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蒙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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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们现在讲蒙卦，我要先讲件事情，要不等一下忘记了。第一件，我们学校有一班儿童读经班，礼拜三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半，这个读经班成立差不多已经七、八年了，大部分都是我们学校教职员老师的孩子，少部分是附近邻居的孩子，有的从很远地方慕名而来。一向都是我们的同学在带，他们一代传给一代，到三年级就开始培养一年级的学弟学妹，一年级有了经验，到二年级就带得很顺利，这些有兴趣有热忱服务的同学从教学里得到多项利益，是利人利己的，一来，他可以教学相长，教小孩读经时，他自己也读了。二来他对于儿童的教育有所体验，这是现实上说的，至于看不到的收获更是深远，这些小朋友可能因为你的教导而有所成就，即使他忘了你也没有关系，这是为社会培养人才。每个人都好一点，整个社会加起来就有很大的改善，何况如果有机会从这一班出一个人才，那就对整个世界有莫大的贡献。我推广读经以来，有些人听了我的演讲，就发心教学，有的人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是为别人的孩子。有一个已经做了祖母的人跟我说，她每一次上课的时候都有一个感觉，她那一班将来一定会出得诺贝尔奖的人才。你要知道文化的教养是很重要的，不只对学文科的人，甚至是对学自然科学的人，都有帮助。因为真正的科学家不只是计算、思考，真正的科学家到最后要有灵感，灵感才是创造之源，文化教养越高，就越有创造性。要不然一个人就等于是一部机器。有一句难听的话，说“专家，就是训练有素的狗”，狗按照他经过的训练做一辈子，专家也往往如此，他有了专业训练之后，他一辈子就在他专业里面，按照他的专业所受的训练而做一辈子，一点创造也没有，当然不是完全没贡献，他是一个螺丝钉，不过呢，他如果对人类没有特别的贡献，而对于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开发，他只是每天像走马灯一样，上班、赚钱、下班、吃饭、看电视、睡觉，这样过一辈子，这种人生，我们叫行尸走肉，因为他没有真正的生命，他只有表面的生命，所以像尸体一样，如果会走，也是一团会走的肉。所以文化教养是很重要的，有了文化的教养，才能活出人的价值。

这一两天我听到两个有关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的报导。第一件事情是，高行健说他自己从小到高中都一直在背《古文观止》，世人应该恍然大悟，他一个写现代文学的人，既不是写文言文，也几乎没有引用到古文，但是他所背的《古文观止》应该对他的创作有很奥妙而深远的帮助。但是我们现在的教育往往都是表面的看，教育有更深的一面，就是文化的熏陶，首先进到生命里面去，再重新发出来，那东西已经变了样子，但品味是还在的。我教大家读《古文观止》，大家读得很辛苦，是没错，不过如果你能读出乐趣，那是你的福气。第二件事情，说高行健小学只上一年，就是从小都在家里自己读书，因为考初中要文凭，到六年级才去上小学，所认他五年在家里就读了很多书，是他一生很重要的基础。这两件事情都可以给我们的教育界做反省，一个最现代化的人，他居然是从读《古文观止》这里长大，而读《古文观止》并没有妨碍现代化的创造；第二点，不需要上政府的学校，依然可以成就人才，尤其天生有点才华的人，绝对不可以去上学校，上学校就完了。

你要知道这件事很严重，已经有很多人跟我表示，他们的孩子本来很聪明，上了小学之后就笨了，问我怎么办，我说你赶快把小孩子撤出来，不要去学校了。那现在已经有一些勇敢的父母亲是真的这样做，因为这几年教育部已经感觉到教育要松绑，尤其是义务教育，什么叫义务教育？义务教育是德国人在十八世纪初发明的，他们认为国民普遍接受教育，可以促进国家的发展，但是在比较古老的时候啊，一般的家庭，经济不好过，父母常常把孩子留在家里做童工，所以政府要强迫全国家长都要把孩子送到国家办的基础学校，叫做义务教育。这种义务教育制度后来被各国政府所采用，我们中华民国政府刚到台湾来的时候非常地雷厉风行这个所谓义务教育。但几十年来，我们的社会已经转变了，经济好起来了，家长对教育也知道重视了，所以这个规条应该废除了，至少应该宽松处理。如果父母有自己的教育理念，觉得学校不能够满足他对教育的期待，应该放开给家长自己教。我们教育部已经立了“非学校教育型态”的法规了，经过申请，可以“在家自学”。

在家自学，在美国已经有很几十年的历史了，他们叫home-study。我们的教育部最近才有这个意思了，我都建议读经的家长去申请。但是有些家长心里还会有其他的挂虑，譬如小孩子需要玩伴，所以我建议邻居左右亲戚朋友五、六个七八个孩子一起申请。按照我的读经的教育模式，教学很容易，效果很大，经过一年、二年、三年，程度就不得了了，他可以背很多的书，可以看很多的课外读物。至于学校功课，可以让他自己做，或者留着几年之后再做。对一个又读经，又看许多书的孩子，那些体制的功课实在太简单了。不过，如果你让孩子去上学，这些原本聪明的孩子几年下来也学不到什么东西，白白浪费了，而且这种小时候的浪费，不只是浪费了三五年，因为基础没打好，就是浪费一辈子。

各位同学呀，你们要注意听喔，不要认为我啰嗦，这是很重要，非常重要，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命脉的事，你不要当做儿戏。我常常对你们讲这，这是振聋发聩的语言呐，你的耳朵都聋掉了，心都昏昧了，告诉你这件事情，是让你睁开眼睛，看看世界，想想你的前途，想想下一代的将来，想想我们国家民族，你们要好好想这些喔。所以有时候我不喜欢教你们这些人，我讲得这么用力，你们却没有一点愤悱之情，你们实在是太差了。孔子说：“不愤不悱，不启不发”，这个愤就是心中充满一股向上之气，求通而未能也，似懂非懂的，想要懂；悱呢，是口欲言而不能，有一些话想要讲又讲不出来，自己为之心急。你若没有这种愤悱之情，表示没有学习的诚意，所以即使孔子也不能给你启发。嗯，算了，反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如找不到几个用功的人，但还是希望大家有空的时候去读经班帮帮忙，对自己对别人都有好处，如果去的人多，也没关系，反正教室有空位，你跟着读也好，说不定会引起你读经的兴趣，看看孩子，你也会喜爱他们。还有第二点，每隔一周的周二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我开了一个读书会，由我讲牟宗三先生的哲学，希望你有兴趣去听讲，可以增长你的哲学见识，而且可以训练你的思考能力。现在来听讲的大部分都是社会人士，有的从外地来赶过来，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所以请各位一定要参加，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听不懂你也会进步，不要只读那些简单的书，我们从小学就开始被训练，学简单的东西，只有数学让你头痛。其实按照真正的教育理论，数学应该学得很简单很高兴，而文化教养是要学高明的。但现在的教育，科学应该教浅一点的却教很深，让学生很害怕，那文化教育应该教很深的却教很浅，让国民没有文化教养。完全相反了，怎么会颠倒到这个地步呢？真不可思议。第三点，要买《牟宗三全集》的人赶快买，一套五千元，没有钱，我借给你，我准备了五万块钱借给我们班，可以借十个人，你十年之后再还，不还也没关系，因为你用功，即使送你十万块，都舍得。培养一个人才不简单啊，对培养人才我毫不吝啬，我生命都牺牲在这里了，我还不舍得那五千块吗？人生之事有轻有重有本有末，轻重本末要分清楚。以下我们开始讲易经。

蒙卦，我们念一遍：

下坎，上艮。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gù）……

“告”念gaò也没关系啊，出必告（gaò）嘛，现在教育部好像读音也在渐渐地精简化，不要那么多破音字，初筮告，gaò、gù都可以，为什么会有这样子的分别呢？往往都是上告下谓之告（gaò），下告上谓之告（gù），好，所以这里念做告（gaò）也可以呀，总之是“表达”的意思啊。

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彖曰：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蒙。蒙，亨，以亨行时中也；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初筮告，以刚中也；再三渎，渎则不告，渎蒙也。蒙以养正，圣功也。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

“说”，念做脱，同于那个解脱的脱，“说”有几个音，游说（shuì），不亦说（yuè）乎，通“悦”，用说桎桔通“脱”。

以往，吝。象曰：利用刑人，以正法也。九二，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象曰：子克家，刚柔接也。六三，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象曰:勿用取女，行不顺也。六四，困蒙，吝。象曰:困蒙之吝，独远实也。

独远（yuàn）实也，念作第四声，做动词用，远（yuǎn）是做形容词，距离；这个远（yuàn）呢是离开。

六五，童蒙，吉。象曰：童蒙之吉，顺以巽也。上九，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象曰：利用御寇，上下顺也。

好，蒙，山水蒙。你现在要学会看卦，要有一点感受能力，也要有一点技巧。看卦要先看上下两卦，这是由两个象征合成一个象征，它象征天地之间某些事情，也可以说象征人类的某些命运。看上下卦，要先看下卦，再看上卦，而这两个卦的性质以及它们上下的位置，是相助成呢？还是相冲突？就稍稍可以看出整个卦的吉凶大要，这是看卦首先要有的心灵反应。我们看这蒙卦，下面是坎水，上面是艮山，那么所有坎卦的一切意义你都要全部浮现在心中，所有艮卦的意义都要全部浮现在心中。坎——你就马上想到什么什么什么……艮你就想到什么什么什么……水和山，是调配的呢？不调配的呢？而水下山上，是合理的呢？不合理的呢？再来，要进一步注意上下两卦阴阳的配对，这同时需更进一步察看六爻的阴阳比例和位置的关系。卦爻的阴阳，以少为主，用蒙卦为例，其下卦是坎，两阴一阳，所以坎卦是阳卦，上卦也是两阴一阳，也是阳卦。整个蒙四阴两阳，当然也是阳卦。整个卦中的两个阳爻，应该是主题所在，而两个阳爻分布在二爻和上爻，可以预测二爻是主题中的主题。

再来，接着要做的事，你要把下卦跟上卦的阴阳，一一比对比对，看它们调配的情形，阴阳相对应，叫做“感应”。感应的规律是下卦跟上卦爻位的相应关系，下卦的第一爻跟上卦第一爻感应，下卦的中爻跟上卦的中爻感应，而上爻跟上爻感应。这个规律是很简单的。易经常常是以感应的角度来看一个卦的吉凶。我们人与人之间呢，也要从感应来看两个人关系的发展，天地人生的道理是相通的。如果阴阳调配得好，感应就吉，吉的爻多，整个卦就倾向吉，用吉或无咎、无悔等断语，没有感应或感应不良，这个爻就倾向凶，有凶、咎、悔、吝、厉等断语。吉爻多，整个卦也倾向吉，凶爻多整个卦也倾向凶。但是很少有六爻全部感应良好的，大部分的都是有的爻有感应或有恰当的感应，有的爻不感应或感应得不恰当的。感应良好的，纵使在一个凶卦中，都还有吉的可能，反之，亦然。

现在请看这蒙卦的第一爻跟第几爻产生感应？第四爻。第二爻跟第几爻感应？第五爻。啊，好，照你的判断，一跟四的感应是属于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属于比较偏吉还是比较偏凶？你先猜猜看，好，赞成吉的举手，都没有举手，赞成可能会凶的举手，好，放下，还不错，百分之八十，那么你们这一班学《易经》的成绩就八十分。这卦的第一爻是阴爻，第四爻也是阴爻，它们互相之间不能以阴阳之气相感。当然不是只凭这一点就可以完全决定吉凶，还要关涉到很多状况，但先看感应，是个要领。如果更精细地看，像这样情况之下，到底是初爻自己的不妥，还是受四爻的带累呢？这也有些道理可说。首先，四爻是阴爻居阴位，算是正位了。但它处在四爻的位置上，所谓“二多誉，四多惧”，本来四位就是不稳定的状况，自身难保，很难给出对初爻的赞助。而初爻自己呢，是以阴爻居阳位，本来就不正，又不能跟四爻相感应，那么它可能就有不吉的凶兆了。

好，我们再来看，第二爻跟第几爻感应？好，二跟五有感应。二九跟六五，你再猜猜，是吉还是凶？说可能是吉的举手，好，放下。说可能是凶的举手，好，也有人举手，不错。你举手不举手都可以，因为你有自己的判断，天下间没有绝对的对，没有绝对的错，它只是一个倾向。即使这个作《易经》的人留下了他的看法，也并非绝对，其它的人也可以不这样看，只要你能够解释出来，就可以算对。其实，你心灵的感应，你当下那个“灵机一动”，才是最最真实可靠的判断。但你何时能有“灵机”之动呢？古人说“诚则灵”，一般人的天机太浅，是没有“灵机”的，所以没有“道”的人，不要随便为人算命。不过，我们现在不应该大谈这些“玄机”，我们应该先从学问的角度来研究一些基本规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那是以后的事。好，请问九二为什么是吉呢？为什么是凶呢？说吉的人，我想他可能会有几个理由，第一个理由，它是中爻，凡是中爻，本来它就居在一个非常有利的地位，如乾卦的九二见龙在田，九五飞龙在天，不是吗？第二个理由，是它有感应，它和六五相应，由这两点，很容易看出它是个吉爻。但是说凶的人呢，或许它也有他的意思，什么意思？因为这九二并不完美，哪些地方会不完美，首先，它不正，它虽然居中，但不正。什么叫不正？就是阴爻居阳位，阳爻居阴位，本来应该是六二、九五，才最好，又中又正。现在九二，以阳爻而居阴位，它是中而不正，所以有凶象，也可以。但是，易经是以感应为主，正不正是客观的事实。而中不中就比较有抽象意义，也有内在的意义，从儒家的整体学问而分，内圣先于外王，所以就中和正来说，中比正还重要，若居中而加上相应，则可以抵得过它的不正。好，等一下我们看这蒙卦是不是这样判断。再来呢，三爻跟六爻，是九三爻跟上六，我们从感应上来看，是相应的，不过它也不中，而且也不正，虽能够有感应，那与外来的感应可能抵不过本身的不中不正，所以这个九三和上六可能也都不是吉爻。

以上，先照一般规则看，是比较粗浅地看，当然还有其它比较复杂的条件，也会有影响，甚至有时那些杂七杂八的条件，会产生巨大的决定性的影响哩。总之《易经》不是“一本正经”，它是一本“变经”，读《易经》不可执着。比如我举个例子，爻的“承、乘”问题也关系到吉凶。所谓承乘，是就相邻的阴阳两爻上下之关系而断吉凶之法。“承”，是说其位处下，以下爻来看上爻，下爻承受上爻。“乘”，是说其位居上，从上爻来看下爻，上爻乘坐在下爻之上。一般来讲呢，承乘的关系是阴承阳为吉，阴乘阳就凶，因为整部《易经》是扶阳而抑阴，什么叫做扶阳抑阴？对于阳总是认为比较先在的，高贵的。阴是要处后的，谦退的，所谓的“先迷后得主利”。这是整部易经的一个大体的方向，这个方向一定也要把握住。这是在居中不居中、正位不正位、相应不相应之外，又一判断当爻是吉是凶的体例。我们现在用承乘的关系来看蒙卦，初爻承着九二这个阳爻，或许好一点，三爻是阴爻乘在九二之上，它可能因此而遭凶，因为阴气太刚，阴气本来应该是柔和的，而今却乘刚，所以这个三爻所以可能不会很好，甚至会很不好，为什么？因为三爻本身就不稳定，三、四两爻很难有吉的状况。大体来说，初爻跟上爻——最下跟最上这两爻，常常不很明显或者与本卦氛围相比，有很大的变化。初爻就是它刚刚由别的情况进入这个情况，它的气运刚起步，本卦的气氛还没有成形，如果在吉卦里，还没有大吉，在凶卦里，也还没有大凶，这是初爻的特性，它是比较模糊的。上爻呢，时机要转变了，如果本卦是凶，它往往是脱离凶灾，如果本卦是吉呢，它往往从吉要转凶。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它是本卦发展的极致，是本卦的成熟，可以只就着本卦作判断。《易经》文字简略，变化多端，解释的角度不可拘泥。但是不管如何，总有些要领，初爻跟六爻，它们的代表性比较没有那么强烈，三、四爻又不稳定，所以最重要的是二、五两爻，这是我们把握整个卦的一个大要领。

好了，这样察看过一番以后，有了吉凶大体的方向之后，再来内在地看坎、艮所结合出来的意义。看到这个坎，你首先想到什么？水。还想到什么？险。不错。这两个是大的意义，还有什么？耳，好，但这耳比较少用……，好了，你们应该把那个说卦传再多读一读，读熟了，你每看到一个卦，就可以马上想很多：为通，为月，为盗……为血卦……为弓轮，为矫輮，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这些都是你立刻要想出来的。再来，看到艮卦，你想到什么，山，是的；再来呢？止。这两个是最重要的，还有：为小石，为门阙，为果菰——是比较次要的。现在坎为水为险，艮为山为止，能把这主要意旨想出来，就不错了。所以，这个卦的景象，就是上面有山，下面有水，像这样子结合起来的景象，请问在你心中产生什么感受？这是读《易经》特别的读书法。看到卦，应该会在心中浮出一幅景象，这一幅画不是真正的有山有水，而是浮出一幅“有险有止”的图象，有险跟有止的图象怎么画呢？当然不能用画风景的方式画出来。那是你的心象，你的心是可以有象的，心象是什么呢？心象，就是对卦的象征意义的意会。那意会与图象一时交融在一起，上升、扩大，到很高很广很远，那图象似有似无，似实似虚，意义丰富而向多个向度奔驰而去，其中或许真有对卜问者命运的指示，但意象广大，到底何者为真，何者为假？何者重要，何者不重要？如果要说出来，一时也说不上来。但又一定要说出来，为什么呢？因为要让人了解。所以要用思考去追索它，去把捉它，才能清晰一点，而能用言语尽量表达出来，有了言语以后，就可以用文字尽量书写下来。但，所能写的，并没有所能说的完整，所能说的，又没有所能意会的丰富，这就是《系辞》所说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所以古人作《易经》，知道六十卦已经含摄了天地人生一切的可能，透过卜出的卦爻，或许真的可以从卦爻的象征里把捉到当下的命运。本来《易经》是要告诉人他所体会的意旨，而你解《易经》的卦，当然是得到那个意旨最重要。但古人既不能把意直接传给你，他用什么来表示意呢？本来可以用象，但象太抽象了，所以要用语言，语言就是内在思想的凝结，而语言也传不下来，所以写成文字。书上的文句，可以帮助我们去把捉那没有说完的语言，我们要从文字去追寻那些可能有的语言和思想，而进到那个浑然的意象里去。古人是这样不得已地把他的意象写成《易经》这本书，我们现在是要透过《易经》这本书很灵动地去贴近古人原初的意象。王弼说“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又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所以写诗的人心中先要有意象，然后有诗，也是这个意思。意象你怎么表达呢？用诗的语言表达，我们读他的诗句，所了解的，是不是他所要表达的呢？不一定，因为他表达不完，你也不一定能完全悟入。所以诗是最难读的，真正的诗人是文学家群里最高贵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意像最丰富。写散文的次之，写小说的更次之，写论文的最差了，因为他一点一滴讲得最清楚，是最没有文学性的，最没有美感的。

所以要产生意象，要有诗人的情感。这个有诗人情感的诗人不一定要会写诗句，但要有兴起意象，他首先要有感受力，但不是让你像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那一种感受是情绪的忧郁的，也可以说是自私的。但是圣人的美感不是，圣人的感受是进入天地宇宙，与天地同在的，所以要开阔，要幸福，最好多读经，不只是要读《红楼梦》。但是《红楼梦》也很好，为什么？那比琼瑶好多了，比漫画好多了，漫画又比卡通好多了。听说现在有些大学生只会看漫画，那就是悲惨的世界了。你要知道为什么我要天天跟你说这个可以做那个不可以做，为什么不可以听流行歌？因为它太肤浅了，它什么东西都告诉你了。你去听贝多芬的音乐，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没有，但其实他告诉你很多，是不能告诉你的告诉，这样才有深度，你的心灵才会受到启发，才能活起来，向上一机，要不都死掉了。如果你必需受到刺激，受到流行歌的刺激，你才会有一点感动，听流行歌才会痛哭流涕，这种人已经没用了，去死好了。做大学生是不可以这样子的，大学生要有性情，要培养生命的内涵，知道吗？为什么一直要劝你读经，不要你看漫画？因为太肤浅了，整个社会肤浅，大学生也肤浅，我们国家就没救了，对不对？要训练你的生命啊，让它高雅起来，让它有深度有厚度，不是要在人家面前摆威风，不是的。这是人类的自我的实现，是人类应该做的事，自己为自己，所谓“古之学者为己”。

好，蒙，这是第四卦，第一卦是乾，第二卦是坤，乾坤是总体说，讲天地之道，天地总是要化生万物，所以最初一卦就是屯，屯者，是什么？天造草昧，刚柔始交而难生，所以“宜建候而不宁”，它是天地创造之初，也可以是国家创造之初，也可以是你的生命初生的时候，也可以是你的事业开始计划的时候。那么这个时候又有什么特色呢？接着是蒙卦，就说这个时候一切还没有开展，在蒙蒙昧昧之中，而在蒙昧时需要做什么呢？需要教，需要觉醒。自我教育就是自我觉醒，让师长来教，是以师长心灵的光明来引导你心灵的光明，这是在屯蒙的时候必须做的事。乾坤以后是屯蒙，这是非常重要的安排。蒙卦是教育之卦，因为对于蒙蒙昧昧的人生必须给予教育，必须给予启发。

来我们看卦辞。“蒙亨”，一个“亨”字就把蒙的吉兆点出来。蒙昧本来是不亨的啊，但偏偏说蒙亨，为什么呢？因为卜到蒙，不是要人停在蒙里，而是要知道蒙的道理，来启发蒙，所以蒙卦其实是“启蒙”之卦，而不是单单蒙。单单蒙有什么用？是蒙而能启，这一个卦主要教人在蒙的时候怎么启蒙，所以才亨才吉。而且进一步说，在幼小的时候，在任何事情刚刚开始发生的时候，才容易启蒙，纯净的生命才容易教导，如果一个生命已经心神杂乱了，一件事已经发展得乱七八糟了，就难以教导调理了。所以童蒙是可爱的，有希望的，不是因为他已经有成就，而是因为一个还纯真，离天地的创造性不远。蒙本身不亨，但是蒙而有启蒙的可能性，从这个可能性说亨。你要知道这个文章很难读，就这样读，这样了解。

怎么让不亨可以亨呢？匪我求童蒙，是童蒙求我，蒙加上一个童字，本来天地到处都有蒙，但这里特别用人生取象，以童子代表一切的蒙，所以加上一个童字。“童蒙求我”，童蒙自然会有所求，他自然会想要通达。“匪我求童蒙”，做为一个家长老师，做为一个已经成熟的人，已经去卜卦的人，这个卦就告诉他，说不是你去求童蒙，而是童蒙来求你，因为是童蒙要向成熟的人学，而不是已经成熟的人去学童蒙。

“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这就用卜卦做比喻。初筮就是第一次卜筮，神明会告示你。“再三渎”，如果告示你一次，你怀疑，不相信，再卜一次，还是不相信，第三次去卜，这叫“渎”，渎就是亵渎，劳烦、疑惑，“再三”就“渎”，“渎则不告”，连神明都不会给你什么告示了。这是因为卜筮之事，诚则灵。初筮的人是比较诚意的，但如你不相信，再三去劳烦神明，等于是亵渎，连神明都不理你了。这象征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人的心要有如童蒙的纯洁，心地干净，才能受教而有所长进。像孔子所说的，“就有道而正焉”，你所问的人要是有道的人，有道的人告诉你的话你要真的去相信而实践，这样子就不会“再三渎”。像我刚才告诉你们要买《牟宗三全集》，已经再三告诉你了，本来是你应该求我：老师我想要读书，读哪一本书啊？我就告诉你《牟宗三全集》，讲一次你就赶快你买了，这样叫初筮告。现在呢，你连问也不问，还要我讲两三次，我这个神明也太啰嗦了，就代表你是不可教的，“再三渎，渎则不告”。我如果有神明之德，连讲都不再讲了，懒得讲了，因为不可教。要有童蒙那一种好学之心，那么诚恳，你会遇到神灵的。不过现在你遇到神明了，都还不相信，怎么办？

儿童是最纯洁的，你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这种儿童才是可教的啊，如果你把儿童训练成：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那这个儿童已经不可教了啊。现在我们教育都要训练儿童让他问为什么要这样，你要跟他去讲道理，连幼稚园都开始讲道理，号称“启发式的教育”，我告诉你这种教育是会失败的。老师应该有自信，他可以把下一代教得有长进有成就，让他们的生命步上康庄大道。现在我们老师没有自信，不知道怎么教才好，去跟孩子商量。像英国有所谓的“夏山小学”，我们台湾也有人跟他们学，没有课程表，老师上课要跟小朋友商量要不要上课，这样能培养出人才吗？不可能。但其中还有些可能，因为照我看，有些老师其实心中是有主张的，他这样跟小朋友商量来商量去，其实就是暗中偷偷地引导他们跟着老师走。有一次有那个小学的老师来看我，我就说，你们是不是这样暗中有主意的？他们说其实是，他们表面跟小朋友商量的底下，其实是有谋划的，这就等于是变魔术的“迫牌法”。什么叫迫牌，变魔术的人拿一副扑克牌，背面朝上，扇形摊开来，任你抽一张，他都知道那一张是什么牌。因为他老早安排好了要你抽到那一张，他手很巧，把牌一打开，其中有一张，他要让你抽的那一张，或许间距大一点点，或许把它推出去一点点，你没感觉。这时他一送到你面前，你的眼睛在没有警觉的情况下往往就注目到那一张。纵使有些人故意不抽那一张怎么办？他就在你要抽牌的时候，把牌移动一下，你手一伸过去，这一张刚好让你抽到，这叫“迫牌法”。我说那小学的老师都是使了迫牌法，老师要学生学什么，心中老早就算计好了，然后跟小朋友商量：譬如老师想上数学，但不能直说，只能问：小朋友我们今天是上数学还是上历史呢？小朋友们如果说我们想上历史，就说，上完历史再上数学好吗？如果小朋友说也不想上数学，也不想上历史，而想到外面抓蟋蟀？老师心中急啊，就说，对啊，抓蟋蟀很好玩，大家是想抓完蟋蟀再上数学对不对？这叫“迫牌法”。哪有跟小朋友商量课程的？是做假，我才不相信。当然了，我也不是要老师们只是按表操课。教育是要对人性负责的，不通人性，怎么做都不对，像扶醉人相似，扶得东来西又倒，不容易啊。

我们看“彖曰：蒙，山下有险”。这彖传没有直接解卦辞，先用上下两卦的关系解释一番，就像大象一样。“山下有险，山下出泉”和“象曰：山下出泉”。都是从上下卦象来作解的。说“山下有险”，山是艮的卦象，它的卦德是止，而险是震的卦德，不是卦象，或取其象或取其德，很活泼啊。本来应该说山下有水，或止中有险，但为了搭合蒙的意义，所以先说山下有险，再说险而止。“山下有险，险而止”，这个就有蒙的意思。“蒙，亨，以亨行时中也”，为什么“亨”呢？以亨道来行时中，这个“中”大概就是依照六五跟九二来说，因为六五跟九二居中，而且六五跟九二的搭配正好是童蒙跟教师之间的关系，所以说“以亨行时中也”。“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从六五跟九二相应说志应。初筮告，以刚中也，这讲九二。“再三渎，渎则不告，渎蒙也”，渎蒙，就是把这个蒙，这个诚恳之心、纯净之心亵渎了，亵渎了纯净之心。“蒙以养正，圣功也”，对于童蒙，要以正道来教养，就有养成圣德的功效。“蒙以养正，圣功也”成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教育宗旨。

下课前跟大家交代一项作业，要背六十四卦的大象，这个学期一定要考。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就是六十四句话，只背六十四句话，实在是太简单了。再来呢，是彖传，彖传就比较多。六十四个彖传，如果能够背起来的人，给他九十五分以上。你们不要嫌功课多，若我在大学时有老师派这种功课，我简直是太高兴了，我一定考它个一百分。我常常说，现在我的学生都比不上我以前用功，像我这样的人都还没什么学问，那你们将来怎么办？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我们就下课。

谢谢各位。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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