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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有疑惑的问题,我已离开婴儿的时代,到了童年。
问问,这为什么?那为什么?
“为什么”使我离开直接接触的什么,把世界划为两重。
天为什么下雨?母亲说因为空中美丽的云霞,遇了冷风。我无暇去听雨声的淅沥,看雨后玫瑰分外鲜红;却去幻想那昨日天空中的云霞,如何遭遇冷风吹拂而下坠,也许好像我初降人间时,所遇之冷风。
月亮中为什么有黑影?姊姊说,因为有玉兔。我忘了我正沐浴着月光在姊姊左右;却去幻想月中的玉兔,也许如邻家弟弟的兔子,现在正在月亮中吃草。
“为什么”使“我”离开当前所直接感触之“什么”,离开“我”当前生活着的世界,而去揣测“什么”之所以是“什么”的,其他“什么”。
把所揣测的“为什么”,与直接感触的“什么”对待,我生活的世界,变成两重世界。
我所揣测的也许对,也许不对。对与不对之决定者,是那所揣测的世界本身。它要使我所揣测的对,便对;不然,就不对。
它是使“我”揣测的对不对之主宰。“我”不敢说“我”揣测的一定对。我失去了“我”对“我”自己的信仰了。
一切“什么”,都有他的“为什么”。
如果莫有春天的阳光,如何有遍野的花草?
如果莫有遍野的花草,母亲如何肯带我去玩?
玩的快乐,依于大地已经装饰,而大地的衣裙,是春阳所施与。大地被装饰,是玩的快乐之根本,春阳是根本之根本。
直接生活中的玩与花草,是不重要的,可得或不可得的。哥哥告诉我,只有那客观的太阳之旋转,才是最后之决定者。
“我”失去了“我”对我直接感触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了。
这为什么,那为什么,所为的什么,又为什么。一切有原因,原因有原因。这是什么,这将去为什么,所为出的什么,又去为什么。一切结果,结果又有结果。
我为“?”所主宰,去驰逐于因果之无尽的环索。
我的小耳,听先生讲书、受教,就是要使我的心,一直扭着因果之索,去了解世界。
我了解的遥远的因果关系愈多,离我直接生活之世界愈远,我把我直接生活之世界,看得愈不重要。
我要了解的遥远的因果关系愈多,我随意揣测犯错误的可能愈大,我也愈不敢相信我自己。“我”之循那事物因果之链索而学习,我时时都栗栗恐惧,如扭着横渡大江之链索而求渡。
我知道了为什么而有什么,有什么将有什么,同时我知道去用什么来得什么。也许在我的童心中,我之爱问为什么,最初还是我曾随意动作,用“什么”便得着“什么”,由“什么”而有“什么”。于是我才想问一切之为什么——但是至少在我知道为什么而有什么时,我便想在可能范围内,用什么以得什么了。
如果天下雪,我要做雪人的头,我知道用圆盆去压雪。
如果我要书店的达尔文像,我知道用钱去买。我本于因果之知识,而自觉的用一物以作手段,而得目的中之另一物。
用手段的我,是“现在的我”;得着目的的我,是“将来的我”。于是“现在的我”本身,也好像成为“将来的我”之手段。
“将来的我”又有他“将来的我”,于是我“真正的我”,好像在那遥远的将来。我憧憬着一“将来的我”。
好像“现在的我”是为他而存在。“现在的我”本身是无意义的,意义在“将来的我”;而“将来的我”又不在现在。于是我逐渐根本忘了“现在的我”之重要。
我的手段行为,在现在,人可共见。我的目的,在将来,常只我知。他人的手段行为,我可见,他人所怀的目的,我不知。
他人是怀抱什么目的,而有此手段之行为呢?
当我要作如是揣测时,我对他人之外表行为,失去了兴趣与信仰,而对人之内心抱着疑问。
我由婴儿成了孩童,所见的人,日日增多。
学校中的人,街上的人真多呀!每人都有一个心。
然而我只见他们的身。他们的心,对我是不可测的神秘。纵然他们都无心害我,然而他们各人心中所怀之各种神秘目的,却非我所接触。
我感到许多心在我之外,我在人群中,发现我之孤独,我与他人之心,常有不可越的鸿沟。
母亲父亲对我的爱,哥姊对我的爱,可以自他们的行为中证明。我对他们有原始的信仰,我与他们生命,原是一体。我只有回到家庭,可以使我忘去在不相识的人群中之孤独,所以我必须常自学校社会中回家。
但是我虽可回家,然而事实上,已不能常在家,而常须与陌生的人群接触,因为我已是少年了。
陌生的人群,永远刺激我,使我觉有许多不了解的心,在那一堆人影中。我心与人心之彼此隔绝,永远使我不安,使我苦痛,但我不知我之不安与苦痛为什么。
我的心在下意识中反省,我了解我苦痛之原。
我如何不苦痛呢?“我”已失去对“我”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我”已失去了我对“我”自己之信仰。“我”已不觉“现在的我”本身之有意义,而“将来的我”只是憧憬中的存在。“我”又不能常在家,而须与人群接触,而人群的心,又与“我”彼此隔绝。“我”如何能不苦痛呢?
这一切苦痛,只有一种根本的理由,即“我”之要去问“为什么”。因为“我”问为什么,然后对世界与我失去信仰,然后以“将来的我”为目的,知道有外于“我”的他人之心。
问“为什么”,是一切痛苦之原。
问“为什么”,使“我”离开直接接触的什么之世界,而沉入其外之不可接触之“什么”。
问“为什么”,把“我”的心自直接接触的世界,向外抛出,而陷落在空虚。
由问“为什么”所得的答案,虽不是空虚。
然而什么,又有他为的什么,使“我”不能停在答案。所以最后仍然是空虚。
但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呢?
我现在希望的:却是不再问“为什么”,因“我”怕它又引我到虚。所以“我”不能再问了。
我现在是为将来打算,“现在的我”是“将来的我”之手段,但是最后的将来,是“我”的死亡,这尤其是最大的空虚。
我要战胜此空虚,我不能再问什么。我对于一切,都不想再去问什么,我不去问什么,我只去要什么。
我最好返于我之婴儿期之心境,而婴儿期不再来。
我最好只留在家庭,不与一切陌生的人接触。但这亦不可能;纵然可能,而我已发现了许多与我隔绝的人心之存在。我由此而受的苦痛,需要更多的药物疗养。在苦痛中,我觉与我隔绝的人心,在对我压迫。我需要打破此曾感触到的隔绝。
我要打破我心与陌生的人群的心之隔绝。最初,至少我要与其中之一个心,打破彼此之隔绝。
。
这最好的一个心,同时即是遏制我之问为什么,而使我回复婴儿之心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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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人生之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