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数理读经:从人类理性的二用谈数理教育

要成为科学家是有条件的,第一个条件是人人都有的,因为人人都有逻辑的心灵,都有好奇心,都可以做相当研究;第二个条件是,要有做精密研究的特殊心灵质量,一个科学研究者的心灵随时要保持思考的清明,而且要很用功,宁愿关在实验室里数十年,一步一步研究,一点一点累绩,失败了也不气馁,具备这种心灵能力的人已经很少有了;还要有第三个条件,要有一种走得很快的敏锐力,这就有关于禀赋天性了,这就不是努力就有的了。

十一、要科学救国,先有正确的科学教育

 

当前的时代,有东西文化之争,这种以明和知言的能力也可以用在对东西文化的态度上,或者说,我们一定要用以明和知言的心态来面对东西文化。一方面能看到我们中国文化的价值,是人类一大智慧,知道它必须传承,乃至以后要贡献给全世界。一方面我们又看到西方文化也有相当的价值,也是人类理性必须开发必须表现的。依康德的哲学,人类的理性有两大作用,一是思辨的认知的使用,一是实践的道德的使用。总体来说,东方对实践的运用,是比较成熟的,而西方对思辨的运用是比较先进的。对中国人来说,实践理性的开发,是我们文化智慧的特色,而在认知理性上,比起西方尚有不及。所以中国文化在当前时代的发展方向是一方面传承自己的文化传统,一方面好好开发认知理性的功能。而开发的方法是很简单的,就是依照认知理性的特色来培养来完成认知理性的能力。讲到这里,应该分析一下“认知理性”的意义,认知理性是天生的,猫狗也有认知理性,但他们表现的没有那么深远广大,只有人确实知道自己的认知活动,确实能够开出数学几何的学问,能够精密的了解物理世界。而认知理性如何成就数学几何,如何运作思考以了解世界,是因为从认知理性发出逻辑思考的能力,逻辑是人人一样的,古今中外都一样,所以中国人不要害怕。逻辑展现为数学几何的运算,把世界各种现象量化,这是近代西方科学成就的标志。比如你去检查身体,你的红血球多少,你的白血球多少,你的肝脂肪指数多少,这叫做量化。中国古人把脉不是这样,只要三个指头就知道你身体的一切情况,那是体帖的感应,不可以量化,所以反对中医的人说中医不科学。所谓科学就是量化,量化的能力从数学来,数学从逻辑来,逻辑从本性来,科学的原理就这么简单。所以我们要学科学,要成为科学国家,就要看我们国民中的才智之士,量化能力有多少,只不过如此,这是要点所在,但这也是很辛苦很伟大的工作。我们在路上走路,走远了会累的,而思考时,心灵也是一步一步的走,如果一道题要走五步,你只能走两三步,你就算不出来,这就是数学能力低落。所以心灵要走路也是辛苦的工作,但是有的人走起路来精神抖擞,这一方面要聪明,一方面要平静,而且要有坚强的毅力,可以持续用功,否则,是不能成科学家的。

 

近代的数理科学是西方人两千多年来努力的结果,这个结果是客观的,不是只有西方人可以有,而这个结果既然是客观的,他就是永恒的,他不一定要两千多年努力才能形成,假如你能力够,几天之内就能形成。所以中国人千万不要再讲,西方的科学是经过了两千年的发展,尤其这三百年来许多科学家的奋斗,而我们中国才刚刚开始,我们要经过很多的流血流汗才可以学到西方科学。讲这种话的人统统是愚味的,他从外表的成就看人生,不了解科学本性,是不了解人生的。西方人发展这么久,终于抓到人类思考的规则,并运用出来,他们是走对了认知理性的路,走对了科学教育的路。那么我们中国人要学科学,要成为科学国家,也要走对路。

 

一百年前五四时代,英国哲学家罗素曾说中国科学要与西方并驾齐驱,只要三十年。其实,任何一个国家,即使是原始的从林民族,那些还在以巫术来治病的民族,科学要跟西方世界一样发达、也是三十年,只是他们不走正确的路,他们心灵一直转不过来。作为一个中华民族子孙,你认为可以转过来还是转不过来?本来心灵是活的、可以打开任何一扇窗,而人的心灵是一样的、打开了都可以看到同样的景致,问题只是你愿意不愿意打开、愿意不愿意决于什么呢?取决于我们教育。所以要科学救国,先要抓准正确的科学教育。我们中国,乃至于日本韩国新加坡,所谓东方国家,都很努力地做科学教育,但努力教科学跟走对科学教育的路,两者是不一样的概念。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向中国各个阶层,从政府到民间,我们要跟他们说:科学不是老师认真教学生认真学就可以的。我们一百年来,东方世界都用很努力的方式来学科学,我不是说学科学不要努力,而是它不是努力就可以的。当然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一样,误以为我努力就可以了,其实,只管“努力”不一定就尽了责任,必须“努力得对”才能尽其责任。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观念,中国人老早就要懂的。但我们中国一百年来就不懂,所以中国学生是最可怜的他们费了多少心血而走错了路,谁造成的?所以一无所成,至少是“费力多而收功少”。我们要想想,这是谁造成的?我们不把责任归给某个人或某个单位,这个是历史由来已久,从清末民初一接触到西方文化,我们就不如日本。人家日本也有些学者认为汉文化应该与西方文化共存,而他们也有上下之分,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不知道是否是受日本的影响,但看法是一样的。只可惜日本越后来越缺少明治维新时代学者的见识。

 

日本的学者在一两百年前,也都被称为儒者,什么叫儒者?后来,“脱亚入欧”的呼声越来越高,“儒者”之风渐渐调零,我看这样对日本整个民族的发展并没有好处。

 

什么叫做“儒者”,儒者的心态是什么?儒者怎么面对世界?《中庸》一段话很有代表性:“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我想,如果有这样的心量,或者有这样的人格向往,就可称为君子,可称为儒者。一个人的所言所行,首先是“本诸身”,本于自己的内心的真情实感,这是从主观性出发;“征诸庶民”,广泛征求人民的意见,以证实其客观性。但这还只是在当代的,还要往上“考诸三王”,《中庸》时代的三王就是夏商周,现在则不止三王,而且不止中国历史,所有人类历史文化成就都是我们需要考察的对象,考察这些有品德智慧的人,跟你的所思所想是不是一致,“而不谬”,没有差错,如果没有差错,那见解就更有可靠性了;然而,这还是人世间的可靠,进一步,还要“建诸天地而不悖”,就是在可知的世界里,没有任何违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连鬼神都不质疑,这就是从人类通于众生,通于六道,并且要“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一世三十年,百世三千年,设想未来三千年中所有的圣人,都没有疑惑。像这样的学问,才是儒家的学问,一心一意追求这样的学问的人,叫做“儒者”。其实这样的人格就是圣人,而向往圣人理想的人就是君子,做得有成就就是贤者。所以一个人首先要立志做君子,“本诸身,征诸底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侯圣人而不惑”,从一个人心而发的学问,怎能如此呢?背后有一个原理,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性是相同的,永恒的。为人为学、都要回归到人心人性上做深度的考虑。要有这种心量,才能有生命的成就,你才能步步踏实。经过这样的反省,我们才能够安心去做我们所要做的事,我们做教育,当然也要如此。对教育理念有这样的反省,才能教出有这样反省能力的下一代。

 

我们现在再把主题收回来,我们怎么把这种学问交给下一代。我们祖先是走德性的路,是实践理性的表现;现在,我们又要开出现实的学问,是思辨理性的表现。实践理性是超越的理性,思辨理性是现实的理性,都是理性的成就。但是用佛教的话讲,心灵的世界大分为两层,真如门,生灭门。德性的成就是“真如界”的成就,当然是理性,而现实的成就,是以“识心”来认识世界,“识心”所认识的世界本来都是污染的,但人类既然生在这个五浊恶世中,你逃脱不了需要有现实的生活,就要有科学的学问。所以生灭门也有它的道理,众生也应该以道理来思考来发明创造,这种能力,康德就叫做“思辨的理性”。所以真如生灭两门,也就是真谛俗谛两谛,谛,就是“真理”,俗中也有俗中的道理,俗中的道理也有开发的必要,也有它开发的方式,我们要开发它,就应该探讨它开发的方式。

 

如果我们能反省,了解了思辨理性开发的方式,贡献给我们教育当局,如果他们也认识到了,天下的孩子就解放了、中国的科学就可以救国了。但如果教育当局还是那么懵懂,他们不知道一百年来,中国的学生都很好学,但不只没有把中国的学问学好,连口口声声喊着要学西方,也没有把西方学好,天天派学者专家到外国去考察,也考察不出个结果,回来,并没有产生作用。如果再这样下去,再过一百年,中国还是不出人才。百姓应该自求多福了,从家庭做起。为人父母者都要知道怎么把数学教好?我说的教好不是说都得一百分,都去考奥数,都成为科学家。不是,而是把一个人的德性心灵培养出来之外,还要把他的认识心灵培养出来,这样才对得起我们的下一代。昨天曾经说过,中国人这么聪明,每个孩子都用恰当的方式尽量培养他的科学心灵,一千万个人里一定出一个大科学家,这样,中国每一代人,就是每三十年可以出一百四十个科学家。自从诺贝尔奖以来,也没有一百四十个诺贝尔奖科学得主,中国一下子就把全世界的诺贝尔奖都拿过来了,还怕什么呢?而且没有成就大科学家的人,他也成就了小科学家,他有科学家的心灵,可以成就科学事业,没有成就科学事业的人,他也会思考,也喜欢思考,他什么事情都想一想,如果一个国家的国民都这样,这个国家就不简单了。

 

思考是人类基本的能力,如果你是神就不必思考,神的不必思考不是愚味的一无所知,他是高明的一无所知,这一无所知却是无所不知,他所知的,不是现象,而是“物自身”,所以神明不用思考,便能万物为一体。但做为“人”,就要用思考,菩萨要在世间成就事业,也要思考。所以思考的教育是必须的,只是我们要知道,它不是人类最高明的成就。你记住这点,就不会崇拜科学误用科学了。

 

既然必须有科学教育,我们又说教育是“该怎么教就怎么教”,那么科学的教育,该怎么教呢?教育本是开发人类的本性的工程,假如人类本性中没有这种能力,我们是不能给予教育的。但人类既然有科学的能力,我们就顺着人性做,不就可以了?

 

数学要训练,因为人类心灵中有数学的因子,并且从人类有史以来乃至到无穷的世代之后,人类所能发明的整套的数学,都早已存在人类的心灵之中了,我们就看用什么方法把他开发出来。我们人类的心灵的基本能力要开发,除了要知道它的内容是本有的之外,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注意人性发展的时机。人类是在现实世界中一年一年长大的,他的学习能力是一步一步成长的,西方人在这方面的研究,叫“发展心理学”。所以教育一方面要注意人类有多少学问要开发,另一方面,这些学习要放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来培养才恰当,如果这点不了解,我们就不知从何下手。西方人在教育中对科学能力的开发,他们已经走对了路,他们知道要学哪些内容,并且知道要怎么安排教学的进程,他们一步步设计,包括几岁学什么,学习到什么程度,他们都已经有相当的明确的安排,有非常成功的经验。所以,现在中国人要学西方科学教育,是非常简单的,就一句话——全盘西化,就走对了路了。我不是一直反对全盘西化吗?现在为什么赞成了?我是指在“科学教育”的问题上,我们是可以全盘西化的,你不可以把孔孟老庄全盘西化,但是你的科学教育,数学教育全盘西化至少我们比较可以赞成的。但请问,中国自五四以来,喊全盘西化喊了一百年,西方最重要的最有成就的科学教育,正是我们应该全盘西化的,但有没有全盘西化?刚好就没有!很奇怪。孔子孟老庄不必全盘西化,我们却把他们全盘西化,这不是很奇怪吗?

 

中国人有两个奇怪,就是该西化的不西化,不该西化都西化了。所以到头来,两面落空,什么都没有。本来,我们最少应诊保留孔孟老庄吧,却完全打倒;而我们最少应该好好学学西方科学吧,科学不是不学,是不好好学,学坏了,所以什么都没有。我们且反省一下,科学要学,总要依照人类的能力来学,从教育的立场来看人类的能力,可以发现,人的能力有一定的开展历程。而思考的认知的能力跟性情的、智慧的、美感的能力开展的历程是不一样的。我们推广的读经教有,最主要是把握了人性开发的三个原则,首要的就是把握时机原则,也就是人类学习能力开展的历程,其次才是教材和教法。教材一方面要依人性的内涵而选择其最合乎人性本质的内容,一方面要依学习的时机而安排其深浅难易。而教法则要依照时机和内容而变化。人类开发知识的方式与开发智慧是不一样,甚至是相反的。因为知识之学是当下要明白的,知识教育的成果是当下就可以验证的,而智慧之学是一种生命的“领悟”,不是当知识的明白,其教有的成果也不是马上就可以看出来的,是要把智慧的内容先吸收到生命里,放在心灵中去酝酿,默默地成熟起来的。所以,酝酿的教材是要很早期就交给学生的,而且似乎越早期越能吸收。为了将来配酿的深度,吸收的教材最好含有高度的智慧。这是顺应人类本性而开出来的教育方式,老天早已安排人类在越小的时候越纯洁,而越小的时候吸收的能力越强,记忆能力越好。所以我们应该把含有最高智慧的内容,及早输入进去,让他长期酝酿,等待领悟的那一刻,领悟只能等待,既不可以标准化,也不可以预期的。但知识是可以标准化的、可以预期的。知识是死的,智慧是活的,死的学问就要用死的方法教,活的学问就要用活的方法教,就像放牛吃草,只要牛是活的,吃了有营养的草,吃饱了一肚子,自然会慢慢消化,不必看着吃一根草,叫他消化完了,再吃另一根草。

 

智慧教育的这条路我们讲多了,但很多人还在误解,误解什么?用知识的办法来检验智慧的学问,他们常会问孩子,你读了这么难的经,你懂吗?你能用吗?孩子当然说不懂,他说不懂读它做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自己从小不读不背,所以到了老了,还是不懂,而且连懂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自己不后悔,还问孩子懂不懂,而且他只要反省一下,他心中明明知道,这些孩子将来懂的一定比自己多,但他还是说读书不懂没有用,真是莫名其妙啊!他跟你纠缠不清,跟他讲这么清楚还不清楚,所以昨天跟冯哲说,我要写一本书,他说这本书非要写出来不可,因为我每次演讲,一会儿讲这边,一会儿讲那边,并没有完全把它讲完整,那我写一本书,把它完完全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出来放在这里,书是可以一次次反复看的,而演讲听一次就完了,很多人都不能马上完全把握。其实,这有什么不能把握的啊?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就是该教智慧学问的时候,就用教智慧的方法,不要糊涂,不要混淆就是了。

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读经教育全程规划》。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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