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澄平君是在道风山信义神学院研究神学的。最近寄交民主评论社二文,一文是为我《人文精神之重建》书中<人类精神的行程>一文,作一详细的中西思想对比表。一文是<基督教的观空破执论>。民主评论编者寄来要我加以审查。对于前一文,我感谢魏君之一番好意与所用的工夫,但认为不必占据民凭的篇幅。后一文,我觉却可刊登,而且愿意附几句话于后。
我之所以主刊登此文,是因此文表示一种宗教而兼学术的真诚。魏君是真切的感受到基督教的修养工夫中之某一问题。这问题,是基督教到中国后,中国基督教徒将基督教教理,与中国文化思想及已生根于中国文化之佛学思想对勘时,应碰到的问题。亦是我个人年来论到宗教时,常提到的问题。但是一般基督徒在此点上,常置诸不顾。这样,基督教将永不能真正在中国文化中生根,因为它未接触到中国文化思想的核心。而如真碰到此问题,则基督教亦必要开始中国化。在中国化以后的基督教,可能如佛教之中国化为中国之禅宗亦可能如中古之天主教之化为马丁路德的新教。这是人类文化大流之汇合,必将有的一环。或必须经过的一历程。魏君此文之本意,固不必是要使基督教中国化,但是他此文至少表示了他个人之一点真切感觉,而暗示出此中之有一基督教思想,与中国思想如何接头的问题之存在。所以我主张加以发表。
魏君此文之内容,虽引了我许多意见。但我个人不必都赞成。一般基督教徒看了,亦可能说其走入异端。而其借用佛家的观空破执的名辞以为基督教思想作注释,亦非佛教徒之所喜。但是亦正因如此,所以此文可使人感到上述之一问题之存在。这问题如何解决,不是简单的话可说明的,我现在亦不拟在此讨论。我想撇开理论,借此抒发我对中国的真正佛教徒与基督教徒的一番敬爱之意。
我自己是生活在尘俗世间,而在自己生活上德性上,自知有无数缺点的人。我只想自勉于希慕儒家的贤者,而非任何的宗教徒。但对于虔诚的宗教徒,我实深心喜欢,这中间常使我生无限的人生感触,人生体悟。我总与宗教徒,一直有缘。然而我亦总辜负他们对我的期望。我所最难忘的朋友之一,是中学时便同学的映佛法师。前辈先生中,则对于欧阳竟无先生,我亦始终仰服。但这都不在他们的知识与所讲的道理,而在他们的为人。映佛法师的恬静悲悯的情怀,欧阳先生之泰山乔岳的气象,都常在我感念中。欧阳先生本是我父亲的先生,亦是熊十力的先生,应算我之太老师。对于他,我最不能忘的事,是在他七十岁的时候,他曾要我住支那内学院[1]长为其弟子,并为我安排生活。我当时不肯。他于是大怒,但在大怒中,忽然声带悲恻,说:“我七十年来,黄泉道上,独来独往,只是想多有几个路上同行的人……”我听了黄泉道上,独来独往数字,便不觉深心感动俯身下拜。欧阳先生亦下拜。这是佛家的平等之礼,并非我皈依佛之表示。我当夜仍即离开了支那内学院,上船回家。这时欧阳先生的一学生,送我上船。时雾笼江畔,月光如水。这学生倚船栏向我说,今天是欧阳先生全幅真情呈露,你将如何交代? 但我只有远视江水,默然无语。此事距今已将二十年,每念当时情景,总想流泪。但再隔一年,我在重庆嫁妹后,再去看欧阳先生。先生却全忘前事,执吾手于案上,写东坡词“婚嫁事希年冉冉”数字,慰我以后当可更安心为学矣。我于此时复深感真正有宗教精神者之胸怀中,实有一不可测之宽平深广。我后来常想,如我身而可分,我愿分我身之一为欧阳先生之弟子。然我身终不可分,而我与佛家之缘暂断矣。
至于对于基督教徒,老实说我尚未遇见如欧阳先生之使我衷心感动的人。这我相信是有,或是缘悭未见。但我南来香港,在教育界文化界的人士外,我所接触的人,仍是宗教徒最多。除了二三佛教寺院,我常去玩外,到基督教的学校,或修道院去讲演,亦不下六七次。而我与牟宗三先生年来写的文章,亦最为各地的宗教徒所注意。他们常有文章或书信提到,或加以讨论。台湾有一信基督教的范仲元君,动辄数千字的信,来了十几封,我实在佩服其虔诚。宗教徒之认真,这决非世间一般学者所能及。但我亦只有惭愧,实无时间对他们之问题一一答复。而在这些与基督教徒接触的事中,我所比较最难忘的,即是在魏君的信义神学院讲演之一事了。
这事之所以令我难忘,是因该院之请我去讲演,事先颇经一番考虑的。据常向我接洽的周君说,在一年前该院的学生,就望我去讲演了。但是院中当局不放心,务必希望我只讲哲学,不要评及宗教。我说你请院中当局放心,我不会在你们之神学院中,伤害到你们的信仰的。因这亦不合儒家忠恕之道。于是我在一晚上去沙田道风山[2]讲演了。我的讲演,莫有什么可说的。可说的是在道风山的山上,看见该院须眉班白的老院长[3]。我惭愧,已把他名字忘了。但是我却直觉他是一虔诚的宗教徒,是我在香港所未见过的。我记得他说他是北欧挪威人,孑然一身,曾在中国湘西传教,三十多年,辗转到此。在我讲演前,大家唱了诗之后,他便起来祈祷上帝,帮助我讲演,并帮助听讲者得益。在此夜间的山上之静穆庄严的神学院中,听了这几句话,却使我生无限的感动。我想:什么力量使此老牧师由欧洲北海边的挪威,到中国湘西之地,传教三十多年呢?现在为什么他要祈祷上帝帮助我?难道他不知道我并非基督教徒?但对最后一问,我马上了解,这是他们之一种礼。此礼是依于在他们之教理上,上帝之爱是无所不及的。不管人是否信他,他总是愿帮助人的。然而在实际上,这礼同时是依于他之一超越的感情。此超越的感情是愿帮助我的。但是他的谦德,不容许他说他有力能帮助我,于是只有祈祷上帝帮助我了。我又想他之祈祷上帝,除了帮助我讲得更好以外,恐免不掉还要祈祷他来监临我,不要我讲违反基督教教义的话,而摇动到听众的信心。这是我从他们于请我讲演一事之经过郑重考虑来推测的。但是我在当时,虽想到此,却并不觉若他真祈祷上帝来监临我,便是他的狭隘,或是对我之不敬。我这时所引为感动的,是想在茫茫的天地间,以我这样的渺尔七尺之躯,以偶然的机缘,在此处讲台上,作短短二小时的讲演,而他们亦要本他们之礼节,而专诚的祈祷上帝来帮助我监临我。他们之祈祷中之超越的感情,究竟是为的什么呵?这时间讲室外的松风吹过,我知道他们所为之什么了。这时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种难过的悱恻。我不能分别此悱恻之感,是对此老牧师之为人的悱恻,是对上帝的悱恻,是对我自己对人类的悱恻,我亦不能分辨这与我闻欧阳先生说他七十年来,在黄泉道上,独来独往时所生之感动,有什么差别。总之我心中是有同样一回事而已。
但是实际上各种宗教徒之彼此间,及他们与我们之间,是不同的。如要谈道理,一直追溯上去,是总有不能相喻之处,而说不下去的地方的。则大家虽相聚于一堂,而同时是天渊悬隔。这当是一永远的悲哀。但是我知道在真正虔诚的佛教徒心中,他会相信我最后会成佛,因为一切众生皆可成佛;在真正虔诚的基督教徒心中,亦会祈祷我与他同上天堂的。而我则相信一切:上了天堂成佛的人,亦还要化身为儒者,而出现于世。这些不同处,仍不是可以口舌争的。在遥远的地方,一切虔诚终当相遇。这还是人之仁心与人仁心之直接照面。此照面处,即天心佛心之所存也。但在现在世界最急迫的事,我想还是一明儒的话说得最好,即“莫勘三教异同,先辨人禽两路”。人道不立,什么都不能说了。
《民主评论》六卷二十二期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1]支那内学院:我国现代著名佛学院,因古印度称中国为支那,佛教自称内学,故有此名。欧阳竟无创办,以“阐扬佛学,育材利世”为主旨。
[2]道风山:位于香港新界沙田,是以道风山基督教丛林命名的一座山。
[3]指挪威汉学家、传教士艾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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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青年与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