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注疏之 宪问第十四 第26章|总第358章

蘧(qú)伯玉使(shì)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
曰:“夫子何为?”
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
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

○使,去声,下同。

○蘧伯玉,卫大夫,名瑗。

孔子居卫,尝主于其家。既而反鲁,故伯玉使人来也。

 

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与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

○夫子,指伯玉也。

言其但欲寡过而犹未能,则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见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约,而其主之贤益彰,亦可谓深知君子之心,而善于辞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庄周称“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盖其进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践履笃实,光辉宜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编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伯玉,是卫之贤大夫,名瑗。

○使是差人。

昔孔子尝至卫,主于卫大夫蘧伯玉之家,既而反鲁。蘧伯玉差人来问候孔子。孔子敬其主以及其使,特命之坐而问之,说道:“尔夫子近日在家干些甚事?”使者对说:“人不能无过,而贵于能寡。我主人之心时常战战兢兢,省事克己,欲其言皆顺理而寡尤,行皆合宜而寡悔。但人欲难于净尽,天理难于纯全,恒以为学问功疏,未免于有过,此则我主人之所为也。”使者之有虽愈自卑约,而蘧伯玉好学力行之美,自有难掩者,盖亦善为说辞者矣。故夫子其既出而称之说道:“斯人也,其真可谓使者乎,其真可谓使者乎!”

重言而叹美之,盖亦以彰伯玉之贤也。大抵天下之义理无穷,人心之出入无定,故寡过未能,非使者为蘧伯玉谦词,乃真实语也。尧、舜、禹之授受,以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成汤之检身若不及,文王之望道而未之见。古之圣贤,未有不以此存心而成德者,善学者宜加意焉。

 

编自:张居正《四书直解》

○蘧伯玉:卫大夫,名瑗。孔子居卫,尝主其家。伯玉始见于《春秋》鲁襄公十四年,其时已在大夫之位,且又名成见敬于时。越此八年,孔子始生。孔子适卫主其家,伯玉当逾百龄之寿矣。

○与之坐:或说:敬其主,以及其使。或说:使者来,原无不坐,此著“与之坐而问焉”者,乃见孔子详审之诚,交友亲情之切。若徒曰“孔子问”,则失其伦次矣,非为敬其主而特与以坐也。

○夫子何为:夫子,指伯玉。

○欲寡其过而未能:言但欲寡过而犹未能也。不曰“欲无过”,而曰“欲寡过”,又曰“未能焉”。使者言愈卑,而其主之贤愈益彰,故孔子重言叹美之,曰:“使乎!使乎!”

 

【白话试译】

蘧伯玉遣使者来孔子家,孔子和使者坐下,问道:“近来先生做些什么呀!”使者对道:“我们先生只想要少些过失,但总觉还未能呀!”使者辞出,先生说:“好极了!那使者呀!那使者呀!”

 

编自:钱穆《论语新解》

【注释】

蘧伯玉:卫国的大夫,名瑗。

使人:派遣使者。

夫子:指蘧伯玉。

欲寡其过:希望能少犯点过失。

 

【疏解】

这一章,恳切点明人生的无明不尽,过失不尽,改过的努力也当不尽的道理。原来人生的意义既不在无过而在改过;则假若有一天诸过改尽,再不退转,再无过可犯,亦无过可改的时候,那反而是到了人生的尽头而前面更无路可通,而亦不成其为人生了。所以人生的目的也不在修养自己成为一个绝对完美的人,而只在朝完美、绝对的路上不断前进。换句话说,人生的真义就在这历程本身,而非在历程之外,别有目的。而所谓历程,落实点说,也就是不断知过改过,以使自己的生命不断开拓成熟的历程罢了。

因此,任何一个恳切了解人生之真义的人,都会承认人生的有限,也愿去面对人生的有限,而只在不断改过中去肯定自我。蘧伯玉显然也就是这么一个知命安命,却又能不断上达的君子。所以他无时不在焕发他心灵的志力,去“欲”寡其过——这是他肯定自我的无限性的表现——但他同时又真切了解他的“未能”——这则是他了解人生的有限性的表现。必肯定前者,所以他才“能”不断上达;必了解后者,所以他才“须要”不断上达。此二者实在都是人生长进的必要条件。蘧伯玉有此充分了解,所以不愧为君子。至于他的使者,能一言点出他家主人的生活重心所在,也算是聪明敏达,所以孔子极称赞这位使者。而且,就在赞使者的话中,实在也蕴含着对蘧伯玉的称许之意了。

像这样对人生的有限与无限澈底了解,因而能不断上达,自然仍当以孔子为范例。所以孔子常自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述而34)又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3)至于孔子弟子中,好学敏达固然以颜渊为第一,所以能“不贰过”(雍也3)。但以改过迁善的恳挚而言则曾子最为显著,他曾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泰伯7)“死而后已”一语,实在精确地点出了道德实践的无穷性。曾子自己的一生便正是如此实践。所以到病重将死时,召集门弟子作最后的现身说法,云:“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从战战兢兢以下三句,真可以看出生命的无常,修养成绩之不可靠,而还须至死方休的不断提撕面对,才足以刹那刹那保证生命之免于堕落。存在命限之严肃,可至此而极;而道德实践之恳切,也可至此而充分显露。本编义蕴之阐发,即止于此。至于如何去实地作道德修养,孔子更有许多分别的教训,则请再读下编。

 

注:以上选自《论语义理疏解》(台湾鹅湖出版社印行)之主题二【存在的命限】(曾昭旭)第十四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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