和行动。由用见体,必需落实在活泼的生活中,而且有自我体会的人,才能成立。它先从自己本身说起,就是自己明明有怵惕恻隐之心,明明有这样的感受,而且感受很强烈。假如我是诚恳的,我会对自己这一种诚恳感觉非常满足,有一种喜悦,纵使在现实上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甚至是吃了亏,但是我知道自己是诚恳的,从中得到安慰,感觉到有另一层的喜悦。而假如做一件亏心事,心里便会不安,假如欺骗了人,就会自己判定自己是一个无德的人。像这样自我的道德感受,是已经在“用”的层次上了,但,这用一定是有更上一层的根据,于是上推一层,推它必有根据,将那根据当做是人的本性,这样便可以说人性的善,这是孟子走的路,孟子是典型的由用证体。当然孟子也可以说是由体开用:我们有仁义理智之性,所以我们有仁义理智之行。但孟子知道我们讲由体开用之前,应该先说我们有仁义理智之发,我有怵惕恻隐之感,顺此情而行,则如刍豢之悦我口,违逆此情,则心下不安,我的生命内在有这样现实的活动,所以它应该是发自于我的本性,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如此呢?所以这个叫作“由用证体”,孟子是以心善说性善,以心善证性善就是由用证体。我的心就是我当下感受,这是从活动说,我在人生的现实活动中,我感受到我有这个善的意识,善的自觉,我觉察到我有善,我有这个善,所以来证明人性应该是善的。假如人的本性不是善的,我怎么会时常的、乃至于处处刻刻有这样子的感受,而且这样的感受非常尖锐不容自欺呢?可见这是人的本性。如此由心善就可以证成性善,至于说性善以后一定心善那就不言而喻了。古往今来论人性善恶的理论有多种,但只有孟子采取这样的路数,这样的证实,不是一般的“证明”,我们说是“证成”。“证明”是逻辑的理论的,“证成”是智慧的生命的。善不善不是逻辑的理论的事,而是智慧的生命的事,所以孟子的方式才是最恰当的方式。而有另外一部经典《中庸》,开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的本性从天领命,顺此而行就是人生之道,因为你秉受了天命之性,所以你应该率这个性而行,天道的本质是如此,天道的本质就是人生之道,你率这个性就是人生之道,你率这个天道而行,就是你尽了人道,这样叫“率性之谓道”,那不能率性怎么办呢?就要修,“修道之谓教”,一方面要以之教育自己,一方面是要以之教化他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人生应该如此行,是不能“须臾离”的,像这样的讲法,“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就是你的用,而这个用从哪里来呢?当然是从体来,先讲体,先讲天命之性,然后再讲用,从体来开用。
所以有两种路来说明道德,一种是由体开用,一种是由用证体,这是中国古时候讲道德的根源的两种进路,其实,讲体用关系也只有这两条路了,古人都讲得很明白了。不只是说明道德实践要讲到体用的两种关系,现在易经说明道和万物的关系,也要用到这样的架构,由体开用就是因为有理,所以有气;也可以由用证体,因为我们看到万物总是阴阳无穷的变化,那么阴阳无穷的变化从哪里来呢?往上推,便说从道而来。所以你也可以用两种的方式来说明这两者的关系。先说有道,道展现为阴阳而变化为万物,所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种方式是从体来说用;假如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里就有由用来说体的意思,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们先对着阴阳的变化,而思考阴阳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力量来推动呢?它的根据叫做道。那么不管是从本体说下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还是从作用说上去,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总之理、气是相贯通的,太极跟阴阳是一体的,就像是以心善来证性善,还是从天命之谓性,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是一样的。总是说人的心性跟天命、跟天道是相贯通的,这是中国哲学的主流,所以“一阴一阳之谓道”这句话很重要,这句话值得讨论。
“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继之者成之者的这个“之”是代名词,代表什么呢?也可以说阴阳,也可以进一步说是道,为什么能够有阴阳呢?因为有道。阴阳本身不是道,所以成就一阴一阳者是道,一阴一阳就是或者阴或者阳,或是阳了又阴阴了又阳,或是负阴而抱阳,总之有阴有阳,就是有阴有阳的变化,这个“一”不是数目的一个,这个“一”是动词,可以说是阴了又阳,阳了又阴,也可以说是一面如此,一面又彼,或者阴或者阳,总之,不停于阴也不停于阳,叫一阴一阳。这样的作用是从哪里来呢?是从道而来,道是体,阴阳是用,叫体用。而全体在用,全部的道只不过是阴阳;全用是体,所有的阴阳都是道。全体在用,全用是体,叫玄言,很玄妙的话。没有一个体孤单地悬在那里,没有一个体孤单地脱离万物独自存有,体只不过是用,所以全体都在用中;那么用只是体,全用在体。大家请记得这两句话,你了解不了解没关系,这叫玄言,凡是形上的语言都是玄言,所谓“玄”就是很高深的意思,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讲话有好几种模式,你一定要把握多种言语的模式,才能够进入到一个比较深刻的学问里面去,一种是玄的模式,一种不玄。什么模式不玄呢?就是分解的,有分开来讲的,两边讲的很明白的,每一边都有确定的意义,“由体开用”,可见体是在上用在下,“由用见体”,可见用在下体在上,这样的讲法是体跟用都有明显的、分别的、独立的意义,这样不玄,这属于逻辑性语言。那么全体在用,体在哪里呢?没有所谓的体,体只不过是用;全用是体,那么这些用是什么呢?这些用只不过是体,没有所谓的用,这里全体在用;没有所谓的体,只不过是用,这边全用是体,没有所谓的用,只不过是体。当你讲用的时候其实是讲体,当你讲体的时候其实是讲用,像这样子的体用就不能够分成两面说,它自己没有独立的意义,没有独立的用,只有体,没有独立的体,只有用,这叫玄言。你要学会这种思考法。
这个“继”,是从体来讲,说继道也可以,说继阴阳也可以,因为道就是阴阳,所以你讲本体就是宇宙,讲本体论就是宇宙论,讲宇宙论就是本体论,没有一个本体是单独存在的,而宇宙的变化都是从本体而来,所以本体论宇宙论是合一的,因此你可以说继之者继什么呢?是继本体还是继宇宙?继本体还是继变化呢?继本体就是继变化,继变化就是继本体,所以继者,就是继一阴一阳来者,其实就是继道而来者,称这种继道之事叫做“善”,天下没有所谓的善,所谓善是以天道规定的,顺天道谓之善,所以“继之者善也”。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万物皆是善,万物皆是成就,万物皆是天道的展现,万物皆是承着生生不已之德而来,这叫善。所以,若有人问你什么叫善?什么叫做道德?你不能说什么“存好心,说好话,做好事”,因为这样答,他还可以问,什么是好心?所以你要说所谓的善,就是道德,所谓道德就是道的体现,一种生生不已、充实饱满,光辉、笃实的心态与行动。继道而来的表现,它必定会有所成就,成就为——的存在。“成之者性也”,有成就处就有所成就的本性,所谓的“性”其实就是道之所命,万物的性,都从道而来,从继之之善而来,一成就有它自己的性,所以万物都各自有其分别的性。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唯有人心灵是活泼的,可以去体察万物,万物既然都从道而来,万物中都隐含着道,仁者去观万物的时候,就看到万物具有仁的德,具有仁的性;智者呢?去看万物就看出万物具有智的德,具有智的性——“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见仁见智”出处在此,但这句话被我们别解了,就好像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我们不要再讨论下去了——这是不负责任的讲法,《易经》原来的“见仁见智”不是这种意思,见仁见智固然是有不同的见解,但是都见到“道”的一面,这样才叫“见仁见智”,并不是大家来发表一些议论、妄见,然后也说是“见仁见智”。仁与智必定要从道而说,才能叫“见仁见智”,道自有仁的一面有智的一面,那么仁者呢,比较能够观察体贴到仁的一面,智者比较能观察体贴到智的一面,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既然仁者与智者都是有德者,而相遇论道,此时仁者应能体会智者所见之意,智者亦能体会仁者所见之意,而相取对方之所长,而补一己之所短。故仁者与智者终皆仁智双彰,我想这才是“见仁见智”之时最好的相对方式。
道体深远广大,只有仁者能够看出道有仁的这一面,智者能够看出道有智的这一面,至于百姓呢,是“日用而不知”,天天在道中,却不知道他自己在道中,天天所看到的万物都是道,都是阴阳,他却不知道万物就是阴阳,却不知道阴阳就是道。“故君子之道鲜矣”,君子的解释可上可下,最上乘的解释君子就等同于圣人,比较笼统的解释,君子就是一个有德者,或是向往于德的人。这里应该是最上乘的解释,君子之道,就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就是完全地体道的人,因为百姓日用而不知,当然不用说了,至于仁者与智者呢,还没有到圣人的地步,都只见到道的一面,能有圣德完全体贴道体的人是很少的。“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显诸仁”,天道显示它的生生不已,生生不已就是仁,所以一个人的心灵如果充实饱满,他不扭捏不小气,而且感应无穷,这样就合乎仁道了,仁者的心灵的感应是活泼的。而不仁呢,是心灵麻木、残忍。什么叫残忍?残就是贪残,忍就是阴狠,自私而没有同情心,心死了,叫不仁。“显诸仁”,天道显示出来就是生生不已,“藏诸用”,天道就藏在这生生不已的生成变化中。“鼓万物”,天道一直鼓动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天道“无心成化”,所以是没有忧的,只有圣人有忧,所以说“天道不与圣人同忧”。圣人为什么要忧呢?圣人所担忧的不是天道之不能生生,而是担忧着万物还有不得其所的,天下还有完善其生的。中庸所谓“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譬如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这叫悲天悯人,这叫忧患意识。在这里还有另一层意思,程子说“天道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到最后圣人的忧也不是忧悲恼苦的忧,不是为一已而忧,所以其忧广大而无伤,孟子所谓“忧以终身,乐以终身”。“圣德大业至矣哉!”天地和圣人的大德和大业真是非常高远广大啊。什么叫盛德?什么叫大业?以天地来说就是一个生生不息,分内外两面说,那所以生生的道,它内涵万德,是德之盛,而能表现为阴阳的生生之实,它成就万物,是业之大。以圣人来说就是一个精诚不已,盛德就是所谓内圣,大学所谓明德,大业就是外王,大学所谓亲民。这里说“富有叫做大业,日新叫做盛德”,这个富有就是所的充实饱满,不一定是财富的意思,当然包括财富。一个人外在的货物财富充实饱满可以叫富有啊,而内在的生命力充实饱满也可以叫富有啊。以充实饱满的生命力必能开展出日新又新的生生大业,泽及万物百姓。“生生之谓易”这种生生不已的德和业,就是易之所以为易的本质,也就是天地所以为天地的本质,也就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的本质。“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成象,是抽象地说,效法是具体地说。成象是默默中有所启示,乾德内蕴盛大,必能发出创造的功能,而坤德顺从法效乾德,广生大生,成就了万物。从圣人之德说,成象是心有所感,如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其实是若有所见了,才能说未之见;又如颜渊说“虽欲从之,末由也矣”,其实是“如有所立卓尔”了,才能说末由也矣。人对天道之体悟,不是窃窃然知之的知,窃窃然知之,是思考的知识的知。天道非思考所及,非知识所知,所以那种知是在似有似无之间,犹如天之垂象,在可说不可说之间,大概就是孔子自己说的“默而识之”“知我者其天乎”的那虚层的既缥缈不可捉摸但又涵有无限丰富的意义的境界。所以“成象”两个字用得很好,本来是卜筮中慢慢呈显出卦爻,而卦爻有卦爻的象,由此而象征了天地未生之前,所谓“玄酒味方淡,太音声正稀”的境界,也象征了圣人君子反归自我“逆觉体证”时,心中所呈现的那不容自已的一念怛恻。效法呢,就是实现而说,效、法两字同意,就是依从仿效的意思,坤依从乾所成的象,往前推去,往下落实,成就一一的事物。所以成象是一个理想,效法是一个实践,在理想处称为乾,在实现处称为坤,所以天地不只有默默的启示,它也有真实的成就。圣人不只心中感应天道而成象,还要效法那天道而实践在现实生活中。以上几句都很美,既是易之道,也是天地之道,也是圣人之道。文句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唯有不清楚,才能含容那么多意思。所以读这种智慧之书不必逐句去求甚解,而是要常有“会意”。接下去:“极数知来之谓占”,这句就比较清楚地就人生来说,占是卜问神明,天地变化一阴一阳表现了数的变化,也可以说万物都自有其定数,能够“极数”,能够推求阴阳的变化,就可以“知来”,知道阴阳变化的程序,于是就能推测将来的动向和它最后的结果,这就是“占”的功用。这里的极数知来和占,都是广义的,不管是在心灵里面直接从感应而来的“极数知来”,还是用了一些仪式,用了一些工具来“极数知来”,都可以叫做“占”,这句话的意思就表示圣人可以通于神明。刚才说“成象之谓乾”,是圣人心中的理想,“效法之谓坤”,是圣人生命的实践,现在说“极数知来”,表示圣人的理想和实践是通于神明的。而理想和实践是可以真的落实而有成就的,所以“通变之谓事”,于是就依照天道来实现人生,天道既然是这么多变化,所以人生也可以通达这些变化,通达变化然后能够成就事业。“阴阳不测之谓神”,从成象到效法到极数到通变,圣人就能够与神明同德,乾卦文言所谓的“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心,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个叫做“阴阳不测之谓神”,圣人之心的感应跟鬼神一样灵敏,所以“阴阳不测”,它有主见,但不是墨守成规,不是一般人庸俗的固执,他是礼乐的生命既安定有节,而又如程明道所说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天道妙万物是阴阳不测,圣人大而化之也是阴阳不测,不测叫做神。其实你如果了解天道的话,圣人是最可测量的,圣人是最可知道的,陆象山所谓“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其心同也,其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其心同也,其理同也”,而且其心之同其理之同,不只是圣人与圣人同,那是人人皆同的。既然心同理同有何不可知的呢?孟子说“先圣后圣,若合符节”,又说“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既然若合符节,易地皆然,当然就可知了,只是一般人碍于私心,所以心不同理不同,王阳明咏良知诗说“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以憧憧之心应世,人生到处都是烦恼,当然测不出圣贤的清净了。但千万不要把这个阴阳不测的“不测”了解成一个人的城府很深,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城府深是私心造作,而阴阳不测是与天合德同其神妙。经典的文句屡屡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厚实的生命力,你如果读这种书,不从这里感受,你的智慧就很难开发,生命愈活愈没有劲道,生活愈过愈杂乱。所以请你要多读这种书,我叫你们读经,就这个意思,你就多读,读到你稍有体会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了。
来,第五章再念一遍:“一阴一阳……。”
第六章:“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
“夫易,广矣大矣”,这是赞叹易理之广大。“以言乎远”,从远处讲,“不御”,“御”是抵挡的意思,“不御”就是不能抵挡,不能抵挡就无穷无尽,以言乎远则无穷尽,“以言乎迩”呢?迩是近,就是眼前当下。“则静而正”,当下的每一件事物,都静而正。它们就在这里,明明白白,安安稳稳,所谓“目击而道存”。击者触也,目击,就是眼睛所接触到,其实就是你的生命所接触到,你的活动所接触到,“目击而道存”,道就在目前。“以盈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易之理充满整个天地,不论远近,都在其中,这个叫做“备”,无所不包。
“夫乾,其静也专,也动也直。”乾的两种性质,从静一面来看它很专,专有专注、主持的意思,其静也专,从静态来看它是一个专注而主持的性能;从动的方面来看它是直,直就是直率,也可以说是直接,直接的话就畅达无阻,其动则畅达无阻。“是以大生焉”,乾的德有大生的功能。“夫坤”,坤的德呢?“其静”,从静方面来看,“也翕”,翕是鸟将起飞时先敛翼准备,所以是合起来、收敛的意思,“其动也辟”,因为坤的内在是秉承着乾德的,所以坤不只是收敛,它在收敛中也有开发、开辟。“是以广生焉”,所以坤的生是广生。“大生广生”,就是无穷的生生不已。“广大”——易道广大,“配天地”,与天地同其广大。“变通”,易道变通,“配四时”,与四时同。这里说四时不只是春夏秋冬,这里是以少代多,以四时代替一切。四时是我们日常中看出的最大的变化,但是易道和天地的变化不只是四类,只是说它的变化就像四时一样,就是广大无穷,普及一切,而且来了又往往了又来。“阴阳之义配日月”,这也是一个象征的意义,日月是代表至阳与至阴,易道的阴阳交感,就像日月一样,其实不只是日月是阴阳,到处都是阴阳。“易简之善配至德”,至德就是天德或是圣人之德,易道的简易,其善跟天德圣德可以相比配。为什么“易简”可以称为善,而且其善能说是“至德”?也可以和过来说为什么至德是易简的呢?这有些深意,不易解释。这要从道德的根据,也就是从道德的本体处来看。简易之道就是所谓的“先天而天弗违”,“先天”,就是“易简”的。我们说过,易传是孔门义理,也就是实践之学,所以,什么叫易简之善呢?我们要从人的道德实践来了解。要知道道德实践中何谓“易简”,可以从反面的何谓“繁难”来了解。你为人处事为什么时时感觉碰到麻烦?因为你考虑太多,就麻烦,那怎么简单呢?直道而行就简单。六祖慧能说“直心是道场”,道场在哪里?道场不是说你跑到深山里面去修行,你居家生活的任何时刻以直率的心来为人处世,那时候你就是在行道,那时你所面对的人事物,就是你行道的场合,所以“直心是道场”。孔子说“人之生也直”,这个“直”,就是“其静也专其动也直”的“直”。在无事的时候,你的心灵处于静态中,其静也专,这时一片天心,生意宛然,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个专,这个中,就是你的一颗诚恳之心,良知之在其自我,渊渊其渊。而有事时,你的心与事一起动起来,其动也直,就是从良知而发,依真诚而行,开诚布公,不是就达无阻“发而中节”吗?这样从内到外,就是一体之仁,中庸说“诚者,物之终始”,孟子说“如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又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这样,“照体独立”,王阳明说“良知只是个知是知非,只知是知非,便尽了天下万事万物。”这不是“易简之善配至德”吗?这不是“人之生也直”吗?你还要有那么多的考虑吗?但假如你私心太重,平时心灵就起伏不定,纠结纽捏,遇事又畏首畏尾患得患失,“西瓜偎大边”,一定要找一个“大边”来靠,墙头草两面倒,你要看风向如何,才决定你的行动,那你的人生就变成很麻烦。所以从道德实践上来体贴,就容易知道什么叫“易简之善配至德”,至德本来就是易简的。《易经》教我们易简。易道是这么样地易简,其实它就是至德的表现,或者是至德的本质,至德的本质就是易简。但要注意的是,这个易简是不是叫做幼稚呢?不是。这个易简是从原则上,从根源上说的,至于易简之善,要应用的时候,当然要有学问,就是要有很多的知识,也就是要有学问和才华,并且要有明察和应变的能力。德性跟知识都是人性之所发,人生之必备,而德性有优先性。什么叫德性有优先性呢?易简的德性它必定要包含复杂的知识,假如易简的德性而没有复杂的知识,你也没有什么人生的经验,你又没有什么专业的学问,那么你说我有易简之善,假如这样清汤挂面的“易简”,能不能算作至德之善呢?那就有问题了。“易简之善”必定会勉励自我,去追求对于现实复杂世界的了解,但又不会被现实所迷惑,而可以运用现实,引导现实,这叫“道德的优先性”。所以有德性的人必定有知识,但有知识的人,他是不是一定就有德性呢?知识是不是能保证他追求德性呢?那就不一定了,既然不一定,德性在这里也有优先性。有优先性就有涵蕴性,讲到德性,它必定含有了对知识的追求,讲到知识,那不一定含有对德性的追求。我们要了解这个“易简”是原则地说,是德性地说,并不是说一个人的知识和才华也要易简。好,第六章很简单,就是极力赞叹义理之广大,我们念一遍:“夫易……”。
我们看第七章,念一遍:
“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这几句话念起来感觉很好,但是不好用白话文来翻译。“子曰,易其至矣乎”,这是赞叹。“夫易,圣人所以”,就是圣人借之以,圣人借易道来做什么呢?“崇德而广业”,来使德行能够崇高,使事业能够广大,德崇高就是内圣,业广大就是外王,所以“崇德而广业”就是内圣而外王,圣人所借之以内圣而外王者,“知崇礼卑”呀,这个“知”就是“智及之”的智。“知”就有对于天地之道、圣人之道、或是最高善的种洞见和向往。我们曾介绍过西方的哲学家康德说古希腊的“哲学”这个字其实就是所谓的“爱智慧”,那么什么叫智慧?智慧就是“最高善已经包含在其中”的概念,最高善就是最纯粹最圆满的善。所以所谓“智慧”其实就是洞见并向往于最高善的一种能力。去爱这个智慧而向往于最高善,在我们中国来讲,就是向往于人格的整全,向往于圣人,向往于天道,叫智慧。“知崇”,就是圣人的智慧是崇高的。但不能只有高,另一面是“礼卑”,礼者,履也,践履也,礼是实践的意思。圣人的向往是非常崇高的,但是圣人的实践呢,是从下学做起,下学而上达,才知与天相知。“崇效天”,理想之高,就是效法于天,“卑法地”,实践之笃实,就是效法于地。“崇效天,卑法地”,这是很好的一句话啊,有如“仰则观象于天”,仰观于天,于是见识到天道的高明,我们的人生也要向往于高明;“俯则察法于地”,俯察于地,于是体贴到地道的非笃实厚重,承载万物,我们的德行也像地一样,一步一步地做实际的工夫。所以《易经》教人,一开口就是天地高远,希望你常读常受鼓舞,也愿“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天地之道就是易之道,“天尊地卑”,里边就有易的道理,易的道理就是要“崇效天卑法地”。“成性存存”,人既在天命的范畴之中而有了人性,成了人性而“存存”,存之又存,你存此人性,又存,存之不已,这就是你的“道义之门”,在这里也是人的实践跟天道相贯通,人的实践要效法天道的意思。效法天道就是效法《易经》之道,我常讲天地之道、圣人之道、易之道这三道是一,讲天地之道就是在讲圣人之道,讲天地之道、圣人之道就是在讲易学之道,三者是通而同之的。好,我们再念一遍,就结束这一章,系辞从一开始到现在,其实都是同一个意思,懂了全部都懂,不懂,则到处都是糊涂,就莫明其妙。莫明其妙有两种写法;莫明其妙,莫名其妙,一个是它其中的奥妙你不知道,一个是你连讲都讲不出来,其实是一样的,你既然明白,就能够给他一个形容,称呼它的名字,这个名是说的意思,名跟言是一样的,你给它一个名字不是你给它一个说明了吗?莫名其妙,它的妙处我说不出来,为什么你说不出来,因为你不明白,所以意思是一样的。读《易经》也是一样,你莫名其妙,但是你若懂得了呢?你就看得句句都很明白,而且那些句头你可以一下伸展开来,伸展开来,它就化掉了,这些文句化掉了,化成了你心灵的一种灵动,你就从这里领受到千古文化的洗礼。它化掉了,变成一股泉源,一股文化之流,流到你的心灵当中。你一定要这样读书啊,文章不是拿来翻译的,是要给你体贴的,怎么体贴呢?你要常常读,熟悉,很熟……而且又要有一种尊重,并且向往的态度,不要把它排斥在你的生命之外。你如果尊重向往了,它会很亲切地安住在你生命中,虚室生白。你一心生排斥,你便不得其门而入,它就隔了万重山,远在天边。不过,你如果要排斥它,我也没办法,我们之所以上这个课,就是希望你从多多接触当中,从听讲当中,能够领受到经典的益处,领受到圣人的指点而有所启发。总之,这些文章不是让我们一点一滴来计较的,是要我们吸收在生命当中,指导我们的生命前进的。好了,我们念一遍。第七章……。
第八章很长,我们先念一段,第八章是解《易经》的示范举偶,也很重要: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
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这前面三段,是总述,总述成卦跟圣人观象的原理。“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赜”是幽深、隐密,圣人有以见天下之理呀,是这么幽深、隐密,不可知不可说,故“而拟诸其形容”,所以只有模拟只有模拟它大体的形容——形是形状,容是姿态,就是事物的轮廓,大体地把握它的形态。“象其物宜”,以卦爻来象征事物的情谊——实况。“是故谓之象”所以圣人只是用了一些象来表征,它并没有一一地说明天下所有的事宜。但是这些象,就可以象征一一的事物,通用于一一的事物。这一段很好,这一段是说人类是何以要创作《易经》,原来是要以简御繁,若每一件事情都要说明,哪有可能呢?所以就用一些模拟的方式,叫象,所以《易经》只讲象,没有讲实际的事,即使讲的是事,也变成是象。所以所有的象都是为了事,象一推出去落下来就是事,这叫执简御繁。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天下事物的变化也太多了,所以圣人要“观其会通”,“会”就是会归,“通”就是通达,会归一处而通达八方,也就是从原理上来总理,而不是从一一的事上来分析。如果说事,也是从事见理,见理就是观理之交汇、融通的原点。“以行其典礼”,典者,常道,礼者,践履,“典礼”就是经常日用之道,观理之会通以后就能够放出去行其经常之事宜。“观其会通”是收进来,是“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卷之则退藏于密”。“行其典礼”,是放出去,是“云行雨施,品物流行”,“放之则弥六合”。如此便能观会通而行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圣人在《易经》的卦爻上面加上一些言辞,来断吉凶,“是故谓之爻”这就是《易经》所以成立的原因。这个爻,不只是指爻而说,说爻就含了卦,而且不只是爻和卦,而是说整部的《易经》,因为《易经》发展到最后是有爻象和爻辞的出现,所以讲到爻,就代表了整个《易经》。前段由“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讲“象其物宜”,是在说“卦”,是对天下事物大体的把握,这段从“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讲“行其典礼”,是在说“爻”,是对天下事物细节的把握。其实上面的卦也有系辞和吉凶,这里的爻也有形容和物宜,读这种简重的文章要反复地看,融会贯通,“互文见义”,不要死于句下。
“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善于易者,天下之至理虽然非常隐密,但是“不可恶也”,你就不会排斥,因为天道本来如此简易。“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虽然现实事物变化那么大,但是“不可乱也”,善于观察者,能以简御繁者,就不会被扰乱。“拟之而后言”,对于卦象的“形容物宜”,能比而拟之,把握事物之大体,然后才可以发言,“议之而后动”,对爻象的“会通典礼”能研议讨论,了解事物之细节,然后才付诸行动。“拟议以成其变化”,这样“拟议”了,把握了易道的变化,就可以随着事物的变化而成就其变化。
下面就举例,怎么样“拟议而成其变化”呢?你拟了议了,你了解了《易经》卦象和爻辞以后,怎么用在你的人生当中呢?下面就举了一些孔子曾经讨论过的案例。比如说“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这是中孚卦九二爻的爻辞,你看“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这四句话是不是很有诗意?句法和意境跟《诗经》差不多,都是四字句,而且前两句是见景,后两句是生情,是兴体。有一只老鹤在山阴中,在那里鸣叫,“其子和之”,在远方的小鹤也叫着应和起来,圣人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心中生起什么感受呢?“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爵是酒爵,好酒杯,其实就是好酒了,也包含了好食物,“吾与尔靡之”,我想要邀你共同来享用。就是“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这句话孔子看到了,或是一个会读书的人看到这个卦爻之象,他就有拟议了,就可以应用在人生当中,以成其变化。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所谓德不孤必有邻了,这邻,并不一定是空间的邻近,甚至也不是时间的邻近,而是心灵状态的邻近。“况其迩者乎”远方的人都感感了,何况是近处的人呢?相反的,“居其室,出其言如果不善”呢?则“千里之外违之”了,“况其迩者乎”?远近都不亲,真是众叛亲离了。所以虽然“言出乎身”,到最后会“加乎民”,行呢,虽然“发乎迩”,到最后会“见乎远”,它在别的地方也会有所感应,表现它的效用。“言行”是“君子之枢机”,“枢”是门的枢,就是门扇的轴,“机”是弩牙,就是板机。就是主管门户开合和弓矢出入的地方,就是所谓关键了,言行是君子处世的关键,“枢机之发”,从枢机这个关键发出去,就产生了“荣辱”了,荣辱的主要的根据所在,就是你的言行,言行就间接关涉到你的荣辱,“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君子用言行就可以动天地,你可以不谨慎吗?你看“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从一只老鹤在这里叫,它的小鹤就会在很远的地方呼应回来,那圣人就想到,一个人善的言行也会产生呼应,恶的言行也会产生呼应。你不要认为没有呼应,一定有呼应,你不要认为你没看到,你没看到也默默中起作用了。所以一个君子应该知道言行是荣辱的关键,一句好话说出来,一件好事做出来,整个天地都受振动,你的一句恶言一件恶行,整个天地也都受你所污染。所以,你千万不要认为可以我行我素,你的言语行动与人不相干,其实不是,你的言行与天地都相干。所以“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可不慎乎”。
前几天我接到西安来一个电话,跟我说,北京有人要跟我联络,说六月一号晚上北京的文化部在北京要办一个盛大的晚会,要叫我榜书“走进经典世界”挂在晚会的会场。最好我能去现场说说话,如果不能去,就把录音寄过去,在晚会开始前播放。可见儿童的读经的风气在大陆渐渐地被朝野所了解、所认同,这是一个很好的消息。因为从文化大革命所谓的批孔扬秦,一路走过来到现在,渐渐回归中国文化,这是值得我们高兴的事。“言行,君子之枢机,发乎迩,见乎远”,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注脚,我在台中师院里讲“儿童读经”,这个声音会传到哪里去你知道吗?至少现在已经传到西安、北京。不只是北京,去年就有纽西兰的华侨侨领要我去纽西兰演讲,演讲完以后他们招待我去雪梨,但我没有时间去,推辞了,这也是“言发乎迩见乎远”啊。所以你发了善,将来千里之外或数年之外会应之,就是德不孤必有邻,你发的不善呢,也千里之外或数年之外会应之,就要众叛亲离。真正能够观察天下大势的人,不是看一时一地,乃是在空间上看得很远,在时间上看得很久,他就会说可大可久的话,做可大可久的事。你读《易经》就要学到这种本领,学到这种本领才能够治国平天下,如果不学这种本领,你空有聪明,空有口オ,空有能力,会用聪明、口オ、能力做什么呢?互相地斗争、倾轧,这也是“言发乎迩见乎远”呐,这也是“枢机”呐。所以每个人要善于守住自己的枢机,看你开哪一个门,一开都动天地,善门有善应,恶门有恶应。要开善门,不要开恶门,记住啊!
“‘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同人,先号咷而后笑”是同人卦九五的爻辞,与人同,叫同人,社会上还保留“同人”这个词语,写成“同仁”,就是同事。“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号咷大哭啊,这是遇到困难了,什么叫同人?怎么同人?要“先号咷”,为什么先号咷?因为人与人本来就不同,人心不同如其面焉,人心怎么同呢?人心本不同,所以这个时候的相处就只好“号咷”,但是人心又本来是相同的,所以人与人可以相通而同,从哪里可以通同?不是形体可以通同,也不是各种的性情学问可以通同,乃是从德性可以通同,于是可以“先号咷而后笑”。但假如没有徳性,是不能够跟人通同的,没有德性的通同只是酒肉朋友沆瀣一气的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这不叫做同人。人生中一见倾盖可遇而不可求,先号咷而后笑是正常的,但你不要先笑后号咷啊。孔子说“君子难侍而易悦也,悦之不以道,不悦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易恃而难悦也,悦之虽不以道,悦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朱子治家格言说:“狎暱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都是这个道理。对这一个爻辞,孔子怎么作解呢?“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君子之道,君子的表现,或者是出,就是出来在朝为官,或者安处在野为民,或默或语,有些时候静默,有些时候说话。假如两个人都是君子,则不管是出、处、默、语,“二人同心”,在朝者可以跟在野着同心,默者可以和语者同心,这就如同“利见大人”,乾卦的九二见龙在田,九五飞龙在天,一个出一个处,但都“利见大人”,利见大人则朝野俱安。可见“二人同心”,就“其利断金”,“同心之言”真的“其臭如兰”,如兰花之飘香。“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譬如台湾民进党与国民党合作,他们如果讲理,那百姓一定额首称庆。但如今两党不是同人,他们合作是假的,他们斗争是真的,那天下苍生就先也号咷后也号咷了。
“初六,藉用白茅,无咎。”这是大过卦初六的爻辞,这些都是举例,举前人解释爻辞的例子。可见爻辞除了小象之外,也可以做很广泛的解释,尤其孔门的义理,就是孔子所传的易学。孔门的学问,是从道德意识出发,从忧患意识而来,这个忧患是来自于道德的悲天悯人,用孔门的哲学来看《易经》,整部《易经》就是修身养性的一部书,所谓的“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种意思无处不在表现着,稍一体会即可悟入。请看这一个爻,“初六,藉用白茅,无咎”,“藉”就是铺在地上作为凭藉,白茅是一种茅草,茅草虽然平常不过的东西,但是天子祭礼,要摆祭物的时候,不好把祭品直接摆在地上,下面就先铺着白茅,再把祭品摆上去,这样叫“藉用白茅,无咎”,那么这可以象征什么意义呢?子曰“苟错诸地而可矣”,错者置也,本来放在地上就可以的,现在“藉之用茅,无咎”,还要放在茅上,那更没有什么遗憾了,这是“慎之至也”。“夫茅之为物薄”,这个薄是不贵重很卑贱的意思“而用可重也”,而在这种用途下却显示出它重大的意义,“慎斯术也以往”,斯术,这种方法,就像这样谨慎的方式去处理事物,“其无所失矣”,当然是不会遍失了。孔子所谓“以约失之者,鲜矣”,在任何事情上,如果谨慎的话,差错会比较少的。一件小事也可以有很大的意义,一种并不很高贵的东西,也可以变成很有价值,这都是因为人的品德而加给他的一种意义,所以有些时候我们也可以说礼轻而情义重,这样子就是“物薄”而它的“用可重也”。
我们看下一个爻辞:“劳谦,君子有终,吉。”这是谦卦的九三,这一卦讲过的,“劳谦”,能够劳而谦,“君子有终,吉”,有所成,君子将有所成,这是可喜的事。如果劳而不谦,所谓的伐善施劳,伐善施劳的人并不是真心的奉献,他不能任劳任怨,做了一点事就夸大其功,或牢骚满腹,这种人的善是不能持续的,不能有终而吉。“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有功而不自以为德,劳而不夸张,“厚之至也”,这个文章很像《论语》啊,谁是劳而不伐呢?颜渊。颜渊“无伐善无施劳”?为什么这里有“厚”的意思呢?因为谦卦是地中有山,山本来是很高的,那么山现在不高了,还不只是不高而已,整座山跑到地下去了,它的德性之厚不是到达极点了吗?“语以其功下人者也”,有功还愿居人之下,“德言盛,礼言恭”,言是语助词,德又盛,礼又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致恭能存其位,所以“君子有终”。劳谦两个字很好,凡事能者多劳,但能者多劳的人,希望更进一步能够守谦,这样子才能够有终,才是吉,谦卦六爻皆吉,九三爻之吉是很有深意的。
再来,我们看“亢龙有悔。”来源于哪一个卦呢?乾卦,第几爻?上九。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乾卦所有的爻在文言中都已经发挥过了。文言只有乾坤两卦才有,其实像这一章对几个爻辞的推演也可以算作是文饰之言啊。或许孔子对许多卦爻辞都讨论过的,但是除乾坤外其它的卦并没有完整的记录,有些零碎记录,所谓吉光片羽,就保存在系辞里,我们可以把这几段当做是一种示范,可见我们读《易经》可以有自己发挥的余地,将来你自己读《易经》,看到卦辞、爻辞,希望自己也领会出些人生的道理,自己受用。其实,不只这里的解释是示笵,即使整部《易经》的所有言辞,都也只是示范,也只是一个个的案例,一种举隅,如果举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就是不算是该《易经》了。
再来,“不出户庭,无咎。”这是节卦初九,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不出户庭,无咎,并不是任何事情都不出户庭,要记住《易经》各种的卦、爻都有它的特别代表的事项,那么哪一种事情应该不出户庭呢?不出户庭才无咎呢?也就是哪一种事情应该有所节制?孔子说:“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阶”就是进阶,不当的言语传播上往往会一直绞绕到败乱的事情上,所以言语有些时候要“慎密”,“慎密”就是“不出户庭”,守口如瓶的意思。“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是举例而言,有些时候该守密该不乱说的就不乱说,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个意思,“几事不密则害成”,尤其是“几事”,“几”也可以说是微小,也可以说是深藏的意思,深藏,隐密,必须隐密的事情,如果不隐密则祸害将生。“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有些情况之下话是不可以乱说的,当然并不是任何情况的言语都不能讲,比如说我常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你有愤悱之情怎么可以限制你的言语呢?但有些言语是不该说的,或许是在情份上不可说,或许是在它的发展的过程中不可说,或许是指所谓的政治或商业机密等等,都是不可说的,凡是这些不可说的,那就要“慎密”不能出口。尤其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往往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这样也会惹出祸端,这是对人生的一种良好的告诫。现在我们看最后一段:
“子曰:作易者其知盗乎?易曰:‘负且乘,致寇至’。”这个是解卦六三爻,“负”就是背着东西,“乘”就是坐车,“负且乘,致寇至”,背着货物乘车;这是不合理的事啊,但爻辞籍用这个图样来象征一些意义,象征什么呢?,“负也者,小人之事也;乘也者,君子之器也”,本来是小人,而居了君子的位置,如果是这样子的话,“盗思夺之矣”,所谓“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就好像“上慢下暴”,本来上不该慢,下不该暴,而现在呢,上下皆不守其位,反而“上慢下暴”,就有“盗”,要“伐之矣”,什么意思呢?孟子说“家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国家如果自己内乱了,当然外侮就来了。“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这两句话已经成为名言了,对自己的财货居然不谨慎收藏,“诲”就是教导,你等于是教导盗贼,说来偷吧来抢吧,“冶容诲淫”,冶容是过分的装扮,诲淫也是教导别人对你放肆,“淫”就是过分的意思,不管是情绪或者是行动,过分都叫“淫”。慢藏代表不谨慎,冶容代表不庄重,那都是会招来贼人的觑觎。“易曰:‘负且乘,致寇至’,盗之招也”。
现在我们看第九章,先跟我念一遍:
“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
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显道神德行,是故可与酬酢,可与佑神矣,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
这就是所谓的易数,这个是最基本的易数。《易经》起源于卜筮,尤其到了周朝,以筮法成六十四卦的系统,其中除了与卜法相近的“观象”之外,还有“数”或“数序”隐含其中,如阴阳、三画、八卦、六爻等,逐渐越推越远,数的结构越复杂。流入民间,演为河图、洛书、卦序、四时、五行、天干、地支,以及奇门、遁甲等,都可以化为数,再以数来推算,成为“术数”,有数就有术,数就是把天地的变化以数字来表达,现在民间还流行的山、医、命、卜、相,号称五术,这些带有神秘性质的方术,称为“术数”。当然,最高明的数术是直接与神明感应,所谓的“夫大人者,与鬼神合其吉凶”,次一等的,就是自古所传的卜或筮的方法,可以用象来感应或用数来推算,民间也还流传这种推算的方法,就是卜卦、算命这一类的,当然算命可以算大的命,算国家、天下、时局之命,也可以算小的命,算个人的命,就是把命看成不过是“阴阳”之气的变化,其中是有“定数”的,定数就显示了命该如此,于是就可以预知,称为“气数”。不是有一句成语叫“气数已尽”吗?,什么叫气数?有气就有数,也就是有命。但阴阳之气的变化是形上的,不是现实的人可以把控的可以明白的,所以,现在反过来,用“象”或“数”来推算“气”,就可以知道命的变化。《周易》以前可能多用甲骨来卜,观象的意思比较重,而《周易》的系统是揲蓍草而得出卦爻,卦爻也有象,而其中又有数,推算的入路更多样了。观象的技术是比较虚的,所以比较难,算数的技术是比较实在的,一般人也容易学,只是如果同样的技术,卜出同样的卦爻,但是不是算得准,那就不得而知了。我看算命所以成立,有两个条件:第一,所谓世界,是由阴阳的变化而来,自然界的变化是有因果规律的,而人是自然界中的存在,乃至于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命,因为它在自然中,必定有其前因有后果,由前因就可以推后果,既然人在因果中,则他的吉凶祸福就有规律可寻。这个很像数学的推演,或物理学公式的代算。第二,在默默不可知之中,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会相感应,尤其通某些技术,如卜或筮,那龟甲或蓍草受了感应,会呈现出某种讯息,指示出阴阳前因后果的变化,加上一个善于感应的人,又会感应到甲坼或卦爻所呈现出来的讯息,推出阴阳变化的因果。于是就可以“铁口直断”了。看一看这两个算命的条件,准不准,到最后其实还在于感应。首先,果真万物都会相互感应吗?龟甲和蓍草果然带来了神明的讯息了吗?第二,那观象数的人,他的心灵灵敏到可以和那些“无知之物”起感应吗?因为甲坼和卦爻的象数是客观的,但如何解读是主观的,或许同一个卦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应,而不同的卦爻,不同的人可以有同样的感应。所以所谓“气数”,所谓“命算”,到最后还是存在于渺渺茫茫的天地里。听说邵康节是对于易数是很有研究的人,他曾经推演天地生成的年数以及天下运行的大事,所谓皇极经世。对于一般的生活细节,他当然也可以推算,所谓“梅花易数”。有一个故事流传,这并不一定是真的,说邵康节有一天,忽然看见客厅里面的一个花瓶,心有感应,他预知到这个花瓶今天中午会破,但他只知道定数会破,但算不出它怎么破,邵康节就想;这花瓶好端端摆在那里,怎么会破呢?我倒要看一看它为什么会破。于是他就盯着花瓶,陷入沉思。到中午了,他太太叫他吃饭了,他说,噢,等一下,太太又叫,该吃饭了,等一下,他反正要看这个花瓶怎么破的,他太太连催了好几次,但这关键时刻,他哪舍得离开半步?动也不动一直瞪着那个花瓶,他太太就很生气,说你看花瓶干什么,彭一声,把花瓶打破了,他说:噢,原来是这样破的。这可能是笑话。但说明术数家咬定天地万事万物都有定数。古人卜卦的方法,就是要得到那定数。如果大家有兴趣,下个礼拜可以教大家卜卦,要准备蓍草,(学生:没有蓍草。)没有蓍草?(学生:不知道什么是蓍草。)不知道什么是蓍草?噢,《说卦传》说“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啊,你有蓍草才能“参天两地而倚数”啊,要不然你怎么“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呢?不过,没有蓍草没有关系,用竹筷子代替也可以,要不然用考肉那种竹签,但竹签太细,比较不好播弄,要不然用你们吸饮料的麦管也不错,如果都没有的话,你就准备五十根牙签,也可以,要准备五十根,五十根就是二十五双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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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六辑《易经讲课录(上)》。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