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本文选自牟总三《心体与性体(一)》一书,点击查看目录。点击查看更多儒家在线学习资料。
以上言通而为一,是就宋、明儒总持地言之,并由《论》、《孟》、《中庸》、《易传》之发展以明其通而为一为合法。然此通而为一亦不是开始时即如此。又先秦儒家是由《论》、《孟》发展至《中庸》与《易传》,而北宋诸儒则是直接由《中庸》、《易传》之圆满顶峰开始渐渐向后返,返至于《论》、《孟》。人不知其通而为一之背景,遂以为北宋诸儒开始,是形而上学的意味重,似是远离孔孟实践之精神。固是形而上学,然却是先秦儒家发展至《中庸》、《易传》所本有之“道德的形上学”,固以《论》、《孟》为底据,非是空头的“知解形上学”(theoreticalmetapysics)。惟因自此圆满顶峰开始,一时或未能意识及,然其不自觉的背景固以通而为一为其底据也。例如濂溪对于“天道性命通而为一”一面,虽言之而略,亦有不尽处,(如言性自刚柔中而言),然此脉络则固已显出;而对于诚体、神体、寂感真几则体会的极精透,太极真体亦不能外乎此。惟对于《论》、《孟》则所知甚少,至少亦未能甚注意。然彼亦云“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主静而立人极焉。”并用〈洪范〉之“思曰睿,睿作圣”而言:“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此,诚动于彼。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是则仍以实践与圣证为根据,并未空头言形上学。盖其言诚体本无内外之隔也。
横渠对于“天道性命通而为一”,言之极为精透;盛言“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首以儒家“本天道为用”之真实无妄、充实饱满、体用不二之宇宙观,对治佛家之缘起性空、如幻如化。此种沈雄弘伟之大手笔实不可轻侮。然而“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则亦未尝凭空猜测料度、构画一套外在的知解的形上学。其对于《论》、《孟》已甚能注意,不似濂溪之全未能注意,却只转而借用〈洪范〉语以言心。其言“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无不在”,又言“仁以敦化为
深,化行则显”,又言“敦笃虚静者仁之本”,“无所系闵昏塞,则是虚静也”,由此可见其对于“仁体”体会之深,仁体感通之无局限已甚显。其〈大心篇〉之言心显有本于孟子。其对于主观面仁与心性之注意显已不弱。“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此语即足证其对于心之重视。其言“兼体无累”、“参和不偏”、“性其总合两也”,又言继善成性、尽心易气以成性,此皆表示已回归于《论》、《孟》,以主观面统摄客观面。然此一面之义理为其言太和太虚、言神言气所掩盖,人不易见,遂令人感觉其言主观面,比之其言客观面,比重犹嫌轻,不免使人有虚歉之感。是亦由《中庸》《易传》向后返之势然也,然其实亦并无虚歉也。
至明道则两方面皆饱满,无遗憾矣。明道不言太极,不言太虚,直从“於穆不已”、“纯亦不已”言道体、性体、诚体、敬体。首挺立“仁体”之无外,首言“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下便认取,更不可外求”,而成其“一本”之义。是则道体、性体、诚体、敬体、神体、仁体,乃至心体,一切皆一。故真相应先秦儒家之呼应而直下通而为一之者是明道。明道是此“通而一之”之造型者,故明道之“一本”义乃是圆敎之模型。从濂溪、横渠而至明道是此回归之成熟,两方皆挺立而一之,故是敎之造型者。此圆之造型亦是宋、明儒学之所以为新,此是顺先秦儒家之呼应直下通而一之,调适上遂之新。如果有可以使吾人感到宋、明儒之理境有与先秦儒家不相似处,首先当从此本质的圆敎之意义上去想,不可浮光略影,从枝末点滴上去妄肆讥议也。至于造诣、意味、气象,则是主观的事,随时有不同,自不会全同,亦不必能及先秦之儒家,此不必言。
由濂溪、横渠而至明道,此为一组。此时犹未分系也。
义理间架至伊川而转向。伊川对于客观言之的“於穆不已”之体以及主观言之的仁体、心体与性体似均未能有相应之体会,既不同于前三家,亦不能与先秦儒家之发展相呼应。他把“於穆不已”之体(道体)以及由之而说的性体只收缩提练,淸楚割截地视为“只是理”,即“只存有而不活动”的理,(明道亦说理或天理,但明道所说的天理是就其所体悟的“於穆不已”之体说,广之,是就其所体悟的道体、性体、诚体、敬体、神体、仁体、心体皆一说,是即存有即活动者。)他把孟子所说的“本心即性”亦拆开而为心性情三分:性亦只是理,性中只有仁义礼智,仁义礼智亦只是理;仁性爱情,恻隐羞恶等亦只是情;心是实然的心气,大体是后天心理学的心,心与性成为后天与先天、经验的与超越的、能知与所知的相对之二。心发而为情,心亦有两个重要的触角:一是后天的偶然的收歛凝聚,由此说敬、说涵养;一是心知之明,由此说致知格物。孔子的仁亦只是理,以公说仁,公而以人体之便是仁。此全部与其老兄所体会者不同,实体性体只是存有论的理,而心与性不能一自此始。工夫之重点落在大学之致知格物上,总之是“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即丧失《论》、《孟》、《中庸》、《易传》通而为一之境以及其主导之地位,而居主导之地位者是《大学》。彼有取于《中庸》、《易传》者只是由之将道体提练而为一个存有论的理,彼所取于《论》、《孟》者亦只是将仁与性提练而为理,而心则沈落与傍落。此一套大体是实在论的心态,顺取之路,与前三家远矣,亦与先秦儒家《论》、《孟》、《中庸》、《易传》之相呼应远矣。此一系统为朱子所欣赏、所继承,而且予以充分的完成。此一系统,吾名之曰主观地说是静涵静摄之系统,客观地说是本体论的存有之系统,总之是横摄系统,而非纵贯系统,此方是有一点新的意味,此是歧出转向之新,而非调适上遂之新。此是以荀子之心态讲孔子之仁,孟子之心与性,以及《中庸》、《易传》之道体与性体,只差荀子未将其所说之礼与道视为“性理”耳。此自不是儒家之大宗,而是“别子为宗”也,此一系统因朱子之强力,又因其近于常情,后来遂成为宋、明儒之正宗,实则是以别子为宗,而忘其初也。
但南渡后,胡五峰是第一个消化者。五峰倒却是承北宋前三家而言道体性体,承由《中庸》、《易传》回归于《论》、《孟》之圆满发展,即承明道之圆敎模型,而言以心著性、尽心成性,以明心性之所以为一为圆者。明道只是圆顿地平说,而五峰则先心性分设,正式言心之形著义,以心著性而成性,以明心性之所以一。心即孔子之仁、孟子之本心也。性即由“於穆不已”之体而言者也。故言“性天下之大本”,“性也者天地所以立也”,“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诚成天下之性,性立天下之有”;而于心,则言永恒而遍在,“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仁者人所以肖天地之机要也”,“圣人传心,敎天下以仁也”,圣人“尽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而于工夫,则重在“先识仁之体”,重在当下指点以求其放失之心,正式言“逆觉体证”以复其本心以为道德实践之本质的关键、正因的工夫,此与伊川、朱子之顺取之路根本有异,不落于大学之致知格物言也。此一系统无论是“以心著性”一面,或是“逆觉体证”一面,皆是直承明道之圆敎而开出。宋、明儒中最后一个消化者刘蕺山亦是此路。北宋三家后,一头一尾,两人相隔如此其远,然而不谋而合,亦云奇矣!(刘蕺山从未提过胡五峰)。惟五峰之学为朱子所不契,作〈知言疑义〉以疑之;张南轩随朱子脚跟转,不能弘扬其师学;坚守五峰之说而不舍者如胡广仲、胡伯逢、吴晦叔、彪居正等,又皆作品不存,年寿不永,学力才力恐亦有所不及,皆为朱子所驳斥。是则五峰所开之湖湘学统,为朱子所掩盖,人亦淡忘之,而不知其实蕴矣。然而吾人今日重读《知言》并顺朱子之驳斥寻胡广仲、胡伯逢、吴晦叔、彪居正等人之思理,则知此一系实是承明道、上蔡而来者。以五峰为准,其实义实是承明道之圆敎模型而开出者,故吾正式列胡五峰与刘蕺山为一系,承认其有独立之意义。
朱子虽将五峰系压下,然其实在论的心态、歧出之转向、顺取之工夫入路,皆不为象山所许可。象山从《论》、《孟》入手,纯是孟子学,只是一心之朗现、一心之申展、一心之遍润,是真能相应“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而开学脉者,故亦能恰当地说出此语。象山对于北宋诸家未曾多下工夫,亦不是承明道而开出,尤其不喜伊川。他根本不是顺北宋前三家“由《中庸》《易传》回归于《论》《孟》”之路走,他是读《孟子》而自得之,故直从孟子入,不是由明道之圆敎而开出。他之特喜孟子,也许由于其心态使然,也许由于当时有感于朱子学之歧出与沉落(转向)而豁醒,而更加重其以孟子学为宗旨。象山比朱子少九岁,鹅湖之会时,象山三十七岁,宗旨已定,而朱子四十六岁,已经过与湖湘系之奋斗而早成熟。朱子在未与象山会面前即因夙闻而有禅之联想,故自始即斥其为禅,后来更甚。此其不相契可知。此显然是歪曲与诬枉。此与禅根本无关,问题只是伊川、朱子对于先秦儒家由《论》、《孟》至《中庸》、《易传》之呼应不能有生命感应上之呼应也。吾人今日当从此着眼而观象山之孟子学,不当再顺朱子之联想而下滚。后来阳明承象山之学脉而言致良知,亦仍是孟子学之精神,人随朱子之联想,吠声吠影,更视之为禅矣。实则问题只是以《论》、《孟》、《中庸》、《易传》为主导,抑还是以《大学》为主导。时过境迁,不应再有无谓之忌讳。故问题之真相可得而明矣。
象山与阳明既只是一心之朗现、一心之申展、一心之遍润,故对于客观地自“於穆不已”之体言道体性体者无甚兴趣,对于自客观面根据“於穆不已”之体而有本体宇宙论的展示者尤无多大兴趣。此方面之功力学力皆差。虽其一心之遍润,充其极,已申展至此境,此亦是一圆满,但却是纯从主观面申展之圆满,客观面究不甚能挺立,不免使人有虚歉之感。自此而言,似不如明道主客观面皆饱满之“一本”义所显之圆敎模型为更为圆满而无憾。盖孔子与孟子皆总有一客观而超越地言之之“天”也。此“天”字如不能被摒除,而又不能被吸纳进来,即不能算有真实的饱满与圆满。是则《中庸》《易传》之圆满发展当系必然者,明道之直下通而一之而铸造圆敎之模型亦当是必然者,而由此圆敎模型而开出之“以心著性”义(五峰学与蕺山学)亦当是必然者。自象山阳明言,则不须要有此回应,但承明道之圆敎模型而言,则应有此回应以明其所以为一为圆,以真实化其“一本”与圆满。自此而言,象山、阳明之一心遍润、一心申展,始真有客观的落实处,而客观地挺立矣。自此而言,五峰、蕺山与象山、阳明是一圆圈的两来往:前者是从客观面到主观面,而以主观面形著而真实化之;后者是从主观面到客观面,而以客观面挺立而客观化之。两者合而为宋、明儒之大宗。皆是以《论》、《孟》、《中庸》、《易传》为主导也。若分别言之,则五峰与蕺山是由濂溪、横渠而至明道所成之圆敎模型之嫡系,而象山与阳明则只是孟子学之深入与扩大也。如不能把孔、孟之“天”摒除之,则《中庸》《易传》之圆满发展为合法者,明道之圆敎模型亦合法者,五峰、蕺山之“以心著性”之回应亦是合法者。如不能断此为歧途,则此两系最好视为一圆圈之两来往,须知在成德之敎中,此“天”字之尊严是不应减杀者,更不应抹去者。如果成德之敎中必函有一“道德的形上学”,则此“天”字亦不应抹去或减杀。须知王学之流弊,即因阳明于此处稍虚歉,故人提不住,遂流于“虚玄而荡”或“情识而肆”,蕺山即于此着眼而“归显于密”也。(此为吾之判语)此为内圣之学自救之所应有者。(以博学事功来补救、相责斥,则为离题。)而象山于此稍虚歉,故既启朱子之责斥,而复不能顺通朱子之蔽而豁醒之也。
依以上之疏通,宋、明儒之发展当分为三系:
1.五峰、蕺山系:此承由濂溪、横渠,而至明道之圆敎模型(一本义)而开出。此系客观地讲性体,以《中庸》、《易传》为主,主观地讲心体,以《论》、(孟》为主。特提出“以心著性”义以明心性所以为一之实以及一本圆敎所以为圆之实。于工夫则重“逆觉体证”。
2.象山、阳明系:此系不顺“由《中庸》、《易传》回归于《论》、《孟》”之路走,而是以《论》、《孟》摄《易》、《庸》而以《论》、《孟》为主者。此系只是一心之朗现、一心之申展、一心之遍润;于工夫,亦是以“逆觉体证”为主者。
3.伊川、朱子系:此系是以《中庸》《易传》与《大学》合,而以《大学》为主。于《中庸》、《易传》所讲之道体性体只收缩提练而为一本体论的存有,即“只存有而不活动”之理,于孔子之仁亦只视为理,于孟子之本心则转为实然的心气之心。因此,于工夫特重后天之涵养(“涵养须用敬”)以及格物致知之认知的横摄(“进学则在致知”),总之是“心静理明”,工夫的落实处全在格物致知,此大体是“顺取之路”。
以上1.2.两系以《论》、《孟》、《易》、《庸》为标准,可会通而为一大系,当视为一圆圈之两来往:自《论》、《孟》渗透至《易》、《庸》,圆满起来,是一圆圈;自《易》、《庸》回归于《论》、《孟》,圆满起来,仍是此同一圆圈,故可会通为一大系。此一大系,吾名曰纵贯系统。伊川、朱子所成者,名曰横摄系统。故终于是两系。前者是宋、明儒之大宗,亦合先秦儒家之古义;后者是旁枝,乃另开一传统者。此第三系,若自“体”上言,则根本有偏差;顺其义而成之,则亦可说是转向,即转成本体论的存有之系统(systemofontologicalbeing)。若自工夫言之,涵养与致知亦有补充助缘之作用,因吾人亦总有后天之心也,此亦须涵养之敬以收敛凝聚之,以使之常淸明,此于道德实践之称体而行(纯依本心性体而行)亦有助缘之作用,但“致知”方面则须有简别。依伊川、朱子,致知是通过格物知那作为“本体论的存有”的超越之理,并不是一般的经验知识。自此而言,照顾到实然的心气,则其所成者是主智主义之以知定行,是海德格所谓“本质伦理”,是康德所谓“他律道德”,此则对儒家之本义言根本为歧出、为转向,此处不能说有补充与助缘之作用。但因其在把握超越之理之过程中须通过“格物”之方式,在格物方式下,人可拖带出一些博学多闻的经验性的知识,此则于道德实践有补充助缘之作用。但此非伊川、朱子之主要目的,但亦未能十分简别得开,常混在一起说。是即所谓“道问学”之意也。是则可以作为道德实践之补充与助缘的经验知识(科学性的知识)。问题在伊川、朱子犹未能与把握“超越之理”十分简别得开,因而亦未能自觉地使之挺立得起。吾人今日可以分别看,就其目的在把握超越之理方面说,此于道德实践(成德之敎)根本为歧出、为转向;就其所隐函之对于经验知识之重视言,此处之“致知”即可视为道德实践之补充与助缘。知识问题之引发在宋、明儒中犹未得其积极之解决,盖其主要课题本是成德之敎,不在知识问题也。吾人所以不视伊川、朱子学为儒家之正宗,为宋、明儒之大宗,即因其一、将知识问题与成德问题混杂在一起讲,既于道德为不澈,不能显道德之本性,复于知识不得解放,不能显知识之本性;二、因其将超越之理与后天之心对列对验,心认知地摄具理,理超越地律导心,则其成德之敎固应是他律道德,亦是渐磨渐习之渐敎,而在格物过程中无论是在把握“超越之理”方面或是在经验知识之取得方面,一是皆成“成德之敎”之本质的工夫,皆成他律道德之渐敎之决定的因素,而实则经验知识本是助缘者。(助缘、补充之义,象山、阳明皆表示得很淸楚,非抹杀道问学也。然在伊川、朱子则成本质的,此即所以为歧出、为支离。就把握超越之理方面说,是根本上的歧出与转向;就经验知识之取得方面说,是枝末上的歧出与支离)。
普通只知宋、明儒有两系,曰程、朱,曰陆、王,未尝有说三系者。此是因为视朱子足以继承北宋四家,而象山纯是孟子学,不从北宋四家入手也。关于此点,吾人以为象山固不从北宋四家入手,而朱子亦并不真能继承北宋四家也。其所真能继承者亦只伊川而已。是以进一步,普通所以只认有两系者,是顺朱子以伊川吞没明道,以为二程差不多,固只是一系统,即或感到明道稍有不同,或如朱子亦常示其对于明道不满,然未知其义理之实,亦不觉其“不同”有如何严重之影响,朱子亦未知其义理之实,亦不知其所认为不满者究是明道之义理之实即如此,抑或只是一时之“浑沦”与“太高”,无关于义理之实也。如是,明道乃成隐形者,义理之实全在伊川,以伊川概括二程,以为伊川即足以代表二程矣。又因为《二程遗书》中之纪录语并无编次类聚,又属于二先生语者又大都未分别开,不能确定是谁语,如是,人简别为难,只顺朱子所讲习及者作了解,而朱子之讲习固汰滤甚多,其理解亦只以伊川之思理为标准,如是,遂只以伊川代表二程矣。实则伊川并不足以代表明道,明道固有其义理之实,混称二先生语者亦可以简别得开,亦大体可以决定是谁语,无类聚者亦可以耐心类聚之,如是,两系统之异,其眉目固甚显然也。吾于此确费极大的工夫,乃见出明道确不应与伊川混而为一,明道确应与濂溪、横渠合为一组,而为《论》、《孟》、《中庸》、《易传》通而一之之圆敎底造型者。如是,吾人不应称程、朱,只应称伊川、朱子;即为与陆王对言,而称程朱,心中亦应记住是伊川之程,非明道之程。如是,由明道之圆敎模型,吾人很易看出其所开出者是五峰学,而不是朱子学,是则应有三系乃必然者。朱子虽大讲〈太极图说〉,然实以伊川之思理理解太极,故对于太极真体理解有偏差,即理解为“只是理”,“只存有而不活动”者,盖对于其所言之诚体、神体、寂感真几,无相应之体会故也,是则朱子对于濂溪所默契之道妙根本不能有相应也。至于其对于横渠隔阂尤甚,是即其并未真能继承北宋四家也。然以吾人观之,濂溪、横渠与明道实为一组,虽前二人一言太极,一言太虚,而明道俱不言,然而皆言诚体、神体、寂感真几,则一也,皆能相应《中庸》、《易传》所表示之创生实体、即活动即存有之实体,则一也。对此实体,虽有种种词语,实皆表示此“於穆不已”之天命实体,故明道即由“於穆不已”体会之也,虽不言太极亦无伤,亦未尝不可言也。虽对于横渠之太虚神体有误会,然误会总是误会也。是故对于道体之体会,彼三人者实相同,只明道能直下就《论》、《孟》、《中庸》、《易传》通而一之而铸造其圆敎一本义,斯则为特殊耳,此非朱子所知也,只以浑沦、太高视之矣。是故将明道从与伊川混一中剔剥得开,以濂溪、横渠为之先河,视为圆敎之造形者,而以伊川为转向之开始者,则明道开五峰,伊川开朱子,加上陆、王,应有三系,亦显然矣,此亦自然之序也。观朱子之疑《知言》,又力辟五峰之后学,又力驳上蔡之“以觉训仁”以及以“物我为一”说仁者,则其对于明道之不满,犹不只是因其浑沦太高而已也,其义理之实不亦因此而跃然可见乎?只因湖湘学统已为朱子所压伏,后世无传,而朱子对于明道则为贤者讳,隐而不提,人遂不知五峰学之重要与特殊,故亦淡忘之,遂不知应有三系,而以为只有两系矣,而明道亦成隐形者。吾详简《二程遗书》,明道、伊川各有编次,又详疏朱子与五峰系辨驳之奋斗,则五峰学之殊特与渊源已朗然在目,而明道之“义理之实”亦脱颖而出矣。中国前贤对于品题人物极有高致,而对于义理形态之欣赏与评诂则显有不及,此固由于中国前贤不甚重视义理系统,然学术既有渊源,则系统无形中自亦随之。《宋元学案》对于各学案之历史承受,师弟关系,耙疏详尽,表列淸楚,然而对于义理系统则极乏理解,故只堆积材料,选录多潦草不精当,至于诠表,则更缺如。
《宋元学案》卷二十九,〈震泽学案•序录〉云:
信伯极为象山所许,而晦翁最贬之,其后阳明又最称之。予读《信伯集》,颇启象山之萌芽。其贬之者以此,其称之者亦以此。象山之学本无所承,东发以为遥出于上蔡,予以为兼出于信伯。盖程门已有此一种矣。
此所云信伯即王苹、字信伯也。
又卷五十八,〈象山学案•序录〉云:
祖望谨案: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足以砭末俗口耳支离之学。〔……〕程门自谢上蔡以后,王信伯、林竹轩、张无垢,至于林艾轩,皆其前茅。及象山而大成,而其宗传亦最广。
如此追溯,见历史上有气味相近者则可,若谓象山“遥出于上蔡”,“兼出于信伯”,并谓“信伯、竹轩、无垢、艾轩皆其前茅”,则此种强拉关系甚属无谓,适足以蒙蔽义理系统与形态之真相。夫象山之学本无师承,乃读孟子而自得之。象山自己表明如此,全祖望已知之矣,而又谓其源出于上蔡、信伯,何耶?象山对于北宋四家并未多加钻硏工夫,亦不走由《中庸》、《易传》回归于《论》、《孟》之路,故象山不由明道开出,明道亦不开象山。若谓其源出于上蔡与信伯,何不直谓其源出于明道?既不能谓其出于明道,则亦不能谓其出于上蔡与信伯。“程门已有此一种”是因明道圆敎一本之义本有甚饱满之言仁言心也,此与象山有相近处,然不能因此即谓象山源出于此也。顺程门言者,是明道学之所开;直从孟子入者是象山学之特色。学脉之来历、义理系统之型态,不可混滥也。(近人或有谓明道开象山,其同处是混形而上下不分,只是一个世界,此皆门外恍惚之妄言)。是则由《中庸》、《易传》回归于《论》、《孟》,直下通而一之而言“一本”,以成敎之模型,是明道学;由此开五峰之“以心著性”义,此为五峰蕺山系。直从孟子入,只是一心之申展,则是象山之圆敎,此为象山、阳明系。北宋自伊川开始转向,不与濂溪、横渠、明道为一组,朱子严格遵守之,此为伊川、朱子系。伊川是《礼记》所谓“别子”,朱子是继别子为宗者。五峰、蕺山是明道之嫡系。濂溪、横渠、明道为一组,是直就《论》、《孟》、《中庸》、《易传)通而一之,从客观面入手以成其为调适上遂之“新”者;象山、阳明是直以《论》、《孟》摄《易》、《庸》,是从主观面入手以成其为调适上遂之“新”者。此是宋、明儒之大宗,亦是先秦儒家之正宗也。盖皆以《论》、《孟》、《中庸》、《易传》为主导者也。
言至此,人或觉吾此书似有贬视朱子之意。曰:非是贬视,乃如欲恰如其分而还其本来面目,则固自如此耳。吾谓伊川、朱子始真有点新的意味,而又恰似荀子之对孔、孟而为新,实因其所成之横摄系统与先秦儒家所原有及宋、明儒大宗所弘扬之纵贯系统为不合。吾如此表示决非随便说出者。吾初未尝不欲以朱子为标准。朱子注遍群经,讲遍北宋诸家。象山、阳明等人未作此工作,吾人以为朱子对于先秦儒家经典、于基本义理处必有相应,决不会有太大的出入。至少亦可以继承北宋四家而为正宗。象山、阳明固有独特之凸出,朱子以及朱子之后学斥其为禅固是过分,然双方之争论似亦无多大意义。朱子亦未尝不尊德性,亦未尝无“心之德”、“心具众理”、“心理合一”、“无心外之法”等语句与议论。象山、明亦未尝不重学、不处事、不读书。虽未章句注解、考订文献,然何必人人都作同样工作?道问学亦不必定在某一形态也。是则其争论实可不必,而亦不必是两系统之异。象山、阳明固不必为异端,而伊川、朱子亦未必不能相应先秦儒家之旧义而为大宗也。然而仔细一想,认真去处理内部之义理问题,则并不如此简单,亦决不如此笼统。其争论实非无意义,亦非只门户意气之争。不管以前自觉不自觉,或自觉到如何之程度,其中实有义理之根本差异处,而有足以令其双方讲不来而终于为两路者,此非只是同一观念而有不同之言词表示,因而只为言词之滞之问题也。
吾人若以朱子为标准,根据其讲法去理解先秦旧典,则觉其讲法于基本义理处实不相应。首先,彼以“心之德、爱之理”之方式去说仁,实不能尽孔子所说之仁之实义;彼以“心、性、情三分”之格局去理解孟子,尤与孟子“本心即性”之本心义不相应;彼以“理、气二分”之格局去理解《中庸》、《易传》“生物不测”之天道、神体,乃至诚体,尤觉睽违重重。总之,彼之心态似根本不宜于讲《论》、《孟》、《中庸》与《易传》,彼似对于由〈烝民〉诗所统系之心、性、仁一面与〈维天之命〉诗所统系之“於穆不已”之天命之体一面根本不能有生命、智慧上之相呼应。惟一相应者是《大学》。虽不必合《大学》之原义,然毕竟是相应者。此因《大学》在基本方向上并不明确故也。
降而至于北宋,彼对于濂溪之诚体、神体并无相应之契悟,因而对于太极之理解亦有偏差。彼对于横渠,因二程未能了解横渠“太虚神体”之思理,彼亦随之而更隔阂太甚。彼对于明道本不相契,且亦不满,然而常为之讳,或只以程子笼统之,而归其实于伊川,是则明道在朱子之传承下只成为隐形的,彼似对于其妙悟道体根本未理会也。然则普通所谓“程、朱”实只是伊川、朱子也。以伊川之程子概二程非是。以伊川为主之二程再概括濂溪与横渠尤非是。然则以为一言程、朱,即可示朱子上通北宋四家而为正宗,未尽其实。朱子真能相应者唯一伊川耳。伊川、朱子其义一也。
由上观之,吾人不能以朱子为标准甚明。然朱子注遍群经,讲遍各家,其所反映投射之颜色沾满一切,吾人虽不能以之为标准,实不能不以之为中心(焦点)。吾之整理疏解北宋四家与朱子实煞费精力。欲想将朱子所反映投射之颜色剔剥得开而物各付物,还其本来面目,此工作实太艰巨。然而“求是”之心之不容已实逼迫我非如此进去不可。弄不明白,不得一谛解,实无法下手讲此期之学术。如普通随便征引几句,随文领义,都差不多,总无必然。此实非心之所能安。既无以对北宋四家,亦无以对朱子。吾乃决心进去,予以剔剥。先整理《二程遗书》,分别编录明道语与伊川语而确定之,凸显明道,使其从隐形的转为显形的,于朱子之不解处正之。次对于濂溪之《通书》若干章及〈太极图说〉予以确定之疏解,而同时亦指出朱子理解之偏差,而于朱子之解语亦予以确定之诠表。次对于横渠之《正蒙》若干篇予以确定之疏解,消除其滞辞,呈露其实义,于朱子之误解处正之。次对于伊川予以确定之疏解,以明其为系统转向之开始,朱子于伊川之理解大抵皆是,无可指议者。最后详编朱子语,以中和问题与〈仁说〉之辨论为中心,展开其各方面之牵连,展示其全部系统之何所是。关于朱子部,分量最多,工作亦繁重。然握其要,则其思理亦很淸楚。所谓“握其要”,在客观了解之过程上,并非是凭空从一点(譬如从〈格物补传〉或从心之德爱之理或从敬贯动静等)展转引申其他。如朱子系统之成是采取西方哲学家立论之方式而形成其系统,则自可如此握住其一点,即可了解其系统之全部。然朱子并非如此者,乃是由遍注群经、讲遍北宋四家而形成其系统者。是故其要点之确义颇不易握,其思理之淸楚亦不易凸显。人初见之,或稍有深入而不能究竟,则很可以觉其为一团混杂,冲突百出,矛盾重重。然而此皆是假象,其底子固甚淸晰,而其思理亦甚一贯,而且皆能充其极。此其所以为大家,而足以开创一传统者。是故在客观了解上,其要点确义之把握,其淸晰思理之朗现,必须在比对剔剥中而把握而朗现,如是,始可得其必然而不摇荡。吾此办法亦可以说是坚壁淸野之办法。将其所反映投射之颜色一一剔剥得开,先将外部厘淸,如是,则双方之眉目朗然矣。虽所涉甚广,言辞甚繁,然主要论点(关键处)亦并不多。列举之,不过如下:
1.对于孟子心、性、情、才之理解;
2.对于孟子尽心知性之理解;
3.对于《中庸》中和之理解;
4.对于濂溪诚体、神体与太极之理解;
5.对于横渠离明得施不得施之理解,以及对于〈大心篇〉之理解;
6.对于明道“其体则谓之易,其用则谓之神”之理解,以及其对于其言仁之理解。
凡此理解皆不相应者。于此等处,朱子所以必如此讲,固可见其思理之何所是,而于其不相应者亦可知其所讲者原义之何所是,此即所谓对比剔剥、坚壁淸野之办法也。必如此而后可以全尽,而双方之义理系统亦朗然在目矣。此而厘淸,则其必遵守伊川之思理而前进,乃系必然者;其不契不满于明道,隐略而为之讳,亦必然者;其力驳上蔡之“以觉训仁”亦必然者;其作〈知言疑义〉并力辟五峰之后学,进而力斥象山之为禅,亦系必然者。此所谓思理淸晰、一贯,而且又皆能充其极也。
以上六点,如再收缩而为一点,则只是对于道体不透,因而影响工夫入路之不同。此所谓一处不透,触处皆异也。(所谓不透是对原有之义说。若就其自己所意谓者言,则亦甚透。)此所不透之一点,说起来亦甚简单,即在:对于形而上的真体只理解为“存有(Being,ontologicalbeing)而不活动者(merelybeingbutnotatthesametimeactivity)。但在先秦旧义以及濂溪、横渠、明道之所体悟者,此形而上的实体(散开说,天命不已之体、易体、中体、太极、太虚、诚体、神体,心体、性体、仁体)乃是“即存有即活动”者。(在朱子,诚体、神体、心体即不能言)。此是差别之所由成,亦是系统之所以分。此为吾书诠表此期学术之中心观念。依“只存有而不活动”说,则伊川、朱子之系统为:主观地说,是静涵静摄系统;客观地说,是本体论的存有之系统。简言之,为横摄系统。依“即存有即活动”说,则先秦旧义以及宋、明儒之大宗皆是本体宇宙论的实体之道德地创生的直贯之系统,简言之,为纵贯系统。系统既异,含于其中之工夫入路亦异。横摄系统为顺取之路,纵贯系统为逆觉之路。此其大较也。
吾如此诠表,亦不背于常识(一般之感觉)。依以前之说法,见道不见道,体上工夫足不足,本体透澈不透澈,端在是否能体悟“即活动即存有”之实体。支离不支离亦系于此。心性一不一、心理一不一亦系于此。凡此,一般皆能感觉到,吾之诠表亦如此归结。此所谓不背常识也。惟吾能全尽而确定地说出之。此亦并非真容易透澈明白也。然则吾谓伊川、朱子之系统倒有一点“新”的意味,非随便妄言也。此步新开,虽对先秦旧义以及宋、明儒之大宗为不合,然并非无价値。朱子之系统亦自有其庄严弘伟处,如其本性而明澈之,亦当属可喜之事,非贬视也。此两系统一纵一横,一经一纬。经之纵亦须要纬之横来补充。此两系统,若对立地看,恰似西方之柏拉图传统与康德传统之异。前者,海德格(Heidegger)名之曰“本质伦理”;后者,海德格名之曰“方向伦理”。此两词甚善,不误也。先秦旧义及宋、明儒之大宗是方向伦理,而伊川、朱子之新开则是本质伦理也。唯在西方,本质伦理先出现,而在中国则后起也。中国以“方向伦理”为大宗,此康德传统在西方之所以为精绝,而自中国儒学观之,又所以为可贵也。然希腊传统在西方为大宗,亦正有其値得吾人之崇赞与钦慕者。吾人亦如此看朱子。
然若谓朱子“只存有而不活动”之理即柏拉图之理型,则亦非是。此须要有一简滥之工作。此即下章之论题。
本站编辑:澤之
(视频号:@泽之读经)
【本站推荐】
长期招生 |乐习书院乙巳(2025)招生简章
公 开 课 |(36小时)零基础儒学入门自学课程
家长必学|儿童读经教育入门——读经教育六小篇
本文作者:牟宗三,转载自:《心体与性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