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年9月30日
地点:北京白羊沟培训学校
农历中秋节,先生来到白羊沟营地,在学员“相见欢”座谈会上提及昨天离世的南怀瑾老师,感慨万千……
今天,我也想到一个人,就是南怀瑾先生。
我在大学的时候,应该是1966年吧,班上有一位同学,看了南先生一本书——其实是这本书的内容老早就在报纸上连载,连载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看,因为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当兵,有时候他就叫我看看。后来,我们一起申请保送就读台湾师范大学,那些连载的文章刚好集结出版,书名叫《论语别裁》。这个同学非常高兴,下课时候拿著书,到全校每个班级,跟班长说,我来你们班上讲几句话,好不好?有时候,打上课铃了,跟老师说,能不能让给我几分钟讲几句话?他上讲台介绍这本书有多好多好……结果,没几天,全校总共订了四、五百本。他把订单寄过去,那个出版社是南先生的学生在他讲学的地方办的,收到订单,马上去报告;南老师说,“这个人是谁啊?真有本事,我们卖了将近半年,卖不了几百本,他一下买了四、五百本,把这个人找来……”所以啊,我那个同学……名叫杜忠诰,现在是国际有名的书法家……就去见他了。从此他们就变成师生,很亲近的师生。后来他也带我去,我那时二十八、九岁,就见过南怀瑾先生了,参加过他的禅七,所以,我也算作南老师的学生。
几年后,南先生去了美国——南老师在台湾讲学,偶尔我也去听,记得听过一个礼拜,讲佛学,教室也大概差不多像我们这样的,三、五十个人,去听的人,好多都是王公贵族、党政要员。那时候台湾还是戒严时期,政治思想控制很严格。可能因为他的讲学已经影响到决策阶层,所以上面就开始注意,好像准备要来封他的讲堂,可能要把他带走。风声出来,他连夜逃走了,逃到美国——据说如此。以后他的传记会出来,是不是有这章节,我不知道。总之,他离开台湾是跟政治有关的。又过了好几年,南老师回国,定居香港,我也知道他在香港;不过呢,我跟他本来就不熟,没有跟他联络过。
1994年,我在台湾开始推广读经,过了两年,有一个人来找我,说是从香港来的,做律师,办一个业余读经班,他想请我到香港去演讲。我一听说香港,就跟他说,“你从香港来,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南怀瑾先生的,你去找他,我也想见见他,因为他的力量大,我要请他一起推广读经。”这个人说,“就是南老师派我来的啊!”这个好!这个好!我就去了香港。南老师的弟子们办了两场读经的说明会,因为香港民众平常讲广东话,所以我的演讲还要翻译。南老师没有来听,但他身边重要的弟子都听了。讲完以后,他的弟子们带我去见南老师,南老师当然不认识我。我把演讲中所讲的读经教育观念重复地跟他说了一遍,他说他都知道,因为他看过我的说明手册,他弟子也预先把我的来意报告了。我又再表示一次,说:“请南老师出来推广读经吧,我的力量小,您的力量大。”南老师大腿一拍,说,“我从小就是这样读书的,我以为这种教育不可行了,居然你说还可以做,好!我做!”他以后逢人就讲读经。不管从哪里去的,尤其是从大陆去的,他都要交代,回去要好好推广儿童读经。
其中有一个例子,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他们都从武汉出国,去法国留学,学的是数学。他们出国是二十多年前,刚刚改革开放,那时要出国不是容易的;但是这两个人都是一路顺风,从小学到大学,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这种人才能出国啊,他们是社会的佼佼者。他们在法国博士毕业,已经准备结婚了。回国时,特别绕道香港,去见南老师。跟南先生说,他们平生虽然一路顺利,但是越长大越感觉生命迷茫,虽然都得到博士了,还没回到国内,大学聘书都有了、当教授了……但是并没有感觉到所谓的安身立命。这样富贵利达的人生,虽然是大家所羡慕的,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羡慕自己。就问南先生怎么办?南先生说,你们回去教书,这是假的,随便教教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你们要推动儿童读经。然后把我的书给他们看。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演讲光盘了。他们回去就在武汉推动,乃至于到全国各地巡回演讲,一直到现在,他们都还在做。他们在外面的名声,不是数学教授,而是读经推动者。另外,大陆读经界最有名的冯哲先生、在北京开四海推广中心,也是受南先生的启示;而读经界推广最力的厦门绍南文化出版社,那“绍南”两字,就含有承绍南怀瑾的意思……读经的推展受南先生的激发,像这样子的例子很多。
1996年,我去香港见南先生以后,过了不到一、两个月,南先生就派人跟我说,要请我去海南航空总部演讲。他们的董事长陈峰是拜南怀瑾为师的,南老师希望这个年青的企业家推广读经,于是我就去讲了两场。虽然当时陈峰董事长答应,他要在海南推动读经,凡是海南人要读经的,读经本都他供应。我演讲的地方叫海口,他夸下这个“海口”,但是后来,一直没有实现。再过几个月,因为当时大陆的希望工程刚起来,刚向全世界募款,成立许多的希望工程学校,也通过南先生请我来给他们校长做培训,在上海办了两天从早到晚的课程。校长们从全国各地来,他们的主办人徐永光、陈越光二先生也坐飞机从北京到上海,听了我两天课。我当时不知道这两人的来头啊,这两人并不简单,一直是社会上响当当的人物。记得第二天课程结束,晚餐圆桌上,大家谈得很高兴,他们两个一搭一唱,一个说,“这件事情啊,非做不可!”另外一个人说,“这件事情啊,非成功不可!”他们跟我说,希望工程学校有五干余所,如果先拿一千所来做实验,就有一百万的学生开始读经了。不过他们说,不能叫“读经”,读经是违反国家政策的,因为以前破四旧,经典是要打倒的首要对象。而且表示,不敢读太多的《论语》、《孟子》也不敢读太多的《老子》、《庄子》,怕引起误会,如果读读唐诗、古文之类,倒是没问题的。所以他们后来就自己编了读经本,选了几节《论语》、《老子》之类的,其他大部分是诗文。你们一定听过“读千古美文,做少年君子”的口号,这就是他们当时在餐桌上定调的。于是,希望工程学校的读经风气就普遍展开,真的有上百万的孩子,读了一些千古美文。
那几年里,南先生也通过他的弟子请我到美国去做巡回演讲,我来大陆的频率也多起来,最先所到的地方,大概都是与南先生有关系的。后来因为一个再介绍一个,我就渐渐地到处都去了。而同时,南老师也在武汉创办了读经的推广机构,称为“大方中西文化导读中心”。大方做了大约十年,大约从1997年开始,到2006年。南老师认为读经推广的阶段性工作已经完成了,说:播种的时间不必那么多,我们煽风点火就好,将来就如火燎原了。于是,南老师就比较不做推广工作了,大方也撤了。原来他也派身边最亲密的弟子上山下乡,去做读经的倡导,而且对边远地区送书。据我所知,送了几十万本《论语》,在初期的推广引起了很大的效应。尤其是最初期,我到大陆倡导读经,不只是主办人大部分是南老师的弟子,来听讲的人,大部分也是平常看过南老师书的。
除了南老师,另外一批人参与进来,就是听净空法师光盘的人。所以,有人说,王财贵在大陆推广读经,能推得开,他的底子啊,就是南怀瑾老师和净空法师,这两个人做了前期的铺垫。看他们的书、听他们光盘的人,对于读经理念都比较容易领受。我也认可这种看法,尤其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当然,读经的风气越来越脱离宗教的氛围,因为我们所说的读经,本来就属于文化和教育的范畴,而不是宗教的。但是呢,在文化几乎断丧的时代里,因为宗教是最保守的,宗教的传统是最不容易断绝的。所以,在宗教的传承里,比较能够守住人心,因为人心尚存,对经典的热情比较容易被激发起来。等到文化风气越来越普遍了,一般人原有的愤悱之情才渐渐浮现出来,这是很不得已的规律。所以,我刚开始推广读经的时候,有很多人问我,“读什么经啊,佛经吗,圣经吗?”他们只知道读这两种经,我也不怪他们,因为这个社会的文化意识己经断绝了,唯独宗教还没有断绝。等到一个社会,一个民族,它的宗教也断了,那民族可能就要亡了。明末顾炎武有亡国亡天下之分,亡国,没有关系,它还可以复国,像以色列;但亡天下,是这个民族退出历史,从世界上永远消失,像埃及。国家是地域政权的观念,如果只是没有了国家、没有了政权,你还可以夺回来;天下是文化心灵的观念,你没有文化了,心灵都散了,这个民族就不是这个民族了,怎么可以夺回来呢!所以,一个民族如果连他的宗教经典都守不住,就代表这个民族已经没有了智慧,没有智慧的民族是不适合存在在天地之间的。所以,一个民族的宗教不能丧亡,除非像中国,因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儒、道两家,都不是宗教的,乃至于真正的佛教也不是宗教的。于是,只有中华民族可以不靠宗教经典而永远传播他的经典。虽然在这个时代,是需要靠宗教的底子来恢复经典,希望从今以后,无论是不是宗教徒,听到读经的人都一样有所感受,才代表读经教育真正的独立。
所以,前期的铺垫是有很大功劳的,我对南先生是非常怀念的。以前他在香港,我来大陆,要回台湾的时候,路过香港——当时还没直航,一定要经过香港——有时就给南老师打电话,南老师都叫我留下几天。南老师是很奇特的人啊,四面八方的人都想要去求见,当然有些人是见不到的。去他那里是很享受的,南老师很会照顾人,而且那里饮食非常讲究,他请的厨师是一流的,南老师都是下午见客,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人来,每天晚上都菜肴丰盛,高朋满座。南先生开玩笑说,“我们这里是人民公社,哈哈,大家来都有饭吃……”很多来的人,不仅是见见南老师,最主要的来求法的。南先生大部分让他的弟子教:吃完饭的时候,你去教他们打打坐吧。他们有一套基础修法。有一次,我跟南老师说,“我能不能也去听听?”“你不要去听了!”我问“为什么呢?”他说,“你是心如古井啊!”“我心如古井,难道我的心死掉了吗?”“不是,你早已不起波澜,你不是我这道的人……”确实到现在,我还没有能入他那一道,因为所学不同啊。不过,南老师是对我是相当好的。有一次,我住在他那里,他交代弟子,明天带王老师上街,去做几套西装,而且要量身做的,不要买现成的,现成的不合身。又说,他要几套就做几套。我说,不必了,我不穿西装。他说,你穿着要好一点,你出来演讲才比较有精神,人才会相信,现在人都看外表。隔天我勉强随同那弟子去了一家,说,就一套就好。选了布料,果真隔了一两个礼拜,衣服从香港寄到台湾。从此,我出席比较正式的演讲,都穿西装打领带了,延续了十几年。直到最近两、三年,才渐渐改穿汉服。又有一次,我从大陆巡回演讲结束,途经香港,住了一两天,要回台湾前,南老师把我叫到一旁,从衣袋里抽出一迭钞票塞给我,我说,“不要了,我有的。”他说,“不行,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人在外边,总是要有一些盘缠。”我说,“我有、我有……”他板起脸孔,说,“不可以这样,‘长者赐,不可辞’。我是长者,我要给你,你怎么要辞呢?这不礼貌。”我只好收了。一万块钱港币,很多年以后,我一直都还记得他那时的表情。
有人说南先生有神通,我倒没什么觉得。但他香港坚尼地道会客楼房的对面,是个山谷,山谷下有一颗树高高地擎起来,总有一、二十只白鹦鹉栖息其上,苍翠的树枝上,缀着一抹一抹白点,很是好看。弟子们说:初来租这房子时,是没有这些鹦鹉的,后来越来越多,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有一次南老师到别处去了几个月,鹦鹉不见了,南老师回来,它们又回来了。我每到南老师处,总喜欢凭窗欣赏那些或翔或集的鹦鹉,不知那些鹦鹉算不算他神通的感召。不过,至少有两次他对我说的话倒都应验了,一次是我跟他说我认为中国吸收佛学之所以成功,最关键所在应该是对佛经的翻译,让中国人可以用汉文读佛典。而近代中国吸收西方文化不成功,没有系统性的翻译西方的经典,也是一个重要的关键。所以我想集合五十个学者,用十年功夫,用集体翻译的方式有系统地翻译西方两百部经典,作为定本,让以后的中国人不必要都去留学,也能学习西方的学问。南老师听了,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啊!如果你还年轻,而且是我做皇帝,这件事一定成。但是现在我既不是皇帝,你又不年轻,这件事你就不用想了。我当时只不过五十出头,他为什么说我不年轻呢?果然,十几年过去了,这件事还没开始呢,原来,他料定我是做不成的,或许永远成不了呢。又有一次,我向南先生报告,我要在台湾成立读经教育基金会,他听了,眼晴瞪得大大的,看着我说:你这样一个人飞来飞去,到处演讲,大家把你当老师看,尊敬你,天马行空,不是很好吗?干嘛要成立个什么机构,告诉你,不要说能不能把事情办得更好,光人事纷杂,这个争功,那个报怨啊、烦都烦死你!我当然没有听他的劝告,在台湾硬是成立了基金会,后来在大陆也成立了推广中心。几年来,果然又被南老师料中,我头上的白发就这样多了起来。古人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南老师神通之名,果然不虚传啊!
后来,南老师到上海。我如果路过上海,也偶尔去见见他。记得有一次,恰好有人送了刚出版的白先勇改编的牡丹亭光盘来,晚饭后,南老师很有兴致,叫大家陪着他看,一面看,南老师一面点评叫好。又后来,他在庙港开办了太湖大学堂,有一天中午,他的弟子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在上海孟母堂,打电话给我说,南老师让你来一下。因为隔天,我一个台湾的学生要结婚,对象是扬州人,我当天晚上必须赶到扬州,回报说:可能这次去不了了。他们说,可以路过这里啊,两、三个小时就够了。于是,就匆匆吃完午饭,马上动身。那天在孟母堂有一位朋友听说我要见南老师,说他很景仰南老师,都没机会见面,这次能不能让他开车,顺便跟着去见啊?我说,那跟着吧!到时候再报备看看。因为开办太湖大学堂之后,南先生已经接近九十岁了。太湖大学堂平日都大门深锁,听说有一个人来求见,门房不肯通报,只好在那里等,等了没消息,他就那里跪,跪了三天三夜,南老师还是不见,南老师说最怕这种人。所以,一般人见他不容易。那一个朋友就跟我进去,我问出来迎接的弟子说,这个朋友也想见见南老师,不知道行不行?他说跟王老师来的,没关系,可以!那个朋友非常高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南先生。他为什么叫我去呢?因为他要在太湖大学堂开一个学校,他们跟政府申请的名义是国际学校,也号称中西文化导读学校。南老师说要跟我商量,他很客气,说,“校长、老师啊都在这里,你跟他们指导指导,以后这个学校怎么办……”于是我还是讲我那一套,并且跟南老师说,以您这么大的威望要办学校,政府一定欢迎,不会管你的。那既然要办学校,就办一个特别的学校,不要办一般的学校,也不要办跟一般差不远的学校,要办很特别很特别的学校。我说,这种学校如果我来办,办不起来,政府不会让我办,但您是可以的。那要办什么特别的学校呢?办全日读经的学校,一天到晚大部份的时间都读经,其他功课不要教,让学生自已做。不过,到后来,我听说这个学校并没有照我说的做,他们一天读经时间大概只有一小时左右,我很失望。
不过呢,这其中也有一些原因的。因为南老师的一个大弟子在台北开了一个私立学校,叫薇阁中小学。这薇阁真的很出名。它原来只有小学,后来又往下延伸有幼儿园,往上延伸有初中;然后呢,他们的学校的旁边刚好有一个高中,那一个高中的学生啊,抽烟、喝酒、打架,霸占公园,附近的百姓恨得要死、后来办不下去了,于是薇阁学校就把它收购了。收进来,整顿旧校风,每年招新生,报考的人很多;经过两、三年,学生就全都换齐了。学生参加高考啊,录取率百分之百,比台湾最好的高中——建国中学——的升学率还要好,一下成名。他们办学真的是有一套。
南先生也是在很早的时候,大概从96、97年我去海南岛后不久,就让那大弟子邀我去薇阁学校讲读经。他们发动学校的老师、家长都来听讲。那一场效果很好,至少有一个效果,我讲到最后,说: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然后大家鼓掌,掌声中夹杂着一阵女人的哭声,而且是嚎啕大哭,大家都转过去看她,她也无所谓,跑到我这里来,说她实在对不起她的孩子了,哭得非常厉害,我只好安慰她,说从今以后这学校不就要开始读经了吗?当然薇阁学校开始读经……不是因为这妈妈的哭啦,是南老师老早就交代他们董事长和校长了,说:王老师讲过以后,全校都要读经。所以他们从那个时候,全校读经,从幼儿园到高中。
之后一两年,我开始倡议英文读经,他们又请我去讲英文读经。因为他们那个学校啊,收费非常贵,是台湾有名的贵族学校,不过,所有的功课都好,英文也很好,现在想要更上一层楼,所以我答应了。那时我刚刚在建构理论,连教材都还没有,所以我就找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学生,是移民美国回来的,另一个,是董事长的外甥女,她也是美国留学生,请他们俩帮忙。因为我英文不好嘛,很菜啊,我自称“菜英文”。所以有关英文教材,我需要人帮忙。我就跟他们说,我要选的英文,也是经典,所谓经典呢,跟中国的经典是一样的,中国的经典是中国人必须读的,永垂不朽的文章,你们想一想,英文里面有哪些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要读的,永垂不朽的文章?他们想了想,想不出什么文章,跟我说:英文里实在找不到像中国的《论语》、《老子》这样句句经典的著作。我虽然不懂英文,人家说没有吃过猪腿也见过猪走路嘛!我也知道几篇,我就说,没有整本书,那单篇也行,譬如:《麦克阿瑟为子祈祷文》。他们就说,这个好、这个真好。还有一个黑人为黑人争取权利的演讲,我不知道他是谁,她们说,哦,那是路德·金《I have a dream》……我们商议了几篇,他们就赶紧去搜,就编成一个薄薄的样本,我们就过去了。
这次来听讲的人,不是全校老师,只是校长和教务主任带着他们的英文老师,在一个会议室里,看上去,十几个老师,有一半是外国人,听说如果不是外国人,也是ABC……America-bormChinese,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他们可能连中文都不会讲。这种英文老师,我们国内叫做“外教”,是不是?所以我讲话要这两个学生来翻译。我讲一段就翻译一段,本来我要讲一个小时,介绍英文读经的理论和实务。讲了半个小时左右,连英文读经的理论都还没有介绍完,方法还没有讲,有一个坐在对面的人就举手了——因为他们受的是美国教育嘛,很大方,可以随时举手。我也很大方,我就停下来让他说,他说,你讲的这个理论啊,我们一百年前就不用了,你,你,这个太古老了!我说,一百年前不用的,并不一定就不好啊,古老的就不一定不对啊。今天,你只要看我讲的对不对,你不要跟我论古老不古老,不要跟我讲放弃不放弃,如果是对的,古老的也是新鲜的,放弃了的还要拿起来。我义正词严,那一个人没难倒我,另外一个人接着举手:你叫小孩子不懂就背,背不会你就要打他们,你这种教学法简直是暴君!我就说,对,我叫他们背书,但是背不会,要打不打是另外一回事。背不背书是教育的原理,而打不打是教育的态度。你为什么把原理跟态度混淆了呢?又有一个人接腔:你是共产党!哦,怎么会叫我共产党呢?我才想到,原来前些年大陆流行背诵毛语录。于是我说,是的,我听说共产党叫全国百姓都背毛语录,但是我们要背的是这个——你看,麦克阿瑟为子祈裤文,这是毛语录吗?这是你们美国人,他教导孩子要上进要做好人啊,不是要叫你去服从政治啊!那一个人也就没话讲了。突然,坐在前面转角——我们三个坐在前面——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那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妇人,突然站了起来,她把她那迭讲义举起来往桌上一甩,不看着我,她指着董事长的外甥女:I am shame……you are graduated from Colombia Educational……我也听不太懂,大概是说,我替你感到羞耻,你居然是我们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硕士,你还替这个人作翻译……。然后呢,袖子一甩,身子一转,就走出去了!全场顿时很尴尬,我就说:各位!我原来以为美国是一个民主国家,民主国家就是要听各方面的意见;我原来以为美国是一个自由国家,自由就是要让人家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从现在开始,我不敢相信美国是民主、自由的国家了。一翻译下来,他们脸都绿了。我又说,我原来以为美国是一个科学国家,科学精神是要做实验的,以实验为标准,现在我话还没有讲完,你就有意见,你还没有做实验,你就来反对,请问你们是科学国家吗——空气有点凝结,停了一下,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人举手,说,好,我做实验;另外一个也说,好,我做实验,请问要怎么做?我说,对嘛,我都还没有讲要怎么做,你们都来反对。我说,只不过要注意教材和教法两方面,教材方面,我选的这些文章是临时的,你们是专家,可以选择更好的、更经典的。教法方面,你不必解释意义和文法,你就带着学生读,一直读一直念。假如你能够做成录音最好,有空就放给他们听,让学生跟着念,听到念到他们会背为止,就这样简单。既然有两个老师要做实验,这场说明就有结果了,就散会了。
过了两个礼拜之后,他们有消息传过来了。其实他们不止是两个老师做实验,有五、六个组成了实验小组,各人编自己的教材。有人是用上课时间教,有人是用下课时间教,有的人呢,说是在午睡的时候放给学生听。美国人就是美国人,他们擅长做实验,一下做了好几种。结果呢,第一,学生并没有反感;第二,学生很快都会背了;第三,学习效果最好的,是幼儿园。完全证实了我的理论,从此他们开始有英文读经,一直到现在,十几年了,是台湾推行英文读经最早的,又是最认真最持续的。那个学校之所以这么有名气,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去年,北京国务院下一个什么文明小组,几十个人去台湾参访,指定要来华山书院——就是我主持的那个读经推广中心,其后他们要去薇阁,我好久没去薇阁了,也跟着一起去。到了薇阁,他们摆出来的场面很壮观,很豪华的表演厅,每一个人的座位都已摆上了名字,首先看学生的才艺表演,其中最亮眼的节目就是背诵,中文背诵《三字经》,背了一大段,下面这些国务院的官员们,已经都昏倒了,掌声不绝。哦,了不起!再来一段好像是《笠翁对韵》,还有一段英文呢,就是《麦克阿瑟为子祈祷文》,全场感动!他们真做读经啊,凡是有客人去参观,一定要表演背书,有的人就专门为了考察他们的读经教学去的,这是他们学校的特色!
他们既然开始全面英文读经了,有一次我跟他们校长说,你们开始英文读经了,那些英文外教啊,就不要请了,叫他们回家。不是我跟他们有仇,只是就教育说教育,那些外教教什么?不就教会话吗?你们英文读经就好了,何必再教会话!校长说,我们本来也这样想,但是,如果我们的课本不是从美国来的,如果我们的英文老师不是从美国来的,我们那些家长是会起哄的。这就是近代的中国人啊!总之,因为薇阁学校的成功,所以南老师就请薇阁学校训练出一批老师,一班人马带到太湖大学堂,来做国际学校。他们所搬过来的,就是百分之九十的体制,百分之十的读经。因为薇阁学校只做百分之十,效果已经非常好了,大家都很满意了,南老师也很满意。我觉得这是非常可惜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刚才说了,南老师对于读经运动的铺垫以及对我的照顾,都是令我非常感念的,尤其他对整个中国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功劳也是有目共睹。几年前,我去新华书店,一进门,第一个架子正中间就是《南怀瑾全集》,可见他的影响力。所以这个人也是当代一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伟人!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周主任接到一个手机简讯,她念给我听,说南怀瑾先生在昨天,9月29日下午4点过世了。我不觉掩面而泣,吃不下饭。巨星陨落啊!世上有用的人呐,本来就没有几个,一个一个凋零,令我们感觉到我们的责任越来越重了。我想,不管你认识不认识南老师,有没有读过他的书,都应承认他是一个值得怀思的人,所以我想请大家和我一起为他默哀一分钟………
今天晚上是中秋之夜,本来见到大家应该心情好一点,应该为大家唱唱歌,我每次见到新学员都喜欢教大家唱杜甫的《春夜喜雨》,但是我中午哭过了。“子于是日哭,则不歌。”那就不唱了。大家如想学,听着录音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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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三辑《认识新儒家》。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