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论世,素为古人所重视。而中国学问也本长于“知人”,而不太讲求“知物”。西方的学问正好相反,他们是长于“知物”,而在“知人”方面,就显得很粗糙,甚至不免浅陋(只着重性格和心理的分析,而忽视人品,陋于知人心)。为了表示不忘本,我愿意谈谈“中国人品之美”。这是一个大题目,今天只能顺着历史的线索,分为七段,简单的讲一讲。
一、从汉书古今人表说起
班固的《汉书》,列了一个“古今人表”,把上自伏羲,下至项羽的历史人物,排列为上中下三级,三级又各分为上中下,一共是三级九等,兹择要列述如下:
(1)上上者为“圣人”——如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
(2)上中者为“仁人”——如伊尹、武丁、傅说、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姜尚、管仲、子产、吴季子、颜回、子思、孟子、荀子、屈原、鲁仲连等。
(3)上下者为“智人”——如仓颉、鲍叔牙、百里奚、孙叔敖、子贡、子路、子游、子夏、曾子、子张、范蠡、段干木、田子方、乐毅等。
(4)中上者——如晋文公、赵盾、叔孙豹、伍子胥、越王勾践、老子、墨子、商鞅、韩非等。
(5)中中者——如齐桓公、师旷、申包胥、邹衍、孟尝君、宋玉、吕不韦、荆轲等。
(6)中下者——如吴起、梁惠王、齐宣王、申不害、庄子、惠施、公孙龙、秦始皇、李斯、项羽等。
(7)下上者——如齐景公、鲁哀公、孔文子、楚怀王、专诸等。
(8)下中者——如丹朱、夏桀、郑庄公、公叔段、晋献公、叔孙武叔、互乡童子等。
(9)下下者——如象、商均、后羿、商纣、周幽王、吴王夫差、赵高等。
这一种排列,有些地方也许会有见仁见智的参差。譬如老子列为中上,属于第四等,庄子列为中下,属于第六等,现代的人大概不服气。因为现代人一般都欠缺道德意识和文化意识,没有承担道义、承担责任的精神,总想把肩膀上的担子卸下来,好让自己逍遥自在;所以怕讲儒家的学问,而喜欢老庄。老子庄子当然有智慧(但喜欢老庄的人却未必有智慧),如果有人提议把老庄提升到第三等“智人”,我将站在哲学系的立场表示同意。但是像唐玄宗和宋徽宗,因为自己信奉道教,就窜改汉书古今人表,把老子从第四等升为第一等的“圣人”,这种做法,我是不赞成的。不但我不赞成,当时的唐朝人宋朝人也不赞成。所以尽管唐玄宗和宋徽宗官定的汉书古今人表把老子改为上上,但民间的汉书版本,仍然维持班固的本子,老子是中上,第四等。(诸位如果查汉书古今人表,看到老子列在中上一栏,那就是班固的真本;如果老子列为上上,那就只是两个道教皇帝窜改的本子,并不能代表天下的公意。)
我之所以首先介绍汉书古今人表,是因为这种排列,并不只是班固一个人的见解,而是代表汉朝人衡量人物的一个标准。而且这个标准是以中国传统的“知人之学”作根据,而对后世的影响也非常深远。东汉以后,有关人物的评价和人品的欣赏,虽然出现一些新的观念,但这三级九等的架构,以及那些重要人物的等第,并没有基本上的改变。
二、圣贤与英雄——理性原则与生命原则
东汉末年,刘劭写了一本书,书名叫做《人物志》。这本书最中心的观念是“才性”。大家都知道,从先秦开始,中国的人性论是集中在善恶的问题上,这是道德的观点。从道德上的善恶观念来讨论人性,目的是为了道德实践,使人成为圣贤。而《人物志》则不采取道德的观点,所以不讨论人性善恶的问题,而是从才性生命来看人。从“才性”看人,可以开出美学原理和艺术境界。但《人物志》讲才性的目的,是为了要知人、用人,这是一种实用的目的。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就是基于这实用的目的而形成的一套用人的制度。
《人物志》的论述,自成系统,是一个品鉴才性的系统。诸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这本书,或者读牟宗三先生的《才性与玄理》,书中第二章就是专讲《人物志》的。现在我只提出其中的一个观念,就是“英雄”这个观念,拿来和“圣贤”相对照。圣贤是德性人格,不是才性人格的名目。以才性的观点论圣人,是不恰当的。因为圣贤的根基,在超越而普遍的理性(而且是道德理性),而并不在于才质或天资。圣贤当然也有天资才性之美,但他的天资才性所呈现的姿态,却在“成德之学”中为德性所润泽、所超化。所以我们说到圣贤的时候,只说圣人之德、圣贤气象,而没有人说圣人的风姿或神采。风姿神采乃是原始生命的表现,并不是人格价值的观念。
顺才性看人,虽然不足以论圣贤,但用来论“英雄”,却非常恰当而相应。《人物志》英雄篇有二句话:
“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
在先秦典籍里面,并没有“英雄”这个观念。到东汉末年开启品题人物的风气,许劭说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而曹操自己也和刘备煮酒论英雄。到《人物志》更正式提出“英雄”这个观念,而且写成一篇专论文章。里面举张良、韩信、项羽、刘邦四人为例证。说张良是英而不雄,韩信是雄而不英,项羽、刘邦是既英且雄,但项羽“英分少”,所以刘邦才真正是“英雄”这一格的典型。平常读历史,觉得刘邦是个大流氓、大无赖,他没有什么道德观念。譬如有一次打败仗逃命,车子太重跑不快,他就把儿女从车上推下去,别人抱起来,他又推下去,他哪有父亲的慈爱呢?又有一次,项羽俘虏了刘邦的父亲,要挟刘邦作一次单打独斗以定胜负,刘邦笑一笑说,我宁可斗智不斗力。项羽说你不答应,我就把你父亲烹了。刘邦说,我们曾是同僚,我的父亲就如同你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他,请“分我一杯羹”。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哪还有孝心呢?但是,有一句话说:“打天下者不为家”。他全副精神用在打天下,这个时候他是不管父母妻子儿女的。这表示——
英雄只服从“生命原则”,而不服从“理性原则。”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就用“伟大的情欲”来称赞英雄。照一般的道理,“情欲”是必须节制化解的,有什么“伟大”之可言?但用这句话来说“英雄”却有它的恰当性。譬如秦始皇出巡时,威风八面,神气十足,刘邦看了就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也看到了,他说:“彼可取而代也!”从他们二人的声口,就可以知道他们生命中冒出来的欲望是何等的强烈!所以英雄人物整个儿是情欲生命的挥洒,叱咤风云,冲破一切,他根本不受道德规范的约束,也根本不照理性原则来行事。如果他做的事情也合乎理性原则,那也只是“暗合于道”而已。因为暗合于道,所以英雄也会有伟大的成就,这就是黑格尔说那句话的根据。
圣贤则不然。圣贤表现“理性原则”,所以“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这表示圣贤的生命随理性走,以理性来润泽生命、引导生命,这样才能建立人格的型范,也才能挺显文化理想,开出文化的方向途径。所以中国人崇敬圣贤,而很少歌颂英雄。因为英雄生命虽有壮采,可欣赏,但英雄也常欺侮人,会造成大祸害。到了宋朝理学家出来,重建成德之学,就能照察英雄的弊病和不足,所以推尊圣人,以德为本。而汉唐的英雄之主,在宋儒的照察之下,就成为卑不足道。此即所谓“理境既宽,眼目自高”。用孟子的话说,“观于海者难为水”,看过海洋的人,再看江河之水,就会觉得不够看。英雄生命跌宕起伏,有如江河之水,虽然浪涛汹涌,显示生命的壮采之美,但和圣人海洋般的德量一对照,就变成“不足观也已”。所以,一个了解圣贤学问和圣贤人格的人,就不会把英雄看得太高而去崇拜英雄。
三、魏晋名士——才性人品之美
刚才说到人物志提出“才性”这个观念,东汉末年和魏晋时期的人品,也主要就是表现“才性之美”。由才性而开出“智悟境界”和“艺术境界”,总括起来,大致可以用“名士”一词作为代表。
名士的生命,主要就是一股清逸之气。
由清气可以说“清明、清高”。清明,所以聪明;清高,所以有品有格(才性方面的品与格)。
由逸气可以说“俊逸、飘逸”。俊逸,所以有风神,不俗气;飘逸,所以洒脱、风流(如风之飘,如水之流。从容自在,超尘脱俗。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名士显清逸之气,但清逸之气却不一定限于魏晋清谈那种名士的形态。清逸之气可以附属于道德而立德,可以附属于事功而立功,也可以附属于言论而立言。立德的是圣贤或道德宗教家,立功的是政治家或军事家,立言的是学问家或思想家。这些人都可以表现清逸之气,但这些人却不是名士。譬如诸葛亮在他和司马懿打仗的时候,“独乘素舆,葛巾羽扇”,指挥三军,从容进退。对方司马懿则“戎服从事”,穿上战袍,严阵以待。这一对照之下,司马懿立刻为诸葛亮的清光风神所吸引,不禁大为叹赏,说“诸葛君可谓名士矣”。诸葛亮是大政治家,他不可能有闲工夫去做名士。可是当他生命中的清逸之气显发出来的时候,别人便觉得他是名士风流。由此一例,可知清逸之气并不单单属于清谈的名士。“名士”一格还须另作了解。
典型的名士,他的清逸之气是无所附丽的。他不立德,不立功,不立言,但却声名洋溢,天下注目。然则,他们显示了什么呢?又有什么表现呢?简单的回答是,他们所显示的只是一股清逸之气,他们所表现的只是清言、清谈。他们不谈任何实际的事物,他们只是“谈玄”,所以叫做“清”谈。名士这一格很不好讲,而以牟先生说得最好,最中肯,他认为名士人格“唯是显一逸气而无所成”。譬如“红楼梦”里就有几句话评论贾宝玉:
“迂拙不通庶务,冥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贱难耐凄凉。”
这种四不着边,任何地方都挂搭不上的生命,正是典型的名士人格。所以牟先生又提出二句总结性的话,说名士是——
“天地之逸气,人间之弃才。”
因此,“名士”一方面极可欣赏,一方面又极可诅咒。他们能清言、清谈,又有玄思、玄智,所以极可欣赏;但他们一无所成,而又败坏风俗,所以极可诅咒。
魏晋名士的人品,是才性之美,而不是德性之美。他们所注意的,是人的姿容、骨骼、风神、器宇以及风格、文采、风裁等等。譬如说某人姿容秀雅,某人骨骼清奇,某人风神俊朗,某人器宇轩昂,某人风格秀整,某人文采丰赡,某人风裁峻整……这些都是才性生命所显示的美。他们能清谈玄理,所谓“清通简要”,“理致清远”,所谓“才藻新奇,花烂映发”。他们在生活上是“任放、旷达”,不守礼法,不顾名节。他们的表现,虽然有时代的因素,同时也是生命的奇特。他们的风神之美、仪态之美、言谈之美,都是才性生命特殊的表现,这是假不来的,别的时代的人也学不来。他们有聪明、有美感、有才艺,所以书法、绘画、音乐、诗文,都有杰出的表现,这些也仍然是才性的表现。所以大体上是属于先天的才分,而不是由于后天努力所致。他们的一切都是随兴之所至,所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戴,是指一个人。这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的故事。有一天夜里下大雪,他半夜睡醒,开门四望,大地是白茫茫地一片。他忽然想起几十里外的朋友戴逵,就立刻坐一只小船去探望。一路上欣赏雪夜风光,兴致很好。但到了戴逵的家门口,他却掉转船头,又囘来了。人家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就是名士的任性放达。)
名士的生命,美而不健康,他们艺术的生命,也带有虚无主义的情调。我们只举一个例子。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能做诗,能长啸,善弹琴,而性情奇特,对嵇康兄弟作“青白眼”。他常坐一辆马车,漫无目的地到处走,有时走向山林,发现前面没有路了,他就号啕大哭。为什么呢?他是表示,天下之大,竟然无路可走!所以伤心痛哭。魏晋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苍凉,悲凄。他们没有道德的标准,没有生命的方向,也没有文化的理想,所以觉得前途黯淡,没有出路。他们只表现才性,而没有德性,所以熊十力先生说“名士无有真心肝”。顺着这个意思,我们可以说成二句——魏晋名士“有美感而没有道德感,有聪明而没有真性情”。欧阳修也说过:“魏晋无人品,唯一陶渊明而已。”元曲里面有一首散曲称赞陶渊明:
晚岁躬耕不怨贫,斗酒只鸡聚比邻。
浑忘晋宋之间事,自称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篇存,都无一字不清真。
纵教王谢诸郎在,未若柴桑陌上尘。
陶渊明是很特殊的。他非儒、非道、非佛,而亦儒、亦道、亦佛。他是融通了思想观念的界限,而纯粹表现“生命之眞”的人。所以是诸葛亮之后,魏晋时期唯一的真人品。
四、唐代“才情气”的世界
魏晋以后是南北朝,南北朝是佛教盛行的时代。不过,今天我们不谈佛教方面的高僧大德,所以接下来谈谈唐朝人。
唐朝是一个大朝代,唐朝人的生命,当然比魏晋人更健康,更旺盛,也有更多正面积极的成就。但是唐朝的人格世界,主要是表现才情气,而并没有真正进入道德的世界。
唐朝一开国,就显示一种壮阔雄大的气象。到唐太宗时,声威远播,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所以唐太宗被尊为“天可汗”。从唐太宗以下,唐朝出了很多英雄人物,出了很多豪侠剑客,也出了很多才子佳人。至于唐朝的诗歌,更是光辉灿烂,炳耀千古,其他像绘画、雕刻、书法、音乐、工艺……都有第一流的创作和表现。唐朝人生命力强,才华高,才情丰茂,那是一个生命飞扬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很神气,很风光。但是我们深一层想一想,就会发现唐朝人只是“尽才、尽情、尽气”,而却不太能够,甚至不能够“尽心、尽性、尽理、尽伦”。
才情气,仍然是才性生命、气性生命,而不是德性生命。尽才尽情尽气,乃是生命的挥洒,是生命强度的表现,所以显精采,有声光,也有力量。但它是一种抛物线的发展,到达顶点之后,就往下掉,停不住,不能绵绵延续。这就是所谓英雄“气”短,江郎“才”尽,而才子佳人的“情”,也是在伦常轨道以外表现,浪漫而贞定不住。如果用孔子的话来说,唐朝才情气的世界,是“尽美矣,未尽善也”。而“尽心、尽性、尽伦”就有所不同,它服从理性原则,是在道德自觉之中来完成德性生命,来创造人格价值和文化价值。它可以贞定得住,也可以绵绵延续。这才是孔子所谓“尽美矣,又尽善也”。
现在,我想提供一个观点,来看看唐朝表现的限度。唐朝最鼎盛的时候,是唐玄宗开元天宝之际。到天宝末年,发生安史之乱,唐朝就开始走下坡,而且每下愈况,一直扭转不过来。而人才也一代不如一代,等到唐朝亡国,竟然没有为天下留下一个像样的人才。在中国历史上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三代以后,汉唐宋明都是大朝代。汉朝亡国,而三国时代人才济济。宋朝亡国,也留下很多人才,最著名的是文天祥。明朝亡国,也同样留下很多人才,像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等。这表示朝代亡了,只是政治不好,而社会文化的力量并没有衰竭。只有唐朝,一旦亡国,天下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五代”就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荒凉的半个世纪。
由此可知,道德文化是很重要的。说起来,“道德、文化”好像很抽象、空洞,其实,它的作用比政治、经济、军事等等,要更为根本,更为重要。宋朝把“五代”这个烂摊子接下来,开国的形势那样弱,天下没有读书人。但宋太祖颁下家法,要他的子孙尊敬读书人,重视教化风俗。经过半个世纪的努力,到第四代皇帝宋仁宗的时候,才开始有像样的人才,那就是范仲淹以下的那些人物。宋朝就是靠道德文化的力量,才支撑了三百多年,比唐朝还多了二三十年。用刚才的话来说,宋朝不是“尽才尽情尽气”,而是“尽心、尽性、尽伦、尽理”。陆象山说过一句话,说“本朝百事不及唐,然议论人物过之”。意思是说,宋朝很贫弱,政治、经济、军事、国防,样样都比不上唐朝,但是学术言论以及道德人品是超过唐朝的。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宋朝人对于人品是采取什么样的观点、达到什么样的层次。
五、宋儒对圣贤人格的品题
宋朝人看人,是“德性”的观念,这是顺承先秦儒家的思想观念而来。他们心目之中的人品人物,不是名士,不是英雄,也不是才子佳人。他们不采取生命的原则,而是持守理性的原则,所以认为“圣贤”才是最圆满的人品,才是最高的人格型范。宋儒讲心性之学,就是为了肯定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自觉,把先天本有的道德心性扩充出来,表现出来,以成就生命的价值,完成像圣贤那样的德性人格。
圣贤是人格的最高境界,所以称赞圣贤是很难措辞的。譬如称赞孔子,你不能说孔子长得很好看,也不能说孔子很聪明,很有才华,即使你说孔子很伟大,仍然是不很恰当。总之,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不能从才性气性方面来了解,他是一个德性人格,应该从他的人格精神来了解。孟子说圣人是“人伦之至”,石门晨门说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仪封人说“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都是从人格精神方面说,那末,宋儒如何来了解孔子、称赞圣贤呢?他们是从圣贤的生命气象来品题圣贤的人格。我们不妨看看二程怎么说。
明道:
“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现)。”
“仲尼无所不包。颜子示不违如愚之学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气,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则露其才,盖亦时然而已。”
“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气象也。”
又云:“颜子合下完具,只是小,要惭惭恢廓。孟子合下大,只是未粹,索学以充之。”
又云:“颜子默识,曾子笃信;得圣人之道者,二人也。”
又云:“曾子易箦之意,心是理,理是心,声为律,身为度也。”
伊川:
“或问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曰:此数句最好。先观子路、颜渊之言,后观圣人之言,分明圣人是天地气象。”
这些话,都不是普通的称赞之词,而是相应于圣人的人格精神和生命气象,而说出来的一些体证之言。在西汉末年,扬雄说过一句话,说是“观乎天地,乃知圣人”。这是通过天地气象来了解圣人。一般地说,这个意思也不算错,但程伊川说:“不然,观乎圣人,乃知天地。”伊川为什么一定要转过来呢?因为“天道生生显诸仁”,通过人的仁心仁德,才能印证而且昭显天地生生不息的大德。如果没有圣人的生命来印证,我们所见到的便只是苍苍之天,以及日月星辰、风霜雨露这些自然现象;这种自然之天,那有大德之可言呢?反之,有了圣人就不同了,通过圣人“上达天德,与天合德”的圣证,通过圣人“上下与天地同流”的“纯亦不已”的生命,我们就不会把天只看作自然之天,而能了解到宇宙乾坤也是一大生命,是“於穆不已”的生道之流行,生德之发用。所以程伊川一定要转过来说“观乎圣人,乃知天地”(才能证知天地生化之德、生生之道)。明白了这个意思,我们也可以感受另外一句话的意义和智慧。这是宋朝一位无名氏写在十里长亭墙壁上的话: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孔子是中国文化的开光者,是人间世界的长夜之光。过年之前,我在清华大学演讲,用了一个譬喩。我说周公继承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而制礼作乐,他画出了中国文化这一条巨龙,而孔子则是这条巨龙“点睛”的人。书龙必须点睛,点睛之后,神龙才能活现。所以“点睛”也就是“开光”。文化的成长发展,也必须经过开光这一步。孔子就是开启中国文化的心灵自觉,使文化生命之光在每一个人的内在生命中点燃起来,照亮自己,也照亮人间。所以孔子是人间世界的长夜之光。这个光,也就是生生之道和生生之德的昭显而周流不息。后来明朝的理学家罗近溪,又顺承二程的意思说了三句话:
“孔子浑然是易,颜子庶几乎复,孟子庶几乎乾。”
孔子的生命,就是“生生之谓易”的全幅体现。颜子如同易经的复卦,一阳来复,复其见天地之心。孟子如同易经的乾卦,显示刚健创造的精神。由此可见,圣贤的人品,是真正“通天人,合内外”,是“天人合德”的圆满的人格。而作为一个“人”,也应该完成如同圣贤那样的人格,才算是一个完成了的人。下一段,我们再来谈谈儒家所讲的狂者、狷者和中行人格。
六、儒门中的狂狷与中行
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说:“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孟子发挥孔子的意思,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者又不可必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1)狂者进取,表示积极“有为”。有为的人可以“行道”,属于“发扬性”的人格。但狂者“志高言大”、“行有不掩”,所以必须加以裁正,使他合乎中道。
(2)狷者有所不为,表示“有守”。有守的人可以“守道”,属于“内敛性”的人格。
狂者是“过之”,狷者是“不及”。过之者须加裁抑,不及者必须振拔。只有中行之人,当狂则狂,当狷则狷,他可以“为”,也可以“守”,没有“过与不及”之差。在孔门弟子里面,曾点、子路、子张,都有狂者精神;冉有、子夏,则偏于狷。只有颜氏之子,“择乎中庸,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所以颜子是中行人格。另有曾子,也是近乎中行的人。其余或近乎狂,或近乎狷,狂者狷者,都有真性情,眞肝胆,所以一经孔子教诲裁正,后来都成为大贤。
中行之人“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为有守,各得其宜,当然最好。其次是狂者,狷者是“又其次”。但我们千万不可以忽视“又其次”的狷者。狷者能守,守得住就能保存“道”,保住了就有实行的可能。而且,狷者的最高表现,其实也就是圣人的境界。譬如前面提到过一句话:“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这就是圣人所表现的“有所不为”的狷者精神。孟子认为伊尹是“圣之任者”,伯夷是“圣之清者”。伊尹“治亦进,乱亦进”,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伯夷“治则进,乱则退”,是一种清高自守的态度。一个积极进取,一个有所不为。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伊尹是“圣之狂者”,伯夷是“圣之狷者”。而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他“无可无不可”,只求“时得其宜,事得其中”,所以是“圣之时者”,是能体现“时中”之道的圣人。至于孟子本人,他是“由狂入圣”。还有王阳明,也是圣门中的狂者。狂狷精神,也就是豪杰精神。豪杰的人品,次于圣贤,而高于英雄。所有的圣贤人物,也都是大豪杰,但豪杰未必就是圣贤,必须“进德”,才能成为圣贤。
我们这样大略提一提,就可以了解“中庸、中道、中行”乃是德性人格的标准,而“狂、狷”则是入德的门径。明末东林学派顾宪成的老弟顾允成说:“上不自中庸门入,下不自方便门出”。意思就是要以狂狷为入手之地。中庸之道既然是标准,为什么不直接从中庸入手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这样回答:中庸是最高的境界,只宜悬为标的,而不宜于作为入手之地(只是不宜,不是不可)。因为“中庸”要求“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一个人如果直接从中庸入手,时时刻刻,一言一行,他都要担心——担心这件事有没有“偏”,那件事有没有“倚”,担心这句话有没有“过之”,那句话有没有“不及”;这样一来,他的全幅精神都用在照顾“中庸”这二个字,而他的理想性以及生命中的刚锐之气、坚毅之气,都将受到拘束而发挥不出来。到最后,十之八九都达不到“中庸”,反而变成了“乡愿”。
乡愿,本是指乡里之中的忠厚老实人。乡里中的老实人,是真的忠厚老实,他们除了容易吃亏上当之外,没有什么不好,所以是好人。但是,知识分子学“中庸”学不成,而变成“乡愿”,这种人就很麻烦,很糟糕。孟子有几句话形容乡愿:“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这种“非之无举,刺之无刺”,挑不出毛病的“乡愿”,为什么会是道德的毛贼呢?因为——
(1)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是一种同流合污而无有颜色的人。
(2)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似是而非,是一个伪君子、假好人。
(3)众皆悦之——好人坏人都喜欢他,表示他是没有原则,没有是非的烂好人。
(4)自以为是——是喜欢在自己脸上贴金,而不能改过迁善的人。
(5)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是没有理想性,不可能和你志同道合、一起进入道德之门的人。
因此,“有教无类”的孔子,也对“乡愿”表示厌恶。他说:“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愿乎!乡愿,德之贼也。”
总之,我们先要“守得住”,做成一个狷者,才能进一步“行得去”,做成一个狂者。能“守”能“为”,然后再随时反省检讨,使自己做到“守其所应当守,为其所应当为”。持之以恒,自然就能渐渐“做到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这就是“中庸”标准,也就是圣贤的境界。
七、举例说民国人物
民国时代的人物很多。我们不谈将军英雄,也不谈政治人物,只举二位学术思想界的前辈老先生做个例子,一位是熊十力先生,一位是马一浮先生。
马先生名浮,字一浮,是西子湖畔的高士。他的字写得非常好,但他决不为富商大贾或公司行号写招牌。他的诗是第一流的,但他也不出诗集。他在经学、宋明理学、佛学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但他不著书,而且也不讲学。人家请他到大学教书,他回答道:
“只闻来学,未闻往教。”
他这是严守古道,也可以说是秉承孔子“不愤不啓、不悱不发”的道理。照教学的道理来讲,必须你自己发愤上进,自动来我这里学,这样才表示你有向学之诚,我教你才有用。如果你根本没有求学求知的意愿,我跑到教室上课,“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能有多大用处呢?现在大学里面不是很多人“逃课”吗?结果呢?只好劳动教授先生来点名,这真是“教者之悲,学者之耻”。(点名这个行为,我个人并不反对,但我认为点名的作用,主要是把姓名和这个人连起来,让老师认识学生。如果当初孔子不认识冉有和子路,他怎么知道“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而来因材施教呢?现在做老师的,很难认识学生,学生虽然认得老师,但“学分”一到手,他很可能就装做不认识你,走在路上碰到了,连招呼也懒得和你打一个。是不是有这种情形呢?这到底是老师的责任?还是学生的过错?好像很难说,值得大家想一想。)
马先生拒绝到大学教书,他是一位“狷者”型的人品。后来抗战了,浙江大学愿意负责他的生活,请他离开西湖,逃难到大后方。浙大搬到贵州,他还是不愿意教书。政府拿出一笔钱,在四川办了一个“复性书院”,请马先生做山长(院长)。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复性书院讲录”、“尔雅台答问”,以及这两年台北印出来的“泰和会语”、“宜山会语”,就是马先生在这个时期的讲录。再来我们要谈谈熊先生。
今年应该是熊先生的百岁诞辰。他比马先生小几岁。他的文言本《新唯识论》,就是马先生写的序,这篇序文对熊先生推崇备至。熊先生虽然也同情马先生不到大学教书的态度,但熊先生的学术意识和文化意识特别强烈,他要传道,他要教人,他有非常大的讲学热忱。这一点,马先生也很了解,有一次他对熊先生说:我比不上你,你是菩萨精神,我是阿罗汉。(马先生的话说得很本分,虽然也有客气的意思。)熊先生认为,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像宋明理学家那样,采取书院讲学的方式,所以他就接受蔡元培的邀请,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书。不过,熊先生在北大“只开讲,而不上课”。他从来没有进过教室,上过讲台,他是坐在家里开讲,学生来听。所以,熊先生虽在北大教书,却不同于一般教授;他是以师儒的身分在大学讲学,比一般教授的品位要贵重得多。可是今天的知识分子,很少有几个人能懂这个道理。(譬如十多年前,台北某大学就有人说,熊某人没有学历,当年蔡孑老为什么要请他到北大教书呢?蔡元培,字孑民,所以那个人尊称他为蔡孑老。其实说这个话的人,既不了解蔡元培,更不了解熊十力。他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道人世间有眞生命、真人品、真学问。这种人不是可恶,而是可怜)。
对于熊先生,你如果称他为“熊十力教授”,那是不恰当的。他就是熊十力先生。“先生”这二个字用在他身上,显得最相称,最大方。你如果尊称他为大师,他当然受得起,可是他也未必喜欢你称他为大师。民国五十七年夏天,熊先生以八十四岁的高龄去世,秋天从香港得知消息,我曾写一篇短文纪念他。文中我说到熊先生是“野人”,是“真人”,是“大人”。
(1)从他生命的原始气(清气、奇气、真气、元气、浩瀚之气)而言,熊先生是“野人”。因此,他非常不喜欢一般庸俗丑陋的“文明人”。
(2)从他不沾染古今学风士习的污浊俗套,而透显生命的真宰而言,熊先生是“真人”。因此,他特别厌恶虚假世故,以及那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假人”。
(3)从他直接继承民族生命和文化生命,而为儒圣之学作宗主,为这个时代作木铎,以透显生命的“直、方、大”而言,熊先生是“大人”。因此,他也最讨厌像陆象山所说的那种“幺么小家相”的“小人”(细人)。
大家应该记得孔子的二句话:“天生德于予。”又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这是孔子所表露的“超越的使命感”,是自觉地要担当文化之统。王船山也说过“六经责我开生面”。而熊先生也有一句话,说“上天以六艺畀予”。六艺就是六经,意思是说“上天把弘扬六经的使命交给我”。所以熊先生也自觉地要承担文运。他是“狂者”型的生命。他“口言之,身体之”,他“实见此理”,所以“实要担当”。而熊先生也正是当代新儒家的开创者。三十年来在台湾香港地区弘扬儒家和中国文化的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三位先生,都是熊先生的弟子。熊先生指出,中国哲学的“血脉”,是“超脱小己与功利之私”,这个血脉,绝对不能丧失。他希望国人“自诚自明”,“一切依自不依他”,不但是为了自救,同时还要为世界文化开发新生命。从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熊先生强烈的文化意识和他那种发扬性的文化理想。他是这个时代的狂者,也是这个时代的大人。
今天的演讲,从汉书古今人表一直说到民国。总括起来说,名士表现的是“才性人品之美”,英雄表现的是“生命壮采之美”,狂狷、豪杰表现的是“肝胆性情之美”,圣贤表现的是“德性人品之美”。各有其美,而层次不同。最高的境界,当然是德性人品,也就是圣贤。而狂者狷者是最有希望成为圣贤的人。因此,我们最后说到民国人物,也特别举出一个狷者型的马一浮先生,和一个狂者型的熊十力先生。处在当前这个时代,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表现狂狷精神,也就是“有为、有守”的精神。我们既要守住文化的传统,也要开创文化的新机。当中国人能由狂狷而进入圣贤的领域,也就是我们“重现中国人品之美,重开中国文化光明”的时候。我们希望而且相信那一天会很快到来。讲演到此结束,谢谢各位。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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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儒家思想的现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