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年8月2日
地点:广东岭南职业技术学院
刚才听到北京季谦教育咨询中心周主任跟“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中华传统文化诵读工程”蔡秘书长的谈话,相信大家都很感动,我也获益良多。前几天我们的杨贵学营长说要安排我做一场演讲。我说不必了吧,演讲是不合我们办这个活动的基本意义的,因为我们这个活动啊,就是所谓的“论语一百”,“论语一百”的背后的精神是——“老实读经”、“大量读经”。而读经的意义呢?就是把经典拿来读,所谓“读”呢,只是读,老实地读。既然要老实,如果要我来跟大家一起读,那是合乎活动主题的,现在居然要我来作演讲,要讲什么呢?他说讲讲《论语》吧,我说,本来只说要大家来读论语,现在居然讲起论语来,这不是直接违背营队一贯的精神吗?所以我说不讲了吧!他说一定要讲!我说为什么一定要讲呢?他说至少大家想看看你啊!我说好吧,就让大家看看我就好了!
我不知道大家想不想听这一种所谓的演讲,不过安排活动的人都很用心,从第一届开始啊,就安排我在结营之前讲一场,那时,我答应了,于是好像成个传统了。似乎不讲也不行。但要讲什么题目呢呢?第一届就选了《论语》的第一章的第一个字——“学”。第二年又要我演讲,我想,总不能讲“而”吧?要选一个实字,所以就选了“乐”字,因为“学而时习之”是“不亦悦乎”啦,“有朋友自远方来”是“不亦乐乎”啦,本来应该讲“悦”字,但是“悦”跟“乐”是一体的,一贯的,“悦乐”也成为一个词语,那就定为“乐”,因为“乐”也可以返回说到“悦”。当然如果定为“悦”,也可以推出“乐”,但古人有“乐学”一词,所以就讲了“乐”字。
前几天营长又要我讲了,我想这第三届了,如果照例讲一个字,哪一个字呢?“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讲了“学”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讲了“乐”了;“人不知而不愠”,难道讲“愠”吗?愠,不是郁闷吗?大家都说不能讲这个字,讲一个“不愠”嘛,是两个字,不合传统了,那我想就讲另外一个字吧,“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讲一个“君子”,君子又是两个字,后来往下想第二章“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直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第三章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第六章又说“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就讲这个“仁”吧,而且“仁”是《论语》的主题,所以昨天晚上就通知要讲“仁”这个题目。但是后来我又想,为什么每次都一定要讲一个字呢,谁规定的?!真是的,真是的!
我就想应该讲些跟我们同学所学比较相近的,因为我发现,上两届讲了那样的题目,虽然听说我讲得很好,但是内容跟我们的同学一个月来的学习比较搭不上──虽然讲的是大家所读的《论语》,但那种题目讲起来学术性比较浓一些。我们同学来自四面八方,一个月的学习,还是一个初步,这个初步,用孔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话来说,是学习三个阶段其中的第一个阶段——“兴于诗”,把《论语》囫囵呑枣的读一百遍,用这种方式激发大家的心灵,让大家心灵仿佛若有光,叫做“兴感”。我就想:是不是在我们同学“兴于诗”之后,进一步给一点鼓舞,因此啊,今天早上另外想了一个题目,叫作——“为学次第”。让我们既已“兴于诗”了,或是正在“兴于诗”的生命,如何走向将来。这样或许能跟各位现在的心情相应,而且对于你将来生命的发展有一点建设性的引导。
“为学次第”的出处
要说“为学次第”,理当先破题──先讲题目的意思,这个题目本身的意思啊,几乎不用说了,因为这四个字的意思很清楚明白。不过,我想讲讲它的出处,一个词语的出处,固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我确实是由于这一段文章而想到这个题目的,未免先解释一下,作为深入理解这个题目的背景: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弟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
这个出处啊是朱熹《四书集注》的《大学章句》中,在《大学》这一题目下的一段话,它既不是《大学章句》的序,也不是对“大学”一辞的注解。朱熹另有《大学章句序》,是一篇长长的序文。而对“大学”一辞的注解是“大学者,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或者说“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我们今天所举的这段话是对《大学》整篇文章的意义的提示,也可以说是一个读书指导,叫作“题解”,类似毛诗的“小序”。他先引程子的话,说:“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孔氏,大家都知道是孔子啦,指出《大学》是孔子的遗书,为什么知道是孔子的遗书呢?因为朱熹秉承程子的意思,把《大学》这篇文章分段,它的第一段称为经一章。后面分为十段,叫作传十章。这经一章啊,他认为是“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原本是孔子的话,而曾子转述的。所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一直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到这个地方,朱熹认为是“孔子之言,但是这段文字不是孔子写的,是曾子转述的,就好像相传中的《孝经》,是孔子对曾子说的孝的道理,然后曾子传下来的一样。
古人把圣人之言,称为“经”,把贤者对于经的理解和传述,就叫作“传”,所谓“传(音钻)著传(音船)也”,所以又说“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孔子说他“述而不作”,这句话意义深远,不易了解。这里就有两种学问的层次,一种是“作”,一种是“述”。作,我们翻译成创作,创作就是从无生有,从没有而发出来,使之有其存在,是从无而造,它类似西方人所说的“上帝创造万物”的“创造”和中国人说的“天命创生万物”的那种“创生”。圣人的文章出自他的心意,而这种心意是深深地埋藏在人性的核心,人性本来是每个人都一样的,但是能够很清明地把人性深处的意义发明出来,这必须是心底非常地清爽,非常明确、广大、高明,才能发出来,这一发出来,不是他自己主观的心得而已,它是全人类共有的心得,乃至于是从天地而来的心得。这是从人类有史以来亘古所没有的,所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我们也可以说“天不生尧舜,万古如长夜”,“天不生文王周公,万古如长夜”。佛教徒说,佛所说出来的话是“从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法界,就是万法的总称,众生有众生的法界,这种法界是不清净的,而佛有佛的法界,因为佛也面对他的世界,佛的世界也是包含了万法,只是佛的法界是清净的,而且是“最清净”的。佛所说的话,都是从他“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平等平等地流出,就是除了他心中清明之外,他的语言也非常巧妙,巧妙到完全可以与他心中的法界相应无差,叫作“从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这些语言就不是普通的语言,这些语言是从古以来所没有的,这些语言他一发出来,他就永远留存在天地之中,因为这些语言叫作真实的语言,它是真实的存在,一般的存在是不真实的,一般的事业都是不真实的,乃至于一般的理想都不真实的,只有最清净的法界是真实的,一个深深的悟道者,所说出来的话与其清净法界平等平等,所以那些语言也是真实的,而真实的东西一定永定,长留天地之间。所以,不论是这个悟道者的生命本身,还是他所说的语言,都在“道”中,都代表了“道”,“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如果一个修行者,从现实的生命转化到了这种地步,叫做“肉身成道”。
“肉身成道”不同于“道成肉身”,什么叫作“道成肉身”?照基督教的教理,耶稣就是道成肉身,耶稣的肉身是道直接生成的,所以耶稣的生命本质上就跟我们不一样,他是上帝的独生子,他是不必修的,他直接就是道的示现,而人类都永远是凡夫,修也没用的。不过,佛教的观念不同,佛本来也是凡夫,但是他经过修行而悟道,终于成道,便叫做“肉身成道”。不过,不管是“道成肉身”还是“肉身成道”,他们的生命都与道同在,这种与道同在的生命我们称为“圣人”。
圣人所说的必定是真实语,我们称为“经”。所以经就是永恒不变之天经地义之常道,所谓“经者,常道也”,“常”,你可以轻松地说是“平常”,你也可以庄严地说是“真常”。它是真正的道理,真正的道理,而所以它永远存在,永远在就是随时在,所以也可以说很平常。这种常道的纪录,我们称为“经”。所以,“经”是破空而来的语言文章。破空而来,我们就称为“作”,这个能“作”的人,就称为“圣”。而后世好学的人,去学圣人之道,果然也有所体悟,而这种体悟,就要自谦为——传述,这个传述者,我们称为“明”,“述者之谓明”,“明者,哲也”,“明人”也就是“哲人”,他是一个明白的人,或是哲学家。明白什么呢?明白圣人之道,明白圣人之道,就可以转述圣人之道,传播圣人之道,凡是传播、转述圣人之道的书叫作“传”,所以《春秋》就有《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各种的经典都有注解,这些注解都叫作“传”。
朱熹认为《大学》的第一段是圣人之言,你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光这这几句话就讲尽了人间学问的永恒之道,这样子一路下去,一直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传文说这是“知本”,这是“知之至也”,可见这一段文章,讲人生的学问,讲到“知本”,讲到“知之至”,到达极点了,非圣人不足以言此学问,所以朱熹的判断虽然是无稽之谈──什么是“无稽之谈”?“稽者,考也”,无可考察,谁怎么知道这一段就是孔子说,而曾子传下来的呢?无可考察。──但是,一般学者大体也都这样相信。各位,这不是考证的问题,这是一个文化智慧的问题,你的文化心灵到了某一个层次,你就有某种见识,至于历史的真实事件是否如此,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虽然历史的考据也是一门学问,也有相当的价值,但是有些学问是不必靠考据才成立的,甚至有些学问虽然考据出来是假的,它仍然是真的。这是两个层次的学问,要有两种心态来面对。
朱熹就说这是“经一章”,后面呢?后面一大篇,朱熹分为十段,说是“传十章”,是“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这些是曾子的意思,但也不是曾子亲手写的,乃是曾子的门人记录的。这些判断都不是随便下的,都是读书读得很精辟的结论,为什么经一章不直接说是曾子记的?而说个“曾子述之”,而传十章也不说是曾子写的,又说个“门人记之”?因为《大学》的前一段固然没有表示是谁说的,文章一起,就“破题”,开门见山,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没有说谁说的,但是因为文义太壮大了,所以判定是圣人之言。而后面的文章呢,常常引用到“子曰”、“诗云”,还引用了几句“曾子曰”,可见《大学》一书与曾子有关系,如果经一章是圣人之意,必是曾子所传,但因为文章里面有曾子曰,就可以判断这些文章不是曾子自己写的,乃是曾子的学生写的,对不对?所以就判断了传十章,是“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
古人读书都读得很透彻,程子说《大学》是 “孔氏之遗书”,是有相当道理的。因为不管是孔子,或曾子,或曾子门人的学问,都可以说是孔门的义理。接下去说“而初学入德之门也”,把初学和入德连著说,是有意思的,因为中国儒家所谓“学”,它的核心是“德”,可以统称为“道德的学问”,所以初学就是入德。《大学》一书,指出了进入孔门道德学问的门径,所以说是 “初学入德之门也”。接下去,就是朱熹自己的话了:“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到了现在,能够看到古人的为学次第──今天就要讲“为学次第”这一句。
次第,一步一步的次序,就如同说阶梯,为学的一步一步应该怎么走?“独赖此篇之存”,就只剩下《大学》这篇文章说得详细清楚了。各位,这一段话是披沙拣金之言呐,不知要看多少书才能讲出这几句话,你怎么可以随便讲呢?从古以来那么多书,你怎么可以说“独赖”呢?所以朱熹就敢说,朱熹不简单呐,大学问家啊,是读破万卷之后得到的结论,这一句话没有人可以反驳的,因为你再找不出第二篇文章能作为所谓的“初学入德之门”,与所谓的“为学次第”了。
《大学》这一篇本来只是《礼记》的一篇,怎会被宋明儒者所特别重视,而且朱熹把它编在《四书》之列,与《论语》、《孟子》等同看待?因为“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啊!我们如果把 “为学次第”的意思认真追究一下,可以发现它是多么重要!你为学而不知次第,不知阶梯,甚至连第一步怎么走,都不知道,你怎么为学?所以不仅把《大学》编入《四书》,而且编在第一部,为什么把它放在前面?因为朱熹认为所有学者应该先读《大学》。──我们现在要各位读经,先读《论语》,如果照朱熹的意思,这是不合法的,应该是先读《大学》才对。但是如果把你们关起来三十天,让你们读《大学》,大概你们更烦躁了。因为《大学》篇幅太小了。一千七百余字,三天就可以读一百遍。各位同学,回家以后应该自己找个三天,──你如果都没有什么空闲,今年的“十一”不要什么游玩了,你要游玩啊就请游于初学入德之门,你就拿出这三天把《大学》读它一百遍吧!
“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读书人并不是不能从论孟中把握到为学次第,但所谓“次之”是因为《大学》是专讲为学次第的,所以单就在这方面说,它比论孟还要更加精确详细。所以,“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读书人呐,一定要从《大学》学起,才不会走错了路,而可以顺理成章进入圣贤之门,走上圣贤之路。
因为《大学》一书,建立了一个圣贤之学的规模,什么叫规模?就好像要建筑房子的时候,先起个蓝图,或者说开始建筑时,先把柱子钢骨立起来,房子就有了规范有了模样。这种工夫,就是所谓的“初学入德之门”。所以《大学》这一本书,朱熹说的它是一个空壳子,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它是一个蓝图,它是一个骨架。以备将来向内去填实,填什么呢?如果是建筑,你要填水泥,填砖头,要做细部装修室内设计。如果是学问,你要填入“文行忠信”“道德文章”,但你最先总是需要先立钢架骨干,立钢架骨干之前,总需要有个蓝图。而读书人,要有什么样的蓝图?就是圣人之道的规模,道德的世界的样子。这样的蓝图我们要怎样来构画呢?请你去读《大学》这篇文章。
《大学》中的为学次第
现在我们不妨大略看一下,一开头四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其实这篇文章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古人写文章,所谓“破题”,就是把题目打破,其实就是开门见山,尤其是议论文要开门见山,也可以说先把结论摆出来,以见精采。而结论,就是题目的宗旨,用几句话交待清楚。所谓“大学之道”中的“大学”,就是大人之学,什么叫“大人之学”?是君子之学,不止是君子,你就是到了圣人,也可以称为“大人”,所以“大人之学”,其实就是圣人之学。《易经》乾卦文言赞九五之爻,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用的是“大人”一辞,谁能够 “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又“与鬼神合其吉凶”呢?不是圣人吗?所以“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可以翻译成“大学者,圣人之学也”。
而 “大学之道”,可以说是走向大学的路,也可以说是圣人之学的要领,在哪里呢?“在明明德,在亲民。”然后再加上一句“在止于至善”,这三个“在”,朱熹叫作“三纲领”。因为后面的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这八项,叫作“八条目”。“纲领”就是大的条目,“条目”就是小的纲领,所以纲领是领导条目的,条目是细节部分。大学之道,首先开列“三纲领”,八条目是完成三纲领的步骤,所以大学之道可以从八条目浓缩为三纲领,而这个三纲领呢“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其中“在止于至善”一句是附带的,它是形容词子句,它是“在明明德,在亲民”所要达到的境界,所以三纲领其实是“两纲领”,大学之道只不过是两个重要的支柱,这两个重要的支柱,就是“在明明德,在亲民”,这两个支柱又代表两个步骤,步骤就是次第。
“在明明德”为什么写在前面?因为“明明德”,是“亲民”的本,所以先要说“明明德”,然后再说“亲民”。为什么说“在明明德”,又说“在亲民”,同时用两个“在”字?就把这“明明德”和“亲民”两件事结合为一体了。它们本是一体,不得已而说为两句,其实它应该只有一句,这一句就是“大学之道”。不过,大学之道有内容,它的内容是“明明德”“和亲民”,既分为两句,它们就有了先后,有了本末,也有了轻重和内外。所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尽道矣。”“在明明德,在亲民”,其中的“明明德”,我们把它称为“内圣”,“亲民”就称为“外王”,大学之道就是“内圣”和“外王”两面。内圣是主观自我的修养,外王是客观事业的开创。内圣之学,有无穷深细的工夫要做,境界一步一步地升进,升进到什么境地呢?升进到“至善”为止。这个“止”不是停下来的意思,到至善处,反而停不下来,所以应该解释成“安止”,安此于至善之处。而亲民呢,亲民的事业也是一步一步地扩大,永无止境,做到什么地方为止呢?——也是“止于至善”,所谓“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天下”。“明明德”和“亲民”这两大纲领,也就是内圣和外王两件工夫,都要止于至善。而毕竟以明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中是有次第的。
接下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止而后有定”“知止”摆在前面,然后定、静、安、虑、得,一路下来,可见知止是定、静、安、虑、得的基本条件,顺著“止于至善”而说知止,就是认识到大人之学的目的,是在“止于至善”,在于内圣与外王的极致。既然知止了,你就能够定,就能够安、虑、得,所以“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你一定要知所先后,哪一个为先,知止为先,哪一个为后?能得为后,乃至于明德为先,亲民为后,也就是内圣为先,外王为后。本来天下的万事万物,就是如此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如果“知所先后”,“则尽道矣”。以上是为学为人先后本末的基本原则。
接下去落实地说其次第。又是从明德说起,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明明德”,刚才说是内圣工夫,现在《大学》把它转了另外一个意思,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明明德不是内圣吗?“于天下”是什么意思——外王。所以这一句话就讲尽了内圣外王的全幅,一个生命修养内容的全部,“明明德于天下”这句话很有力道。接下去说要先治国,治国之前要齐家,然后要修身、正心、诚意,诚意之前要致知,而致知在格物。就这样,平治齐修正诚致格,开出八个阶段,从外往内收,然后再从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起说到治国平天下,把这八个阶段从内往外放,为什么要说两遍?代表它的重要性,从上面说下来,再从下面说上去,这作者不是很啰嗦吗?但是这是强调,强调它的步骤性,这个八条目,就是八个步骤。而朱熹非常看中这八个步骤,认为这八个步骤是不能混乱的,所以他解《大学》的时候一步一步作解,遇到原文不合这些步骤的地方,甚至改动原文,增加篇章,来符合既定的一步一步的规矩。
“格物致知”意
不管从上面说下来,从下面说上去,总是有一个最底层的基础,才能够一步步地达到最高的目标,最高的目标就是“欲明明德于天下”,“欲明明德于天下”就是明明德、亲民而止于至善这三纲领作一句话说,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有它的基础,基础中又有基础,这个基础中的基础在哪里呢?按照《大学》的文章是“格物致知”。什么叫作“格物”?什么叫作“致知”?依朱熹的见解,“格物”就是“即物穷理”。“致知”就是“知物之理”。这个物啊,当然包括事,事物都有它的道理,所以朱熹曾经说“统体一太极,物物一太极”,“统体”就是整个宇宙,是一个太极。“物物一太极”,事事物物也都有一个太极。这一段话可以作两层解释,比较高的层次呢?——就是统体跟物物是同一个太极,统体与物物的意义是相贯通的,就好像月印万川,天上有月亮,地上有许多的河水、湖水,而任何一片水塘,它都倒映了同一个月亮的影子,天上的月就是所谓“统体一太极”,水中所映现的月影叫作“物物一太极”。第二种说法比较容易了解,就是“统体”固然是一个太极。物物呢,它也自己也是一个太极。这里朱熹用“太极”一辞,好像很神秘难解,其实,也很简单。直接把“太极”两字翻译成“理”(道理的理)就是了。
“太极”这个词语是来自于《易经》系辞传“是故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一段话。太极生两仪,仪就是仪式,仪式就是形态。太极分出两种形态,也就是有两种作用,哪两种形态和作用呢?就是“阴、阳”,叫作两仪。而阴阳称为气,这个气的意思,是空气云气之气的引申义,空气云气是流动的。而阴阳呢?是有作用的,有动力的,它也是流动的,叫作“二气流行”。由阴阳二气之流行而生化了万物,所以我们看太极图,中国人把它画成双鱼图,一个圆圈,代表道体之全,中间用一条曲线,曲线有流动感,象征著阴阳之“气”的流动。但所谓“形而下者谓之气”,阴阳已经是形而下的事了,而阴阳之上──也就是从还未流动哪里思考的时候,它是什么东西呢?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它是一个“道”,是一个“理”。所以理、气是不同层次的,气是属于形而下的,至少是与形而下的世界直接连贯的,形而下的世界都由阴阳二气所调配,所产生。或者阳气多阴气少,会产生什么性质?或者阴气多阳气少,会产生什么性质?外阴内阳什么性质?内阴外阳什么性质?任何的事物的性质可以用阴阳二气的调配来解释。
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负阴抱阳”就是有阴有阳,但是它整个是一个和谐的结构,生命是一个和谐,如同宇宙之和谐,假如阴阳不和谐,这个事物就不能产生。阴阳是太极的两面,往下成就五行万物,而我们可以不往下思考,而往上收回去,直接说个太极,说太极就没有两面的分别,没有两面的分列,取消了双鱼,则太极可以通于无极,所谓“无极”的“无”,不是虚无,乃是说它无形无相的意思。从太极而阴阳,叫做“气”,从太极而无极,叫作“理”。所以,太极两个字可以翻作“理”。“统体一太极”整个宇宙全部合起来是一个理。“物物一太极”,任何事物都有它各自的理。
“统体一太极,物物一太极”我们的生活所面对的事事物物,都有理,理是在物里面,如果要明白它的理,你应该用“格”的工夫,“格”是至的意思,就是穷究,深深地追察,追究得越深细,你就明白得越精到,这个叫作“物格而后知至”。几百年后,明朝有一个人叫王阳明,幼年的时候很敬佩朱熹──因为自从朱熹学问成就了之后,到明朝,乃至于到我们现在,学术界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孔子之后另一个集大成者。朱熹遍注《四书》、《五经》,他注不到的地方也让他的弟子去注,朱熹因为注解了很多书,读书人都读他的注,所以影响天下。而朱熹也真可靠,他做学问是很负责的,不会骗人。他懂就是懂,不懂就说不懂,所以他懂的地方是注解的非常详细而精确,每下一个字都经过细密地考量,他注解《四书》,尤其是《大学》,到临死之前还在修改,他是这样的负责任啊。而他不懂的地方就说不懂,不会乱注,比如朱熹也去注一部书叫作《参同契》,这是道教修炼之书。修炼有许多专用术语,这些术语是不外传的,不止一般人看不懂,纵使是修行弟子,没有师父的口传,也是看不懂的,所以那本《参同契》是不容易懂的,朱熹不知为什么老来兴发也要注这本书,结果我看他的注啊,有百分之七八十都说“未知、不晓”,可见朱熹是很负责任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嘛。朱熹这样的学问态度,当然为学者所信赖,朱熹之后天下无人不读朱熹的书。
王阳明也读朱熹的书,读到朱熹所注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古人为学次第,受到感动,说:果然圣人可为”,圣贤之路是有阶梯可上的,它是有把柄可持的,我按朱熹所指示的路,一步一步做去,不是也可以成圣贤吗?于是他就跟朋友们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应该来学圣人之道了。朋友们问圣人之道如何学?他说要学圣人之道,“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我们就先格物吧。那请问什么是格物?阳明说物啊就是天下事事物物,格呢,就是追究它的道理。天下事物太多了,先选一个来格吧。朋友说选什么呢?阳明四面地看了一下,看见庭院有一丛竹子,说:那我们就格竹子吧。怎么格竹子呢?阳明说我们就按照朱熹说的,面对竹子去格看看吧。一群朋友坐在竹子下,格了两三天,没格出什么道理,大家病倒了。阳明说:你们不好学,我来格。他一个人去格,格了七天,也病倒了。所以阳明就感叹“圣人难为啊!”当然后来王阳明也成为一代大儒,但是王阳明不是这样初学入德的,不过,王阳明也没有离开古人的教训,王阳明发明了另一套初学入德的方法。这个初学入德的方法在哪里呢?——也在《大学》的格物致知。因为王阳明发现朱子的格物致知是“求理于外”,而且联不到诚意上,他认为应该把格物致知和诚意正心修身的意义相连贯, 因为文章里明明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所以格物致知应该要发展出诚意,诚意然后才能正心、修身。
《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这一阶段位于八条目的中心位置,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而这个修身又有它的本,本中有本,因此《大学》才强调“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这一句话的意思,或者可以直接解成:知本,就是知之至。或者解成:知之至是知道整个圣贤事业、整个内圣外王之道,而内圣外王之道中有本有末,而以知本为要。那“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是《大学》文章明白说出来的本, 而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可见正心是修身之本;“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以诚意是正心的本;当然“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可见本中有本,而其最根本,则在格物和致知。如果“知本”是“知之至”,则既知修身为平天下之本,又知格物致知为修身之本,是圣人之学的首要大事了。
王阳明从少年开始便对朱熹的格物致知理论有所疑惑,日思夜想,一直到他三十七岁在龙场驿,终于有一个大的领悟,有了另外的理解。他的重点不在格物,而在致知,把致知解成“致吾心之知”。知什么呢?知吾心之理,这个“知”就是“良知”。万理皆在吾心,不在外面,于是就发展成有名的“致良知”之教。“致”解释为“推致”,就是推出去的意思。所以致知者,推致吾心良知之知,良知是内在的知,所知是内在的理,这个内在的理就是道德之理,良知自能发道德之理。而这个内在所知之理不只停在所知上,不只停在理上,这所知的理必定要实现,发为德行,所谓“知行合一”,而德行必定是面对现实的事事物物而发,譬如,对于父母发为德行就是孝,对于兄弟发为德行就是悌,对于君长发为德行就是忠,对于朋友发为德行就是信。孝悌忠信是德行,父母、兄弟、君长、朋友就是你所面对的事物,简称为“物”。而这个格呢?“格者正也”,就是使它端正,把它正确化,本来不正确的态度变正确了,本来不正确的行动变正确了。总之,阳明的“格物致知”就是把你的内在的良知所知的道德之理推出去,推到事事物上,使事事物物都回归于正道。这个解释方法和朱子不太一样吧?对经典文章的理解不一样,就产生了不同的思想系统,或许这样说比较对:因为思想系统的不同,所以对文章有不同的理解。
大学的原文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朱熹的解释是,要致知,必须先格物,物格了以后,所知就会清楚明确。格物和致知是两个阶段,格物在先,致知在后,一因一果,这在文章的理路是相当通顺的。而阳明的解释呢?他说:致知所表现的场合是在格物,你物格了,就表示你的知已经至了。格物和致知似乎是对同一时同一事分内外相互解释,而且格物是致知的结果和功效,显然与大学原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顺序不合,而且大学只说致知,而阳明却说致良知,总觉增字解经,文理不畅。但阳明的格物致知是从良知出发,所以,物格而后知至以后,当然可以说到意诚,而意诚心正,就一路上去了,在义理上是通的。反观朱熹的格物致知,很难上通于诚意正心,道德意义减弱,这是得不偿失的。
为学的根基
各位,这两种为学次第都本于《大学》,而解释不一样。但不管如何,致知格物确实是内圣外王之本,必定要从这里进入,这是两个人没有异议的。今天我们讲这个题目——为学次第,难免要追溯到《大学》原文,读《大学》,不能绕过朱子,所以把朱子的解释说一下,然后不免又要提到王阳明来比对。不过,今天的主题不是朱、王的异同,主题是要解释“为学之本”的问题,如果由此而觉察到本中有本,层层探求下去,层层增长上来,就表现出所谓的次第了。
现在讲到这里,先要大家确立一个初步的结论,就是:为学是有次第的。听到这一句话的人,都要自己想一想,我开始为学了吗?首先要确立什么叫“为学”,你才知道你开始了吗?知道开始,才可以进一步谈为学的次第。换句话说你进入初学入德之门了吗?假如你还不知道“学问”的意义?学问有什么目的?你的人生就没有方向,也就是还不能“知止”,不能知止,心就不能定,一片浮躁、散漫。或许默默冥冥当中有一些憧憬,但又那么零碎,那么飘忽,你会觉得你的脚步并不踏实,你是浮在虚空之中,找不到意义,表面上嘻嘻哈哈,内心里面一直有某种深深细细的忧愁,又讲不出来,叫作郁闷。忧愁能够讲出来还好,你连你忧个什么愁都不知道,这太可笑了吧。有人或许会说,我忧愁我当然知道啦,各位,你知道的那个忧愁,只是一个小小的情绪,那不是你真正的忧愁啊,人生有可大忧大愁之处,你的生命要往哪里去啊?这一辈子到底要做些什么,才对得起自己呀?──不要说对得起祖先、对得起民族,对得起世界,先说对得起自己。你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作对得起自己,代表你还没有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啊,你不是真正的存在啊,存在不是你活著,存在是你知道你活著,当然你说我知道我在呼吸啊,我在吃饭睡觉,不是那个意思,你要知道活著的意义,这才有了一点“初学入德”的意味。
初学就是入德就是立下个方向,你才能够知道第一步怎么走,走了第一步,或许慢慢知道第二步在那里,当然,最好是你当下就有一个洞见,知道人生之路的全幅概略,一开始,就知道此后一步一步怎么走去,就好像《大学》所说的“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不是把学问之路一步步都展现在这里吗?如果事先对全程的次第不能有个清楚的认识,就代表还没有真正的“知止”,没有知止就表示还不能定,你就不能安,所以心不安,心不安你能够考虑什么呢?你不能够为真正的人生意义而考虑,你的考虑或许是违反人生之意义的,那当然有害而无益,纵使不违背人生,但因为没有定见,你的考虑也不能够集中,不能累积,东边想一想,西边想一想,都散乱了,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人生将终归一无所有,这不是令人郁闷吗?这才是真正的最大的郁闷所在!
作为一个年青人,本来是不可以郁闷的,因为他意气风发前途无穷啊,他自然地会想要奋斗。不过,他为何而奋斗呢?如果这个奋斗的想法是从自己心里深处发出来的,那是为自己而活的前兆。那种心境,叫作“愤悱”,就是孔子所说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那个“愤悱”, 年青人本来是很容易有愤悱之情的,这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在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生命相当纯真,有自然的正义感,心底里很容易兴起一种“我如何活出我自己”的呼唤,这种心情叫做“愤悱”,这时就可以启发,想当年,如果弟子没有愤悱之情,孔子是不教他的,因为不能教,教了没有用。什么叫作“愤”?古人注解“心欲求通而不能焉”,心中想要通出去,什么叫作通出去?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和向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用大学的话,总结起来就是:我要明明德,我要亲民,从内圣到外王,叫做通出去。你全心想要通达而未能,叫作“愤”,如果你没有一股气充满生命,一颗心好像快爆炸的感觉,是不能启不能开的。就好像用高压锅煮饭,里面的蒸汽还没充满,打开了,里面的米还是生的。又说“不悱不发”,什么叫作“悱”?“口欲言而未能也”,你有一些话想要讲出来,有一个道理想要表述出来,但还没有成熟,还讲不出来,讲出来好像不是那个味道,正琢磨著。这代表你思索已久了,将悟未悟,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就差临门一脚了。我常说,每个人自己要先把龙画好,惟妙惟肖,这条龙想飞,跃跃欲试,但是飞不了,因为他没有眼睛,所以由高人来点睛,这个高人一点,整条龙就活了,破壁而飞,这个叫作“不悱不发”。所以,愤悱是自己的事,启发是圣人的事。我们现在读圣人之书,正是希望它给我们启发,但基础还得你先培养出个愤悱之情,这也是为学次第啊。
现在不论我们的家庭或学校教育,并不注重培养愤悱之情,大部份的年青人,从很早就丧失了愤悱的能力,生命中一无所有,苍白惨淡。请问谁来启发,启发是没有用的,扶不起的阿斗啊!其实,这个愤悱之心应该还是在的,而且很容易兴起的,每一个人的愤悱之情本来都是完整的,如果他暂时摆开自私自利的习性,摆开现实环境的引诱、冲击、压迫,他的愤悱之情总是要冒出来。所以请同学们好好修炼一下自己的心灵,尽量使那清明、高尚的心思占主位,并让它扩充。纵使你还不能够通达,但是你的整个生命常常保持那种对人生更高价值的憧憬、向往、追求。千万要维持进这点正气,你这才是立本啊,有个本在,才有接受启发机会。不过,现在我们一般的教育,真令人绝望,纵使有了正气,不论是家庭学校社会同学朋友长辈,也没人给你启发,甚至还打击你。还好,经典俱在,圣人犹存,就让圣人给我们启发吧!告诉各位,孔子还没有死呐!
你打开《论语》你应该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啊,一个圣人的生命还在这里,在你面前走动,还在那里谆谆教诲,你应该看到孔子带的诸弟子还在那里问学、论道,你就接受这种启发,越接受启发,你的愤悱之情越真切。这样愤悱-启发、启发-愤悱、愤悱-启发,人生是何等的充实、饱满,而且光辉!所以,丧失了这种教育的民族,是可悲的,没有接受过这种教育的人,前途是黯淡的。我们为什么一直要鼓励人去读《论语》?因为我们就深深地信赖每一个人,他的心灵也是永远不死的,他的光明之心,只有隐、显,没有存、亡。他或许是没显出来,或许隐藏的比较深,被淹没的几乎看不见,光彩尽失,有如一片黑洞。但是无论如何,并不是灭亡了,它不可能灭亡。因此我们提倡读经的教育,这是使人恢复人性光明的第一步,这是要讲为学次第之前最重要的基础,是基础的基础。
朱熹所说明白为学次第是初学入德,其实是以德为主。但儒家所谓的“德”,是广义的,不只是一般讲的“道德”,是以道德为进路,以道德为核心,这个核心可以放射出多元的学问,这个进路可以开出整个学问的世界。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才是一个真正能够把握全体的模式,现在一般人喜欢讲多元,却没有一个本源,没有一个核心,则那多元是杂乱的,没收摄的,所以多元必以一元为本,这也是一种为学次第的见识啊。有主从有本末,才能规划出一个像样的蓝图,你不知道本源核心在哪里,规画不出一个有次序的有层次的人生蓝图,你怎么培养出一个完整的人格,又怎么做成一个完整的学问?
现实的学问和超越的学问
那么,这个次第怎么安排呢?天下的学问是无穷的复杂的,“虽小道,必有可观则焉”,居然说到“道”有小道,我们马上就想到一个问题,有没有跟小道不一样的学问可以叫作“大道”的?当然,这句话中就是站在大道的立场讲的话。大家千万要注意这个儒家——孔子,或者说真正理想中的思考、规划,它都不会是片面的,固然不会在低层次这里蒙人,他也不会只是注重高层次。如果只注重高层次,依然还是片面的学问,儒家之所以值得向往,值得追随,因为儒家是全面性的思考,这种全面性不只是横开的广度的全面性,它也是纵贯的深度的全面性,它是十字打开的学问。广度的,是指其丰富,就是所谓的多元;纵向的,是指其层次,大略分为现实的学问和超越的学问。广度可以叫做知识,深度可以称为见识或智慧,广度加上高度就是立体了,所以人生全体的学问是立体的,而各门学问在其中都有它一定的位置。
每一个求学的人都先要知道全体与各别的学问间大略的关系,要不然你在做什么?你都很糊涂,纵使成了大功立了大业,还是糊涂的。所以做学问的第一步,就是求学的第一步,读书的第一步,或者立志的第一步,你先要对人类总体的学问有一个立体型的思考,建立一个基本的模型,里面详细的内容或许知道得不很清楚,先不要管,你先要有这种模型,就是把自己的思想建成立体的,于是你才可以开始去思考你要做哪一门学问。乃至于你如果是一个德行更高,才华更大,社会阶位更在上的人,做大事,也都要先有通盘考量的能力,你要去思考群体的心灵要归向何处?国家的教育要培养出怎么样的人才?总之,不管为自己,还是为国家民族、整个人类的前途,你必须把人类学问的立体形式建立起来。所以为学的第一步,你先要有生命学问的立体感,然后整个格局才能慢慢展现出来。
一般人的学问往往只是片面的、低层次的,这就是所谓的“小道”。小道也有它的道,追究起来也无穷无尽。所以孔子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但是“致远恐泥”。所以“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孔子说“小人哉,樊须也”。各位,你千万不要用现代人的眼光,再去批评孔子是轻视农民啊,任何学问都有它的位置,这个位置在哪里呢?如何把它定位呢?你如果没有立体的全体性的了解,你就不能了解孔子这句话的意义。
我们怎么训练自己立体型地思考呢?是有方法的。首先,我们可以做一种平面的分法,然后我们再做纵贯的分法。平面的分法,画一个圈圈来代表整体的学问吧,所谓平面的分法,就是在这个圈圈中间从上到下画一道线,把圆圈分成两边,这一道线或许用直线,或许用曲线。中国人习惯看到的太极图,是用曲线,西方人习惯的呢,表现在逻辑学上,是用直线。曲线有曲线的美,直线也有直线的力,这两种线条象征了人类两种心灵特质,西方人的头脑精当,有功能,中国人的头脑灵动,有智慧。我们现在先不管曲线、直线,总是可以把人类的学问大分为两种,这就是所谓的“二分法”,我们人类的思考本来就是从二分开始的,所以把世界的学问先大分为两种,这是很合规则的,这是形式地分。西方的逻辑学告诉我们,思想律的源头就是二分法,人类要先把思考的对象分成两边才能进行思考。佛家也说众生基本的心灵,是“识心”,“识心”又叫“分别心”。分就是分开,别就是各别不同。那么,怎么把世界分开而显出各别不同呢?像这样,把一个圆圈中间画一条线,就是分别了。那我们现在也用分别的心来认识这个学问的总体,因为总体是笼统的,你必须分而析之,才更加明白。首先我们可以把全人类的学问分成两类,各位啊,这样做非常重要,而非常有趣。有趣的是,由于现代整个世界讯息相同,我们居然发现有东方世界、西方世界,这不止是地方的分别而已,文化的表现,刚好也是东西两种,而这两种学问,也刚好应合了人类心灵的两种能力,人类几乎没有第三种学问,或许也可能永远没有第三种学问。
我们所面对的人类的学问就是两种,而这两种学问,刚才说它是一个圆圈分成两边,这样算不算给他们定位了呢?如果只分左边右边,这还是平面的分法。我们要十字打开作立体地思考,立体的,需加上纵贯的层级,纵贯的分法,就是在这个圆圈中间从左到右划一条横线,就分出上层和下层了。如果用纵线分成两边,在观感上,这两边的份量是可以是对等的,但如果用横线分成两层,在观感上,就似乎不对等,而有了价值的高下。可以说左右是内容的判断,高下是价值的判断。各位,你认为如果要把人类的学问分成两大类型,是左右的分法比较恰当呢?还是上下的分法比较恰当?这一点如果没有先肯定,我们也就没有所谓的初学入德之门,因为你连进入学问的门都没有,你这一辈子到底在做什么学问,所做的是不是真学问,自己都是糊涂的。读书读到大学,你考上哪个系,就学哪个专业,到了研究所,教授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做了论文,出来了,又做个教授。这样一代传一代,但是什么叫做学问?为什么要学要讲那些学问,还是糊涂的!所以,这个初学入德,把学问划定规模,加以定位,是很不简单的,这个学问蓝图是很难画的。尤其近代的中国人,可能是更糊涂的。因为西方人啊,虽然不见得很清明,他们也自认并不糊涂,不过西方人只有一种学问,他们认为那种学问就是了。中国人本来有不同于西方的另一种学问,但是现在我们一面倒了,倒向西方那种学问,于是中国人心里面就在两种学问间一直纠缠不清,纠缠了一百年,不得解决,于是既丢掉了自己的学问,也学不到人家的学问。如果中国的年青人不能猛然觉醒,看出世界学问的蓝图,发心立志,全体收拾,并让各归其位,请问怎么作出真学问来?作不出学问了!你再用功也作不出学问了!朱熹说:“不带气性的人,怎么煞,都是凡夫。”所谓要带气性,就是要有一点愤悱之情,要不然你怎么用功呢?这个愤悱之情,就是对最高的理想那种无穷的向往。我们现在套用朱熹的话,说:“不明学问的总体,及其定位,你怎么煞,都是凡夫,都是糊涂虫。”尤其是中国人,西方人让他糊涂没有关系──西方人本来就那么糊涂,因为他们只有一种低层的学问。中国人不能糊涂啊各位!中国人本来可以不糊涂的,为什么我们糊涂了呢?不明学问之道啊!不明学问的次第啊!次第的第一步,就是要把学问的总体建构起来,蓝图要非常清晰。现在不是读文科或理科的问题,不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你永远是凡夫啊,你虽然也在过生活,也过一辈子,但是你的心从没有清明过,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作人生,你到底要追求什么,你没有为自己活过,所以也等于你没有活过,假如你说你活过了,到最后也与草木同朽!
为学需先立本
所以一个读书人,什么叫读书?什么叫受教育?古人最重要的第一关就是要打破你的梦觉之关啊,你在梦中呢,还是你已经觉醒?如果生命从来没有觉醒过,你一辈子在梦中,你怎么叫做活著呢?所以先打破梦觉之关,先要有一个觉醒。现在这个时代是大时代,它一直在呼唤著你啊,你要面对人类总体的学问,而人类总体的学问不过这两类的学问,而两类的学问都摆在我们面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为什么你不去面对,而面对的心态到底摆正了没有,它是不是有主从、本末、轻重、先后,把这个确立了,该是本的学问任何人都要做,该是末的学问每个人可以不同,枝叶花果是可以展开向著不同的方向,但它们总是同一个根干,同一个本,所以有本的学问,有末的学问。本的学问,如果不先建立,不把根扎得很深,那末的学问,也无所依归。所以为学次第要先建立这个本,中国的教育这一百年来就失了本,断了根啊,不止是断了中华民族之根,是断了人性之根啊。国家没有从总体的学问来考量我们的教育,就带著整个国民啊,哄哄哄一直往前冲啊,大家都去挤一个窄门啊,挤进窄门了,四年里面要做什么,不知道!出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对不起国民的啦,对不起我们的祖先的啦,对不起天地的啦。
如果整个国家民族的教育没有为我们建立起学问骨架,我们自己倒是要为自己建立,一个人到了十八岁应该独立自主了,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孔子十五岁就走他自己的路了,你上了大学了,不应该再怨怪有没有人教导你,你要自己兴起,自己上路。孔子当年书还很少,当年书都还没有经过整理呢,譬如,《诗经》本来有三千篇,孔子读过了,把它精简为三百篇,我们读这三百篇就好了,因为都是“思无邪”啊,孔子所面对的古代流传下来的文献是非常杂乱的,现在我们有精简的学问可以把握,你为什么不把握?从孔子以后中国的文化一系脉下来,虽然书籍是浩如烟海,学问是百家争鸣,但是它总是有个主脉。比如要建房子,你总是要把几根骨架先立起来,如果主脉都还没有把握,你把握个什么枝微末节?所以先把握主脉,而主脉有主脉的几本书,先把握好,也就是作为一个中国人,至少先把祖先的基本的智慧先放在心里,扩而大之,涵摄到中国其他学问,行有余力,进一步注意到世界的两种学问,别人的学问你也不能够轻视,只是你需分清轻重本末先后,明白说,就是以中国文化为本。不是因为这是自己民族的文化,所以我们以它作本,将它看成比较高明的那一部分,不是这样。现在人类不可以有这样的心理,如果在几十年前,一百年前,人类或许可以有这种心理,这种心理叫作民族主义。虽然孙中山先生说我们要讲世界主义之前要讲民族主义,这种话是对的,至少在政治上是对的,在文化上也有它的正确性,但是在文化上,这种见解不是最高明的,不是第一义,这只是每一个民族替他祖先负责。文化最高明的见解应该是以人性为目的,以人性为学问的归宗所在,尤其现在的世界,我们号称所谓的地球村,所谓国际化,我们每一个读书人,每一个中国的读书人都要有这种眼光,假如每一个中国读书人都有这种眼光,他的心胸自然不同,他做出来的学问品质自然也就不同,这样,中华民族才可能真的去领导世界而造福世界!
所以我们教育先要确定这个方针,把你的生命定下来,把每一个人的生命定下来,把民族的文化生命先定下来。刚才说假如是民族感情,我们先要把自己放在本位上,为根本,为核心,但不是每一个民族的文化的智慧都可以放在本的位置的,充其量只是初步,先学习自己的文化,比较简单方便,而且也是为自己祖先负责。但是眼界应该开拓出去,要客观化。客观化就是以人性为标准,以总体人类的学问为整个幅度,做整体的人类的学问。这是近代中国人应该走的路,也是全世界所有教育,所有读书人应该走的路啦,没有第二条路了!你走别的路都耽误自己啦,耽误民族,甚至耽误整个人类,整个人类要走到哪里去?你分不清方向,可能走向毁灭!
那么,客观地讲我们说两种学问:中国学问、西方学问。为什么说中国和西方呢?我们也可以讲东方、西方嘛,但是讲东方跟讲中国意思是一样的,因为东方有两大民族的学问是成熟的、成形态的,就是中国的和印度的。印度的文化发展到佛教是为高峰,佛教又发展到大乘佛学,是高峰的高峰。佛教传到中国来,中国人信他的大乘佛学,吸收了印度最高明的智慧,而且跟我们的文化融为一体,号称儒释道三家,所以中国传统、印度传统已经融为一个传统,可以叫作东方传统。而东方传统都在中国,所以中国传统就是东方传统,它跟西方的传统合起来成为人类全幅学问的宇宙。
那么,中国读书人的为学入路,在主观上,要以自己民族为本,顺学问的发展,渐渐接触到客观性,这才是合乎自然的顺序。这种心态要在一开始发心立志的时候,就要有个蒙眬的取向,既要有主观的热情,也要有客观的理性。一个人不可以用热情过一辈子,要把热情转换为理性,动态转换为静态,兴于诗转换为立于礼。不过,虽冷静,但不失热情。一己的热情转换为对人类总体的热情,叫作成与乐。学问就是热情地兴于诗,再冷静地立于礼,最后浑然地成于乐。
那么,在这个客观的进程中,请问如何安排东西文化?左右的呢?上下的呢?各位,这是人生一大智慧,是我们中华民族一定要走出来的一个迷茫之区啊,现在分不清楚的,这需有大学问家来给我们指点,最好有大圣人表现给我们看,没有大圣人,要有大学问家,大哲学家,没有作者之谓圣,退而求其次,要有述者之谓明。所以你去读书,你读谁的书?谁的书能够指点你学问的大方向?各位,这是很重要的啊!你能够遇到这种书,其实不是遇到,你能不能知道这种书在哪里,它本来应该在的,而且确实在,你怎么去找到,这也是你人生的福气啊,也是你的贵人啊,今天啊我就介绍怎么找到这条寻访之路,所以今天你也算遇到贵人啦!
刚才讲过,儒家的学问是很不一样的,它是整体的关照,它是十字的打开,它是一个坦荡荡的生命,你去检查,古今中外的学派,看看有没有这种心胸,这种雅量,这种见识,有没有这种内涵,你才会发现儒家果然是不一样的。所以走儒家的路是很安稳的,是很全面的。那么,走儒家路的人很多,从古以来,儒家的发展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在先秦时代,以孔孟荀为代表,是所谓的“原始儒家”,汉朝以后渐渐没落,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是道家的天下,隋唐时代是佛教的天下,一直要到宋明,就是从孔孟经过一千多年儒家的没落──它的没落不是完全没落,儒家的学问深入在民情风俗以及政治体制当中,只是对于的哲理的思考和人格的养成,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所以魏晋时代的道家型的名士,都有相当的境界,隋唐所出的高僧,果然都是大德,但是就没有儒家人物,没有圣贤出世,一直要到一千多年之后,宋明儒者才开始复兴儒家。诸多儒者,虽然不一定是圣人,至少也是大贤大哲啊,这是儒家的第二期发展,人称“宋明新儒家”。宋明以后满清时代,儒家又没落,乃至于一切学问都没落,这一朝代,只有一门学问是兴盛的——训诂、小学,因为训诂、小学不会妨碍到军事统治。清朝末年,时局转变,东西文化互相接触,一般人只注重到西方的船坚炮利欺压中国,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到中西文化的互相激荡之下,居然中国人放弃了自己的文化传统而全盘转向西方,也就是说中国国势之衰落,除了现实的政治、经济、军事衰落之外,最严重的是文化的衰落,就是中国人丧失了民族的自尊,民族自尊的丧失,其实就是文化自尊的丧失!顾亭林(顾炎武)曾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什么叫作“亡国”?亡国就是政治的权利被别的民族夺取了,什么叫作“亡天下”? 这个民族忘记了自己的历史文化,叫作亡天下。亡国可以复国,亡天下就永远不可能再复活了,所以现在是亡天下的时代啊,中华民族命如悬丝啊!中华民族是不是还能活在世界上,不是有没有黄皮肤、黑头发的一些动物存在,乃是有没有这个民族的智慧存在啊。所以现在我们说要初学入德,先要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感触。
感触啊!就是先问问你内在的仁心还在否?仁,就是感觉感触,生命是活的,要有感觉感触,本来就是很容易的事,尤其在这个时代更是容易,比起三五十年前的天地浩劫,八九十年前的救亡图存,我们的生活情况已经不再那样紧迫,趁著外在环境的改善,现在应该呼吁年青人及早把他内在的心灵重新打开,不要再迷茫,纠结。当然,如果需要一个好环境才打开心灵,也不算是什么大丈夫,真正大大丈夫啊,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真正的大丈夫啊,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大丈夫是在任何境况下“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纵使在危急的情况下,他的心志都还如如不动。但是我们不敢对任何人提这样的要求,只能对一个人——颜回,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何等的漂亮的生命!要把你的生命漂亮起来,在任何艰困的时候都一样,恻然有所感,揭然有所存。我们曾经说人性只有隐显,没有存亡,良知一直都在,每个人本来都可以是颜渊的,但现在我把条件降低一点,在你已经三餐温饱的时候,如果一息尚存,是不是可以进一步打开你的心灵?思考你生命的意义,思考我们国家民族的命运,做一个有感觉的人?这是断定民族要走向亡天下,还是走向兴天下的一个标杆!
所以,我们现在就要看各位同学了,你现在心意如何?听到这些话有没有愤悱之情?假如现在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的心不通啊!什么叫作不通?不通就是麻木的,麻木就是不仁啊。所以仁者先要恢复这个活泼而通达的心灵,医家说,身上的痛都好治,到了麻的时候,就不好治,到了木的时候,就不可治了。所以你今天听了这些话,心中如果还有些痛切之感,还对自己和时代的郁闷,心存不甘,想要奋发,各位,你还有救啊!如果你麻了,似有感觉又好像没感觉,飘飘忽忽的,注意,你的病况不浅,很难治了。如果已经木了呢,什么是木?木头啊,剌了也不反应啊,就真没救了!所以,先愤悱一下吧!这一步做到了,其他就好做了。因为你既然愤悱了,必定有启发的机会,没有人给你启发,孟子说“尚友古人”也有书可以给你启发啊,所以先发愤悱之心吧。
学问之多元与一元
不过,要发愤悱之心,如果有一些学问的协助,将发得更好,更正大,这种学问就是对人类总体的学问大略的认识,智者观其大略,你先不要去求细节,现在我们的教育,专门让你求细节,久而久之,就遗忘了大略。你若先观大略,久而久之,自然会注意到细节,而且能把所有的细节定位。细节是人人不同,你各有专长,这要多元,大略是人人必备,而且是统一无二,这里只能是一元。
所以学习,要有一元文化的见识,才能有多元文化的追求。你的生命的方向、主旨,那一元的见识,一定要先摆出来,就好像我们今天讲学,有一个主旨,先秦儒家它教我们做什么?——内圣外王之道。宋明儒家教我们做什么?——内圣外王之道。当今这个时代,自民国初年以来,虽然国家内忧外患,但是还有一批人默默地坚苦地在维护著儒家学问的命脉──内圣外王之道,这些人,我们叫作“当代新儒家”。各位,我们可以先相信他们,因为他们确实是从自己的生命出发,在理性之路一辈子孜孜不倦走的相当的深远的人,这些人可能不会骗我们,先这样子信赖──你不可以随便信什么东西的,乃至于宗教你都不可以随便信的,但是这种儒家之学很容易让你起信,因为他每讲一句话,都说:这不是我的学问,这是圣人的学问!同时每讲一句话,都说:这不是圣人的学问,这是每一个人的学问!宗教家却会告诉你:你没有什么学问,学问在我这里,你没有什么方向,你跟著我就是方向,你没有什么生命,你的生命掌握在我手里,这是宗教家的本质。但儒家不同,儒家说我没有什么学问,我的学问就是你的学问,你的学问就是圣人的学问,圣人也没有什么学问,圣人的学问就是全人类共同应该有的学问,这会骗你吗?这骗的机会也太少了吧,所以儒家之学是可信的。
各位,你读书要读出些味道,“吾日三省吾身”这个“吾”,不是曾子,而是你自己啊,你不是靠别人反省,是自己反省自己啊,这种学问,有什么骗的呢?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为己,难道不是吗?他骗你吗?“己欲立而立人”,你己欲立然后去立人嘛,他骗你吗?所以儒家之学,一切都是回归自己。每一个人回归自己,就可以发现圣人的智慧无穷,自己的智慧也无穷,圣人的智慧是发展出来的无穷,你只不过是还没有发展出来的无穷,要看得起自己啊!
儒家的学问是可信的,所以,当代新儒家的学问也应是可信的。有些学问是糊弄人的,他或许不是故意糊弄人,而是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糊弄人,这才是最大的糊弄!西方的《圣经.箴言》,首先就说“不要跟著邪恶的脚步走”,现在我要反其道说——我们要跟著清明的脚步走!谁清明,谁不清明,只要你静下心来,其实很容易分辨,所以我介绍各位先看看新儒家的学问,至少先看几部非常的浅近,你可以跟的上的,因为新儒家也是一个大海啊,这些学者也不是省油的灯啊,他们一辈子的追求,也表现出很丰富的内容,很高深的理论,一时之间你或许觉得陌生,其实到最后它就是如此的明白、简易、平常!如果道理不是明白、简易、平常,它可能就不是道理,这种话头啊在两三千年之前,《易经》的《系辞传》就讲过了,是“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能够易简,就表示得了天下之理,反过来说,天下之理既得,其所表现,就很简易。所以有些书读起来是明白、亲切,有些书读起来很是陌生,坚硬,吃不动。
各位,吃不动的学问有两类,一类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写出来煞有介事,其实啊内容是混乱一场,那当然是让人吃不动,这个吃不动是你永远吃不动的;但有些是因为学问很广大、高明,要用一些精炼确实的语言说出来,这是所谓的术语,而且学问既然广大、高明,要一步一步地推,每一步都是清楚明确环环相扣,但因为非常精致,而且越推越远越推越远,我们的思考跟不上,所以那种书看起来好像很艰难,不过当你跟上的时候,它也只不过如此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那作者本来就是个明白人,思考明白,文章明白,你跟著明白人走,也就日渐明白了。你反而会觉得很亲切,很平易近人。当你感觉本来读起来很难的书,开始渐渐平易了、亲近了,那就是你学问进步的消息,这叫做“读书的功力”。
天下明白的人明白的书或许很多,我现在先帮你考察过,介绍一些最明白可靠的给你,让你容易入门,不过,在你还没入门之前,要请你先信赖我,我不会骗你的,估且照著我的话去做。况且你不会永远受骗的,因为你也会进步,当你进步到可以检验出原来我说的并不见得可靠的时候,我告诉你:你也了不起了。现在我从很多明白人当中精选出新儒家,新儒家也有好多人物,好多人物当中我精选出一个人——叫作牟宗三。牟宗三先生,是当代新儒家理论集大成者,牟宗三先生的学问,就是刚才所说的人类总体学问的十字打开,不只是钢骨架构清晰明确,而且内在楼阁俨然,殿堂美奂,有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请你去看看他的书,大家读完《论语》一百之后,应该就有能力看他几本书──为了让我这一段演讲能与大家这一个月的学习接上线,我今天就归结到请各位去看几本书,这几本书可以打开你人生的格局,可以让你进入学问的世界,不但不妨碍你现在的专长,知止而后有定,可以让你的专长有所定位,让你将来的为学做人,都可以有一个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发展。
我介绍的是宗三先生最最简单的几本书,这个所谓的简单是它文字比较简单,哲学术语用得比较少,并不是它的内容肤浅。内容无所谓肤浅,一个高深的人讲话永远不会肤浅,所以你读《论语》没有一句是肤浅的,你不要认为颜渊问仁,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很深,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很浅。各位,这两句话的回答统统一样,因为都是从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你会读,所读到的都是圣人之心,你不会读,就虚妄分别。所以我介绍牟先生的几部比较小的浅显好读的书,在大陆都有出版的。第一本书叫作——《生命的学问》,什么叫“生命的学问”?借用刚才说的学问圆圈,从中间画一条横线,就有上下层的分别,学问的根本在于上层的学问。那上层的学问就是“智慧的学问”、“生命的学问”,而下层就是“知识的学问”、“应用的学问”。你要确定何者为上?何者为下?再进一步,明白上者可以笼罩下者,下者不能开发上者。所以而智慧的学问必定包涵知识的学问。换一句话说,东方的学问必定包涵西方的学问,或说内圣的学问必定包涵外王的学问,等等。新儒家学问的蓝图,就是这种方略,是上下兼备的学问。这种学问所以称为“生命的学问”,一方面是指超越于现实生命之上,指导现实生命的学问;一方面又指总体生命都在其中的学问,这才是儒家的见识。你要用一种求道的心情去看牟先生的书,与作者的志气相契合,就会好像进入宝山之中,随时都让人柳暗花明,眼睛一亮,心情舒展,我称为“开天眼”。《生命的学问》这本书,很小一本,看书快的人两三个小时就看完了,但是我劝你不要看得那么快,你一篇一篇慢慢看,一句一句慢慢咀嚼,你先大略看一遍,再回头看一遍,每看一遍有一遍的“新”得。当你看到已经没有所得了,你就可以不看了。但是,我给你下个锦囊预测:这本书让你看个三十遍、五十遍,你都还能够温故而知新,为什么?刚才说从最清净等流法界而出的学问是没有浅深的区别的,它就代表一切,这个所谓代表一切就是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要领略此种境界,请你把这本书多看几遍吧!
第二本书叫作——《中国哲学的特质》,这本书专门讲中国哲学,尤其是讲先秦儒家的基本规格,这也是一个大略,认清这个大略,你就把握到了中国的哲学的核心,所以本书名叫“中国哲学特质”,因为儒家的学问代表中国学问的主流,讲中国儒家就是讲整个中国,所以儒家学问的特质就是中国哲学的特质,把握了特质,你将来才可以放出去,再追求其它的细节,把各类细节定位,所以这本书是具有核心性的书,你把握了一点,就可以把握了全部,这是最精简的读书方式,会读书的人一定要读这种书,费力少而收功多。
第三本书比较困难一点,但是你也可以读,你能够吸收多少算多少,将来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加深,这本书叫——《中国哲学十九讲》。对中国哲学作了大略的考察,其实就是讲一部中国哲学史。这本书原名——《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及其涵蕴》,就是对中国哲学包括儒释道三家以及先秦诸子,考察其问题的要旨并剖析其哲学的涵蕴,后来改名为“中国哲学十九讲”,因为这是牟先生有一年在台湾大学哲学研究所所开的课目,一学期上了十九堂课,这本书就是当时讲课的记录。既然是讲课的记录,就比较白话,比较亲切。但是并不平浅,没有相当的学问功底,读起来还相当费劲。尤其是讲到道家,中国两千多年来有许多老子庄子的注解,他们应该把握了道家的学问了,对不对?不然!你看了这本书之后,就知道一般人对道家是不了解的。这本书也用很大的篇幅讲佛家,佛家的学问在近代的中国更是没落,一般读书人对佛家是糊涂的,其实佛家也是中国文化主流之一,不是叫你信佛,但是一个中国的读书人对佛家的基本道理不能不知道一点,这本书对中国佛教有一个非常精简但非常深入的解说,精简而深入,这也让我们费力少收功多。
我先介绍这三本书,这三本书读完了,你大概就知道什么叫做读书了。我奉劝各位,将来一定要去读牟宗三先生的全集,不是读哲学系、中文系的人才要读,不是读儒家书的人才要读,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要读的,这是初学入德的门径,也是总体学问的归宿。人生的学问是一个广阔的世界,但是你如果能从一个恰当的门径进去,你便能够窥见这人生总体的学问,你才能够定立你人生的方向,你才能够知道所谓的“在明明德,在亲民”的真正意义,你才能够对人生知其所止,能够知止,你才能够定、静、安、虑,然后你才能够有所得!
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
编辑排版: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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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三辑《为学与乐学——第一到四届论语一百夏令营》。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