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本文选自牟宗三《人文讲习录》一书,点击查看目录。点击查看更多儒家在线学习资料。
(一)我们这好多次的讲法都是注重疏导,希望一层层的逼上去,找到立脚点(即所谓立场)。从此翻出来,再展开来,和一切接上去,然后才能有文化理想。不过,这需要把精神凝聚起来,从内在深处发出来的力量才是。马克思在英国图书馆里闷上了多少年,他所发出来的大套思想,力量多大! 讲学问须和生命接触,须发于独,不能纯从客观事物的排比上发。我们现在总要常存悲悯之感(即Cosmic feeling) ,要有时代意识和文化意识才行,这是把多次来所讲的总起来再说一说。
(二)今天我再顺着上次王道荣同学问的问题,我曾说到“道德的我逻辑的我都是先天的我”,这层意思再详细为大家一讲。我这几次的疏导,即是要在生命中有一个肯定,肯定普遍的道德心灵,消除理智与意志的对立﹑理性与生命的对立。生命有生物的生命,有真实的生命。所谓最后的立场,即是生命中提一下,肯定普遍的道德心灵,这即是Kierkegaard所说的“主体性即真理”。主体上才有决断,才有肯定。这一个肯定﹑一个立场﹑一个态度,即是真理。这是真实,不是虚幻,这也就是真我。而生理的我,乃是假我。认识了真我,才认识生理的主体是假我,才能杀身成仁。若从生理的主体进一步而讲到意识与情感之流里的我,这也是假我,这是心理的我,亦即经验的我。这是主观的,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没有普遍性。若以普遍的道德心灵为主体,则是客观的我。陆象山所谓“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千百世以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此心同,此理同,即道德的我。这是从仁义之性上说的,这即客观的意思(这里的客观和客观对象之客观不同) 。是以“理”与“法则”来规定,它本身全是“理”与“法则”,所谓道德的我,即完全是由心灵之理性化与法则化而成,所以说“此心同,此理同”。(逻辑的我,则整个是一个逻辑的推理而成。) 这非要从生理的主体与心理的主体纠缠一关中解放出来不可。这种生理与心理的纠缠,即佛家所说的“生死海”,即“真我”(普遍的客观的我) 没有透露出来。从前理学家讲学,总是要将这真我透露出来。这即是耶稣所说的“这就是光”。这就是生命之依靠。有了这个,才能有古人所说的“壁立千仞”,“八风吹不动”。过去理学家,都是用心于此。至于逻辑的我,中国从前却未注意及之,因为中国不甚注意知识。这在西方讲得比较透澈,但也不是所有思想家都能接触到这点,只不过是某些学派的思想家达到这种境界。例如英国经验主义的洛克﹑休谟﹑米尔,直到罗素,这一派的人所了解的我,都是经验的我。罗素虽讲逻辑,但他不向里收,却是向外推出去了。他只向心理学上看主体,即由感觉﹑知觉﹑想像﹑联想﹑记忆而言。(讲心理都是与生理连的。) 由此也可进到理解(understanding)。但真正的理解还不够,这只能说是经验的理解,并不是逻辑的我,还是主观的,不是客观的。光是经验的我,主观的我,则知识的客观性与普遍性不可得。我们若不向外推而向里收,再从主体上透进一步,那就是欧洲大陆上的理性主义了。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这个“我”,即是“逻辑的我”。“我们须知我们身体的我,乃是经验的我”,变化无常,并无客观性与普遍性。他从“思”上说我,是以思想为主体,不是以生理为主体,也不是心理学的意义所说的思想,(心理的主体,如喜怒哀惧爱恶欲,都是心理现象,都是佛家所说的八识流转的业识,变化不定。) 而是以逻辑法则所规定的思想。它一面是动用,一面是贞定。所以说是“逻辑的我”。因为逻辑的我,所以是客观的。因其有理在内,所以才能客观化。这逻辑主体的思想加上经验材料,即成科学知识。纯粹的思想,即是逻辑数学。(前面所说的道德的我,是从生理的心理的生命中提鍊出来的,比较以纯粹思想为主体的逻辑的我更高一层。) 但英国人对德国人的思想总是反对,他们不採取德人的讲法。不过,现在英国的罗素,也知道逻辑﹑数学是先天的,不是经验的。但是,还不知道这个先天是落在那里。他所谓的先天,只是的架空的﹑逻辑的﹑是虚的﹑是飘浮的,只是形式主义。若是要从此进一步落实,则必须进到理性主义,落在逻辑的我上才行。今天的人,偏怕讲理性主义,只停在形式主义上。笛卡儿讲“我思故我在”,即逻辑的我,但未说出罢了。及至康德讲纯粹理性的批判,讲自然科学如何可能,即在透出这个逻辑的我。有理性﹑有法则,才能客观化。康德有所谓十二范畴。每一范畴,即代表一法则,都是纯粹的概念。这都是由逻辑的我自发出来的。(他有自发性﹑主动性。) 这些法则都是成功科学知识的形式的(先天的) 条件。如此,科学知识才可能。你去观察﹑归纳,必须后面有这些法则去贯串,去使其有条理,才有可能,否则不可能。感觉经验只是些材料,必须有因果律,才成知识。但因果律却看不见,拿不到。休谟曾批评因果律是不能证明的。总之,科学须靠归纳,而归纳须有因果律,但因果律只是习惯的联想,没有理由。如“吃砒霜可以致死”,“吃砒霜”与“死”,本无关系,但吃砒霜常常可以致死,是因联想而谓其有因果关系,实则只是主观的联想。故休谟相信因果律,等于相信上帝。若果如此,则科学知识没有根据。康德出来以后,则不从经验主义上答覆这一问题,而以逻辑的我自发出来的范畴为成科学的法则。这些法则是如网状的结构,感觉经验落在这网状的结构上,故归纳为可能,因之能成为科学。总之,康德是落在逻辑的我上。现在的人不喜讲理性主义,即由于不知逻辑的我。我现在讲这些,即是要大家从生理的心理的生命中超拔出来,肯定“道德的我”﹔肯定“逻辑的我”。这是二大骨干,从此才能接触真生命,讲真学问。现在的人,只是西方现代的风气,只认识客体,不认识主体,而主体是被忽视的荒凉的,(生命的荒凉) ,现在中国人所谓的科学,所谓的吸收西方学问,至多只不过是英国经验主义的态度,并不知道理性主义所认识的科学(其实康德最认识科学) 。我们所谓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德之可说,须先从生命上将“道德的我”透显出来(如透显逻辑的我一样) ,有明德然后才能讲是非善恶。我个人对于这方面的了解,是先了解逻辑,后了解康德,再了解孟子。要了解超越的东西,必须要反显,要将生活上的习气链子通通摔掉,然后当下即是。要想透露主体,非如此不可。这样才能讲价值之源。这总不能顺着触觉向外取,必须打回来,无所得。(有所得,则不可得。) 以前的人不注重知识,即缘此故。中国近三﹑四十年来(西方十九﹑二十世纪) ,因科学有成就,大家讲学问,都只是向外取,都被蒙蔽得死死的。过去东方的中国与西方的希腊,讲学问都是“逆之”的路,所以才能认识真理,才有所肯定,才有态度,才有立场。大家对于这种道理,要是从学究上去了解,却比较麻烦,若从生活上去体验,则比较容易。
(三)大家在目前总要正视人生,总要有一点痛苦的感觉与悲悯的意识,才能领会我所说的道理,否则我所讲的都是废话。我们讲这些都是有一个“愿”,重对内,不重对外,我们这讲词,要向外寄,必须是先与我们发生了人的关系才可,不要随便寄出。我们这许多年来已不知写了多少文章发表了,可是看的人也只当文章看了,假使没有人的关系,其心灵上没有根本的转变,仍把我们所讲的当做文章看,变成完全不相干,那有甚么用呢? 我总喜欢心思开朗的人,有性情的人,不喜观自我封闭的人。大家如有感觉,肯用心,正视人生,正视时代,则人品学问始可有立。
讨 论:
吴自苏问:怀疑论与悲观主义有甚么关系?
先生曰:怀疑论是从哲学上讲的,悲观主义是从生活上讲的。可是哲学上的怀疑论,如若怀疑到底而无肯定,则生活上不是悲观主义,即是玩世主义,所以需要从哲学上透出最后的肯定来。这类问题,看起来很专门,其实并不如此,倘照中国从前的人的讲法讲起来,则感到很容易﹑很简单。
本站编辑:澤之
(视频号:@泽之读经)
【本站推荐】
公 开 课 |(36小时)零基础儒学入门自学课程
家长必学|儿童读经教育入门——读经教育六小篇
本文作者:牟宗三,转载自:《人文讲习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