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生灭即不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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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心之本体是恒常、真实、清明, 与无限广大、至善、完满。这曾使我获得许许多多的慰藉。当我看自然界时, 我便常想着, 我的心涵盖着现实世界的道理。我把我的心沉入那无尽的虚空, 与之同样的扩延。我看一切草木云霞、山河大地, 都视如我心中之物。我常问我的心在何所, 我自己总是回答它无所在。说我的心限于我之身, 真是何等的自小之说啊。如果我的心, 真限于我的身, 我如何能对外界有任何认识。我的认识与所认识不离, 我认识一切, 我的心便遍在于一切。我转移我的认识,由林间到泉边, 由山坳到水涯, 便觉我的心, 亦如一人一鸟在那儿游戏。我身体不动, 我的心已遨游四海。这不是比喻的话。谁以为这只是比喻的话, 谁便不曾把他的心, 从他的身体解放出来, 而了解心与其对象的真正关系。我复常想, 我的心已挂在中霄的苍穹, 直攀缘着星星在太空飞翔,复幻想我已在无穷光年外的星云, 遥望此地球。我幻想天地初开的混沌时期, 地球初凝成的时节, 幻想世界的末日。我幻想我是初到人间的亚当,忽见此森罗万象在眼前, 觉一切都新妍, 不知其故。我每作一幻想, 我便视如通常所谓真实, 因为通常所谓真实, 亦同样不过心之所对。我相信心到何境, 即何境到心, 心与境不可分。所以我常常可以由变动我的境,幻想一境, 以改易我的心, 使我心能在万境之中周旋。同时当我想到, 我心体之无尽广大、清明、至善、完满时, 我顿时忘了世间之一切缺憾, 我自己之一切罪恶。使我常觉神即在我之后, 我即通于神, 我即是神。我生了无尽崇高自尊之感。这一套思想, 对于我内心生活加以充实的贡献, 使我感激哲学, 我希望常常保存这一套思想。但是我所有的, 只是这一套思想, 我并不曾真正证悟到此心之本体。一切的思想, 算得什么? 由此思想应用起来所得的慰藉, 算什么? 思想只是它投射于我片断的自觉中之影子。从思想上相信它存在, 仍然不免只是依于理论的逼迫, 使我相信它存在。我不能真全自觉它, 与它冥合无间, 真超越我之现实的自我而投入于它, 成为与它无任何对待之存在。我曾常试作某种工夫, 但不曾真达到此目的。我相信有路可以达此目的。我所用的工夫, 也可说在此路上走了几分。但是当我用了此工夫在路上走了几分后再折回时, 另外一问题, 却扰乱了我心: 即如果我心之本体是真实、恒常、无限的清明、广大, 涵盖时空, 心之本体是不灭, 何以我所认识的现实世界中之事物有生亦有灭? 何以我们认识的心理活动之范围中, 一时只能有极少的事物? 我的心实际上之认识能力、思想能力之清明广大之度之有限, 可说是由于其他的遮蔽。但是他本身既本是无限清明广大, 如何会因遮蔽, 而使其表现受限制? 谁遮蔽他, 使他表现受限? 他如何又愿意被遮蔽, 使他表现受限? 他既是至善完满, 如何我人又可犯罪恶? 如何我人又会因感缺憾而有苦痛? 他既是超越现实世界, 如何自他发出之心理活动, 又与我现实的物质的身体相连? 超越的心如何与我的身体相连? 我想我应当先解决了这些问题, 然后再说其他。

 

这些问题中, 我首先想到的, 是我的心如何与我身体相连? 当我一次想到心之本体之无限清明广大之纯粹能觉, 而沉入此思想时, 我忽然自观我身体, 我也曾感到一极度的惊惑。我首先感觉到我的身体, 好似我从不曾见的一条虫。其次便奇怪这样蠕动的东西, 怎会与我那样崇高的心之本体相连, 我心之本体何必要此身——这卑下的有限的物质之存在? 然而他竟然有了。我心之本体之观念, 是从我的心理要求而推出的, 我于有此心理要求时, 我脑髓中定有一相应的变化。我的此外一切心理活动, 亦当无不与我身体相关。如心之本体是我一切心理活动之本体, 则我心之本体与我之身体, 从经验的事实看来, 是不离的。它们何以不离, 何以有此不离的事实? 这不离的事实, 是虚幻的事实吗? 那不能, 因为心之本体是真实的。心之本体与他物相连之交点上, 所表现的不离之事实, 不能全是虚幻的。如果那一半是虚幻的, 真实的何以与虚幻的相连? 这相连, 也是一半虚幻、一半真实的吗? 但如何去分别此相连的关系中, 哪一半是真实, 哪一半是虚幻? 如果我们于其何以相连, 尚不能知, 更何能知其哪一半是虚幻, 哪一半是真实?

 

这问题, 我尝反复的思维, 最后我终于了解了心之本体何以与我身体相连的道理。我首先闭目冥坐, 假设我的心理活动亦不复存在, 我再来反省我身体是什么? 我发现了我对我的身体本身, 似一无知识, 所谓身体者, 只是一团黑暗。同时我对于外界, 亦无一知识, 外界对我, 是一团黑暗。但是我张目便见万物, 奔赴到我眼前, 我开始有了感觉认识之心理活动。感觉之认识, 通常说是外物刺激我感官而有。但是所谓外物刺激感官者, 只是外物送一些能力, 到我感官之内。但这些能力, 由我感官传到神经, 最后必须散入身体各部。我可是真看见这些能力? 若果如此, 我应看见我脑髓中这些能力散布之过程。谁看见他? 然而如果光波不到我的眼睛, 传至我的神经, 我又不看见。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我顿然了解了,所谓外物以其能力来刺激我之眼睛神经者, 此能力之输入, 其作用决不在他积极的一面, 而在他消极的一面。他之能力继续的输入我之眼睛神经者, 即对于我之眼睛神经之物质能力, 继续有所消除。所谓感觉之认识,只是让所谓外物之刺激, 来向我身体打洞。我在未受刺激时, 所以无所见, 只因为原未有此洞, 今有此洞, 于是有所见。我们之能见, 则只是借此外物与身体之质力之互相消除以显。于是我了解了, 我们之所以无所见, 均由身体与所谓所见之外物, 互相隔膜, 各自封闭, 他们彼此相望,是黑暗的, 不相通的, 所以我们无所见。我们之所以望外物来刺激我身体, 我所求的, 只是使外物通其作用, 于我之身体。然而相通后, 我们所见之物象, 可即是所谓所见外物此时之物象? 这又不然。因为当光波到我眼官时, 所谓外物或已不存在(如天上星光到目时, 该星可能已消灭),至少已发生变化。光波之发出在过去, 然而我们所见之物象, 却在现在。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然而我们一想, 便知我们张目所见之世界, 乃由我们通常所谓外物之作用, 与身体相接触之交点上, 开辟出之世界。这开辟出之世界, 不在通常所谓身体或外物中, 可姑说在两者相交之交点上。而通常所谓身体与外物, 我们实从来不曾见。我们所见的都是此交点上开辟之世界。又通常所谓身体, 在向着通常所谓外物接近时, 我们可以发现此交点之世界中, 关于该外物之物象, 在不断变化。但我们的眼, 真全密接那外物时, 则我们对那外物, 又将一无所见。我们由此便又可悟到, 我们之有所见, 不仅由于外物之力, 通到我之身体之感官, 而且由于外物之力之发出, 到我们身体之感官, 中间须有距离, 而此力则是要通到我身体之感官, 以否定此距离。然而他必须有此距离, 以资否定, 然后使我们有所见。我们细想此种认识之微妙的关系中, 便可逐渐了解, 我们何以有身体及其与心之本体相连之理由。

 

我们从身体外物之作用, 必相交会而相通, 使我们有所见,便知我们感觉之认识活动, 必待身体与外物之作用, 有此交会相通, 而后发出。

 

我们从我们所见之世界, 乃在身体与外物之作用之交点上所开辟, 便知我们当下所见之世界, 乃我们当下的自心所显现之世界。

 

我们说所谓身体与外物之作用相交会之意义, 是使外物与身体之质力互相销除, 以使能见显, 及刚才所谓我们当下所见之世界, 乃当下的自心显现的世界二者; 我们便了解: 身体与外物之所以要交感, 乃所以打破身体与外物相互之隔膜性, 及各自之封闭性, 而使自心的世界显现。

 

于是我了解了, 我们要求对于所谓现实外界, 有所认识, 与要求对于超现实世界的可能世界, 有所认识(如想象之活动即原于要求对于可能世界有所认识),同样是要求我们此自心的世界之显现。我们之感觉的认识活动在初发动时, 单就其与我们身体的关系说, 全是加一反面的作用, 于我们通常所谓身体, 使其封闭性打破。在我们感觉认识活动继续时, 与我们感觉认识活动相应之身体变化, 乃是使我们的身体, 继续打破其封闭性。封闭性即是一种限制, 所以感觉认识活动之发动, 即是要求打破身体之限制。从外面看来, 有积极意义的身体之变化, 自内部来说, 则只是感觉认识活动逐渐破除身体之限制之过程, 或感觉认识对象在求逐渐显现之过程。

 

同时, 由我们有所认识时, 我们的身体, 必与外物有距离,以资否定, 于是我了解了: 何以我们的身体不能与所谓外界世界物混成一块, 而必与外物相对存在之理由; 亦了解了我身之物质何以必须与外物之物质分开, 我身体之物质何以必须是一有限之物质之理由。

 

又单从外物方面看, 外物之刺激我们的身体, 只是一种物质能力, 通过我之身体, 而打出洞来。于是我了解了: 我们在要求多所认识,以至无穷的认识, 而去接触许多外物, 以至无穷的外物时, 我们所求的并非是真在认识那许多以至无穷的外物, 而是想凭借外物之物质能力, 继续不断输入我的身体, 而与我身体中之物质能力, 互相消损破除, 以帮助我显现那无穷的自心之世界, 使我认识活动, 亦能相续无穷。

 

又单从感觉认识的对象方面看。我们通常所谓外物与身体之物质能力, 我们实永不能真正认识。我们所认识的, 只是外物之物质能力,与身体之感官之物质能力, 互相消除后, 我自心显现的认识对象的世界。我们感觉认识的对象中, 并无通常所谓外物与身体之物质能力。然则通常所谓外物与身体之物质能力是什么? 我想, 单从感觉认识对象方面看, 他们只是感觉认识对象世界范围的两端之限制。我觉此感觉认识对象范围之开展, 这开展的过程, 似乎可以无穷, 我遂觉此两端之外, 必有东西,使此开展成可能, 遂名之为外物与身体之质力。然而此两端之质力, 并不曾真入我感觉认识范围内。他们使我们感觉认识范围之开展成可能, 不是他们入我感觉认识范围内, 因他们只是在互相消除的过程中, 使我们感觉认识范围开展, 我自心的世界逐渐显现。他们并不入我感觉范围内, 只是我新显现的内心的世界, 在我感觉认识范围内。于是我了解了: 此两端之质力, 对我们之感觉认识范围言, 便只各是一纯粹的限制。所谓外物与身体之质力相消除, 即认识范围两端之限制之自相打破消除。由此两端限制之自相打破消除, 而我们自心的世界, 便自然显现。我们之所以有各色各样的所谓对于外界之认识, 只是因此两端有各色各样之限制。同时我便了解了: 我们所感觉之一切对象, 都只是此两端限制, 自相打破消除的过程之中之各种象征。

 

当我把我感觉之一切对象, 当作感觉认识范围两端之限制互相打破消除之象征时, 我再抬头来望外面的形形色色之一切对象, 我觉我的思想,再不能停在他们本身。我知道了形色的对象之意义, 皆不在其积极的一面, 而在其消极的一面。形色的对象之是如此如此之意义, 不在他之是如此如此, 而在他象征有如何如何之限制在破除; 如何如何之限制之破除,即使我有如何如何之认识活动, 更有一种心之本体之表现。他们在实际上, 乃是我心之本体之表现于我们所谓现实世界时所通出之路道之象征。此各种形色, 即我们之心之本体表现于我们所谓现实世界所通出之各种道路之象征。

 

于是心之本体之恒常, 与所认识对象之生灭变化、前后差别, 现在对于我不复矛盾。因为不同的对象之认识所象征的, 同是身物之质力之相消除, 感觉认识范围两端限制之破除。认识对象后, 我们所得的是同一的限制破除之经验。虽所破除的限制, 有各色各样形式之不同, 且所认识的对象不同, 然而所得的限制之“破除”, 是同一的。因为限制破除以后,限制便不存在, 所以各种形式之破除所得的结果, 只是同一的心之本体表现之通路之造成, 于是生灭变化之对象之认识, 即同一而恒常的心之本体之表现。

 

然而此恒常的心之本体, 何以必须于所认识之生灭变化中表现? 其表现于所认识之生灭变化中, 我们上说, 由于各色各样之限制, 待继续不断的破除, 但是它何必要有各色各样的限制, 待于继续不断的之破除? 它本身既是无限, 何以它不能表现为积极的无限? 何以我之认识活动, 不能有无限的认识对象? 何以我之认识活动, 不能同时认识现在与未来不同时间之事物, 而必须依次序进行? 我前说我的身体是有限的存在, 我的感官与神经, 是有限的物质存在, 且必须是有限的物质的存在。我们可说, 即因此身体为有限的物质存在, 而认识之对象亦有限, 故一时只能与有限之外物之质力相破除。但是我的心之本体本身, 既是无限; 它何必偏偏要联系于我之有限之物质存在之身体, 使一时之认识对象, 成为有限? 有限者何以联系于无限者? 似仍然是不可解, 这成了最使我苦恼的疑问。

 

我首先想: 心之本体之联系于我有限的身体, 乃是一事实。由它之联系于我的身体, 使我不满足于身体之封闭性, 使我要求破除此封闭性, 而求有所认识, 而即于此认识活动中表现它自己。所以我并不能真把它视作一客观的存在, 而想象它的无限。然而当我只就它本身来想时, 我又不能不把它本身视作无限, 如我以前之所想。于是它本身既是无限, 如何不表现为无限, 使我认识成为无限, 才成了问题。但是我为什么以前一定要就它本身想, 而把它本身视作无限呢? 我想起了: 这只是因为我不满意我认识的一切现实世界对象之限于现在而有限。但是我之所以会不满意于我能认识的现实世界对象之有限, 又是由于无限的它, 在我之内部。它之无限, 与我认识的现实世界对象之有限, 有一矛盾。由有此矛盾, 而我不满于我能认识的现实世界之有限, 而使我向它本身看。这样说来, 我之所以能想它本身是无限, 即由它在我之内, 即由它渗贯在有限的我之内。这点我以前已想过, 现在我重想, 我便再想起另一点: 它之无限, 同我之有限, 乃是一不可分的结。它之所以为无限, 即在于它之要破除我之有限的关节上。它之为超越的, 即在它使我要求超越现实的关节上。于是我了解了: 我不能单就它之本身看它之无限, 而当自它之破除我之有限上, 来看它之无限。它之无限, 即等于使我不限, 我之不限, 即见它之无限。若果它不能使我不限, 我亦不能想到它之无限。它之无限, 即在它能破除我之限, 若它无此破除之“能”, 它便非无限。然它无“所破除之限”, 它亦无“破除之能”, 而不能为无限。于是我了解了: 它即是以“破除限”为它之本性, 以破除限为它之内容。破除限, 即所以界定它之为它者。它必有它所破除之限, 又必有对此限之破除, 唯合此二者, 而后它成为它。所以它是无限, 便必须有限, 与之相对, 然而它又不是此限, 因为它要破除此限。因它破除限之活动, 只能在限上表现, 所以它本身一方超越一切限, 而它本身之表现又内在于一切限。它之表现, 内在于一切限, 即一切限自己破除, 而内在于它, 上升于它。它是一切之限之本体, 即系于它之内在一切限, 而一切限均要求自破除而内在于它之一点上。于是我了解了: 它何以不能表现为积极的无限的道理。因为它只能在限中表现它之破除限的品德, 它永远是渗贯于限中, 作它破除限制的工作。所以它虽然时时对“限”, 有所破除, 然而仍若有“限”, 包裹于其外。因若有“限”,包裹于其外, 我们去看它时, 我们总是合它与它所未破除之“限”来看,于是我们说它之表现是有限。由说它之表现是有限,于是我们怀疑它本身之无限性。然而我们之说它表现是有限, 实是我们将它所未破除之限, 与它本身并列而混合察看之故。我们如真自它表现本身看, 则每一新认识活动之表现, 都是一认识对象之范围之限制破除。破除只是无“限”, 何处有限来? 于是我们即于其有限之表现中, 已可看出它之无限。这就是它无限之品德之表现。至于我们所要求的所谓它之积极的无限之表现, 即等于要求它不在限中活动, 此即无“限”可破; 即便非无限, 它亦不成其为无限, 它亦不复存在。我们这样去想它存在, 等于取消它的存在。我们要肯定它的存在, 便须肯定它于限中活动, 便须肯定它有未克服破除之限。因它要有此未克服破除之限, 然后它可施其克服破除之能, 而成为它自己。然而我们若果单单就它本身而言, 我们又必须设想它具积极的无限,如我们以前所想。只是我们在论它的表现时, 则不能希望它有积极的无限之表现。我们当一方面, 就它本身说它是积极的无限, 而在另一方面就它表现说, 它只是不断的克服破除限, 只具消极的无限, 不断的使限渐无,然终若余限在外。当我们合此二义, 以认识它时, 我们便可了解: 超越的它与我们现实的认识活动之关系, 而不会去希望我们能认识无限之对象,亦不须追问我们认识活动何以不能同时认识现在与未来之物, 而必须次第去认识之理由了。

 

我现在了解了我们之认识, 何以必须次第去认识现在未来之对象,而不能一时加以认识之理。但是何以我们于认识现在未来之对象时, 不能兼保留对于过去之认识, 仍然不可解。如果过去现在未来之认识, 是同一的心之本体之表现, 心之本体本身既是恒常, 只是其表现有次第, 何以我之认识内容, 不是次第不断的增积? 诚然, 我们是有新认识对象, 使我们破除更多的限制, 然若过去所认识的对象, 永不消灭, 这样我们之认识内容, 岂不更丰富, 而使心之本体之恒常性, 由其所认识对象之不灭, 而更得表现? 何以我们一有新认识时, 便须忘掉旧认识?

 

对于这个问题, 我想起一个答复。因为我前面已说过, 我们所认识之对象, 都只是一象征, 每一对象之形色, 只是表示一限制之破除, 只是一心之本体表现之通路。若果每一对象之形色, 均是心之本体表现之通路,则每一对象之形色, 便都不会是心之本体所愿停滞之所。心之本体本是要破除一切限制, 它破除了此种限制, 还须破除其他限制, 而表现于他处,造成其他现实世界中之通路。如果它停滞于一通路之上, 它无异把它自己限制住。我想起了, 当我心陷于已过去之对象时, 则我们对于当下之对象, 便视而不见; 于是我了解, 心要有继续之认识活动, 便必须忘掉过去。我同时想起了, 当我心陷于一对象, 此对象本身, 便成我之一限制;于是我又了解了, 忘掉过去本身, 便是一破除限制之活动。如果心之活动是要破除限制, 则在认识现在的对象与忘掉过去的对象上, 同样是破除限制, 而表现心之活动者。而且正必须认识一对象, 而复忘掉之, 才可以完成我对此对象所表现之心之活动。如只有对象之认识, 而不忘掉之, 则此对象之认识, 一方虽破除一限制, 然此对象之存于心, 复等于增加一限制, 亦即等于初无破除限制之活动。所以只有忘掉此对象, 乃使此对象之认识, 完成其纯粹破除限制之功能。于是我了解了, 所认识的对象世界中生者必须灭的道理, 正是因为认识其生, 必须认识其灭, 而后能完成认识其生之意义。

 

同时我也了解了我们之不能于认识现在未来之对象时, 复记得过去,正适足表现我们心之本体之活动, 而与存于心之本体中之对象之状相应者。反之, 如果不忘掉过去, 便不足以表现我们心之本体之活动, 与存于心之本体中之对象之状相应了。

 

当我的思想到此时, 我了解了我们所认识的现实世界中之一切对象之生灭, 都是恒常真实的心之本体在表现之象征, 现实世界与心之本体, 不复对立, 心之本体真成了无乎不在的了。

 

诚然, 我们所认识的生灭之对象是有限的, 不能全表现那恒常真实的心之本体之无限, 但这乃由于心之本体之一切表现, 均表现于限制中之故。我知道了心之本体在他表现时必须有限制, 有所遮蔽, 因为他要有此限制与遮蔽, 然后才能表现他破除限制与遮蔽的功能; 于是我对我的心在实际上不能无限的清明广大, 不复叹惋, 我只当努力使我的心更清明广大。如单就我们与外界之认识关系上说, 我便当继续不断的去认识更多的生灭的对象; 同时当赖思想之力, 努力去连贯过去与现在之不同时间所认识之不同对象, 因我们之思想原应更能表现心之本体之恒常性与反灭性的。至于我们要直接证悟心之本体,便须暂时与现实世界绝缘, 而使心之本体暂不表现其活动于我现实的心, 使我现实的心忘掉一切时空中之对象, 以默识心之本体。这自然是可能的。但是我深信我们证悟心之本体之无限后, 其以后之表现, 仍须在限中, 于是, 证悟心之本体, 在我想来,又似乎不是最迫切的事了。

 

我现在了解了歌德所说:“一切生灭者, 都是一象征。美满的在这里完成, 不可看见的, 在这里实行。”一段话。

 

本站编辑:沛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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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道德自我之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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