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西元一六一九~一六九二年),名夫之,字而农,一字姜斋,学者称船山先生。湖南衡阳人。后隐居湘西石船山,著述以终老。其著作遍及经、史、诸子,其《读通鉴论》、《宋论》为中国史论之极峰,而另有几种小书如《黄书》《噩梦》《俟解》,则与黄梨洲《明夷待访录》同其苦心,同其感怀。总归是族类之感与文化意识之显发,而其真实的意旨,无非要“由内圣之学开显外王事功”。
船山的时代,由明而入于清,他顺就数百年理学之问题,入乎中而出乎外,其学承张横渠而重气,以为必实现此理此心于行事,乃真能成就人文之美盛;而天道与人道、德义与功利、心性与才情,亦须依赖气之生命实践,乃真能具体落实以完成其价值。船山能通过“理”与“心”以言“气”,是真正能顺宋明儒的心性之学,进而对历史文化之形成而加以说明者。
船山言气,必重精神之存在与文化之存在,而讲论经史亦能扣紧民族精神之发展,以昭苏国魂为己任。可惜民国以来,承清儒重功利重考据之学风,又吸取西洋唯物思想之流,乃以船山与颜习斋、李恕谷并论,甚至更欲以船山下比唯物论。凡此,都是滥肆失轨之论,讲哲学者如欲免于“唯气、唯物”之浮滥,则不能不重“理”,不能不重“心”,“理、气、心”融贯为用,乃真能重新开显民族文化之全体大用。而儒家“以内圣为本质,以外王表功能”的基本精神,也才能有新的充实和开扩。
程朱和陆王二系义理,重理重心而不重气,船山则在言理言心之外,又重言气。气,有物质生命之气,也有精神之气,精神上之气,能兼合运用物质与生命之气,所以言气者必当以精神上之气为主,如孟子所谓“浩然之气”是也。而船山之所以善言历史文化,其关键即在于船山之讲论乃以精神之气为主。唐君毅先生认为,船山乃“真知气之重者也”。依唐先生之说⑧:
(1)一重气,则历史文化不只可以视为吾心之理的例证,同时亦可视为客观之存在。(2)一重气,则崇敬宇宙之宗教意识,亦可在船山哲学中得一安立处。(3)一重气,则礼之分量亦重,而船山亦正善言礼仪威仪之人。(4)一重气,则表现于情之诗与乐,亦可在文化中确立其地位,而昔儒“为文害道”之说不免为隘矣。(5)一重气,则政治经济之重要性亦益发明显。(6)一重气,则论史不止于褒贬,而亦可论一事之“社会价值、文化价值、历史价值”以及世运之升降,乃可有真正之历史哲学矣。(7)一重气,则吾人当自保其民族,并自保其民族所创造之历史文化。
以上七端,皆是由“重理重心而至重气”所引申出来之意义。人类之心同理同,而历史文化不同,则民族之气也不必同,因而夷夏之辨也是势所必至之事。
船山的思想路数,是继承张横渠的规模而来。在某义上说,张横渠的思想也是综合的,从乾坤大父母,气化流行,讲天道,讲性命。这里也有理,也有气,但他没有朱子那种分解的表现,而船山则正继承张子这种路数而发展。由于他才气浩瀚,思想丰富,义理弘通,把心、性、理、气、才、情,贯通在一起来讲,而增加了理解上的困难。牟先生指出,船山不算是好的哲学家,但却是好的历史哲学家⑨。他说:
船山之具体解悟力特别强,故其论历史,亦是古今无两。他那综合的心量,贯通的智慧,心性理气才情一起表现的思路,落于历史,正好用得着。因为人之践履而为历史,也是心,也是性,也是理,也是气,也是才,也是情,一起都在历史中厘然呈现,而吾人亦正藉此而鉴别出:何为是,何为非,何为善,何为恶,何为正,何为邪,何为曲,何为直,何为上升,何为下降。
故其丰富之思想,在纯义理上不甚显眉目,而一落于具体的历史上,则分际厘然划清,条理厘然而不滥,立场卓然而不移。由其遍注群书,见其心量之广。由其心量之广,见其慧识上下与天地同流,直通于古往今来之大生命而为一。
由其通于古往今来而为一,故能透过一连串历史事象,而直见有一精神实体在背后荡漾着,故见得历史直为一精神表现之发展史,因而历史之每一步骤,每一曲折,皆可得而解,可得而明。……船山确然见到创造历史之本原,据经以通变,会变以归经。它不像朱子之纯然是道德判断,然亦决不流于陈同甫之“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浮论。
传统儒家论及文化历史,多以道德上所立的当然之理为权衡。而文化与历史之论,亦皆视为道德论中的道德原则之运用。如此,则不能充分了解文化与历史之意义。唐君毅先生曾论及道德与文化历史之涵义不同,以显出船山之有进于宋明儒者之处。约而言之,可得四点⑩:
其一、道德可以就个人之“明道、行道”而说,可不必有客观社会之表现。故有德者之德,诚中形外,见之于事业,固然可以移风易俗;但诚于中未及形于外,则“遯世不见知而无闷”,亦无碍其为有德者。但讲文化历史,则必克就个人精神行事之化成于天下后世以为言。
其二、道德生活可以不肯定“离我心而存在之他人与形色世界”,甚至世上只有我一人,只要我能行道而节物欲,则我仍可有道德。故客观之他人或形色世界,并非一切道德生活成立之必要条件。但讲文化与历史则必须通向客观世界,而吾人之精神行事,亦必以形色(如语言、文字、声音、颜色)为媒介,方可传播于他人与世界,而后吾人乃能真正具有历史文化意义之道德活动,并得以肯定文化历史之客观存在。
其三、文化中有文学、艺术、宗教与政治经济,但道德活动,原可不肯定一客观之形色世界,也可不表现才情于艺文生活中,也可不肯定一超越于我之宇宙,而无须有宗教意识。故道德观念与文化观念有所不同,由道德而开扩延展开来,自须有由点而线而面,再开显为立体之文化世界。
其四、道德价值,可只在心里动机之善恶正邪上评论,此是主观之价值。但一事之结果与影响,可以及于天下后世,而此结果与影响乃属“社会、文化、历史”之价值,此乃客观之价值(与道德价值有广狭之别)。
由此四者,可知论历史文化与论道德之观点,不必全然一致。朱子言理,阳明言心(良知),就论道德而言,为已足;就论文化而言,则朱王皆为不足。
朱子阳明,念念在成德,重理重心,而不重气,不重才情,则亦可不重文学艺术上之表现,其他如“礼”之分量亦将转轻,论历史亦只重褒贬,而不能就史事以通论历史文化之全体的价值,甚至宋明儒之重华夷,亦多在文化上辨,而不易引出在民族上辨华夷之论。然则,大宋之亡于蒙元,大明之亡于满清,可以思矣。
由以上之比论,可知船山学之价值,不在论心性之理,而在统合“理、心、气”以开显文化意识,使儒家精神得以开扩恢弘,使华族文化生命得以充实发皇。
⑧参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台北:学生书局)第二十四章“王船山之人文化成论”之第一节。
⑩同注⑧,页六二三~六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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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仁厚《中国哲学史》总目录及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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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湾学生书局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