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经典、儒家与读经

儒家并没有规定你要学什么专业,他只是说你要顺理性而行,要尽情开发生命的内涵,你不要对不起自己,不要以情绪来判断事物。总之,一个依理性而行的人,就是儒家。一个依理性而行的时代,就是儒家的时代,也就是积极光明的时代。

时间:2006年9月28日

地点:北京人民大学

 

各位领导、各位教授、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大家下午好!

 

人民大学以学术界的龙头地位,将每年秋季,从9月28日开始的一个月,选定为“孔子文化月”,热烈地举办各种文化活动,来表示尊重民族圣人,宣扬民族文化的心意。这个活动,对学生乃至于社会的影响力,应该是很巨大的,其用心令我敬佩。两年前,也是在“孔子文化月”中,我第一次来到人民大学,作了一场演讲,并接受了人民大学的好意,应聘为本校“孔子研究院”的研究员。很惭愧,两年来,并未曾尽过什么力,今天又是今年的“孔子文化月”活动的第一天,我恰好在北京,应校方要求来作系列讲座的第一场演讲,也算是一种报答了,人民大学可不要说我接了聘书没尽责,炒我鱿鱼,让我下岗哦!

 

今天是9月28日,孔子诞辰纪念日,早上,我参加了“全民读经·论语一百”的发起活动。我深深感受到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轻蔑圣人,忘记经典的时代,因而我们这个民族,也成了缺乏智慧,丧失信念的民族。凡是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一个爱国家爱民族的年轻人,都应对此问题做深入的反省和自责。所以我今天临时订了一个题目:“经典、儒家与读经”,试图用这三个观念,来反省我们民族的处境,指出时代的方向。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愿以这三个观念和大家共勉。

 

什么是经典

 

首先让我们认识什么是经典。什么是经,什么是典,为什么有经典,我们为什么要尊重经典,更要在这个时代重新提倡经典?我们对一个观念的了解,往往可以从它的字义说起。我们先看“经”这个字:有文字学家认为,“形声必兼会意”就是读作什么声音,是与其意义有关的。如“江”、“河”就是形声字,一半是形,一半是声,形代表本质,声指示读音。“江”、“河”的形符是三点水,代表与水有关,读音一个是“工”,一个是“可”,“工”和“可”两个声音和意义有什么关系呢?“江”、“河”都是大川大水,大河流动的声音就是“可可可(HoHoHo)”,大江流动的声音就是“工工工(KongKongKong)”,所以借用“工”和“可”的声音,这声音也表示了相当的意义。更典型的,譬如《论语》的“论”字从“言”,“仑”声。“仑”的本义是“集册”,“编集简册”而引申为凡是有次序有文理的事物,所以如果加“言”为形符就成为论说的“论”;整顿丝线,加“纟”作形符,成为经纶的“纶”;指水中的纹理,成为沦涟的“沦”;而安排人世的关系,便成人伦的“伦”……这些字都以“仑”作声符,而都与“文理次序”有关,可证“形声”之“兼会意”了。

 

那么,看“经”这个字,其形符是个“纟”,我们就知道与丝线有关;其次,看其声符“巠”,中间有个“川”字,是水,而“巠”就是水脉。山有山脉,水有水脉,就像人身上有血脉一样。脉是从这里通向那里的轨道,所以“巠”和交通来往有关。如果形符是双人旁,就是“径”,路径,也就是你出入的道路,这样也有通往的意思;把形符换成“走马旁”,写成“迳”,更有直通的意思了。所以“经”这个字,从形符看,和丝线有关;从声符看,则有直通的意思。

 

“经”字的本义,在《说文解字》上说“经,机纵丝也”,是说织布机上的直线、纵丝。布本是由纵线横线交织成的,直线叫做“经”,那么横线呢,就叫做“纬”了。经纬同样是织布机上的丝线,只是方向不同,就成了两个概念。两相比较下,“经”这个直线就显出某些特色来,首先,它比纬先摆上去,有了“先在性”;而既摆好了经线,便决定了这匹布的品质,所以经有“主导性”;再来,经在织布的时候,几乎是不动的,由纬来动,因此经有“不变性”,也就是“永恒性”。它先在,它主导,它永恒。因为经线有这几个特色,把它抽象化普遍化后,就有“经常不变,天经地义”的意思。进一步,凡是记载人类永恒的智慧,天经地义不可改变的著作,就渐渐称为“经”了。

 

而“典”字,是个会意字。会意字就是由两个字合成一个字,而字义也是这两个字的合义。“典”字的上半部是“册”,下半部是“几”。“册”是个象形字,像竹简用线穿起来,是古代的书籍模样。其下是“几”字,也是个象形字,是高脚的桌子的图像。“放在高几上的简册”,应当是贵重的文件,所以有个成语叫“高文典册”。引申为所有贵重的事物,如“典礼”“典藏”。所以“经典”合辞,就是永垂不朽的高文典章。中国至少在春秋时代就有称为“经”的书,首先提到“六经”的是庄子,庄子不是儒家,是道家,既然道家的学者都把孔子的教材——《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部书称为六经了,可见在春秋时对“经”用法已经非常确定,就是把人间非常基本的、很高明的、有代表性的著作叫做“经”。春秋以后,一直到汉朝,又有所谓“纬书”,就是辅佐经书的书;每本经都有纬书,称为“六纬”。后来,几乎只有儒家的书才被称为“经”,从六经到五经到九经到十三经,都只算儒家的书,而且是环绕着孔子所传的“六经”的书,才称为经。所以,我们应该注意,一本书之称为“经”,有它特别的意义。纵使是中国人对外来书籍的翻译,也只对有特殊含义的书,才叫它作“经”,有特别尊重的意思。中国的《四库全书》里面有所谓“经、史、子、集”,“经”摆在最前面。我们翻译印度传来的大藏经,里面含有三部分,叫三藏——经、律、论,也是把“经”放在第一位。我们要知道,这个次序不是一时的好玩,乃是有意的排列,把价值性最高的排在前面。

 

可见整个学术史当中,大家有个共同的观念——“经”有特别的意义,并不是任何书都能称为“经”;在中国只有需家的基本著作称为“经”,其他纵使很重要很有名的书,也不能称为“经”。譬如在唐朝,皇家信奉道家,尊崇老子,就把老子的书称为“道德经”。老子的《道德经》并不是宣扬道德,我们常有这个错误的观念。老子这本书之所以称为“道德经”,因为它有五千言,如果写在竹简上,就很笨重,因此把竹简分成两卷,第一卷的开头“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个字是“道”,因此就把这一卷称为“道经”;下一卷开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但不能称为“上经”,因此取第二个字,就叫“德经”,合在一起,就是“道德经”。老子就“成经”了。道家的第二把交椅人物庄子,我们也不能忽视他,因此他的书,升格为《南华真经》,庄子也“成经”了。

 

虽然在历史中、民俗中,尊重道家、尊崇老庄的人,有时称《老子》、《庄子》为“经”,但是,请看纵使在没有礼法的当代,每个大学的课程表,如果讲老子、庄子的课,课名叫“老子”、“庄子”,很少叫“道德经”、“南华真经”的。可见,你就是贵为皇帝,想要推崇某本书为“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翻译佛典,经、律、论的称呼,其层级是很严格的,三藏之“经”,类比于四库的“经”,大体上,“经”就是佛之所说,“论”是菩萨所论,这是不能乱的。中国高僧大德的著作很多,只有一部可以称“经”——《六祖坛经》,这是对禅宗六祖慧能特别的尊崇,这是佛教界共同的认定,不是随便称的。至于《三字经》、《女儿经》、《茶经》、《马经》等等称“经”,那是好玩,不算数的。

 

在中国,圣人所说为“经”,后世学人对经的解说,称为“传”;所以《春秋》是经,而有左氏、公羊、谷梁等传,虽然后世也把这些重要的“传”升格为“经”,故有了“十三经”,但所有学者都知道,它们的价值毕竟是次了一等的。这个观念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很实事求是,很现代化的。千古之下,凡是有思想的人,在心里都要有这种分类的习惯,现在我们说国家最高的典范叫“宪法”,以下的各种规范叫“法律”,宪法类比于“经”,法律类比于“传”,宪法和法律的层级本来就不一样,法律不能违背宪法。那么中国的子史集和传不能违背经,佛教的律论不能违背经,其中有大道理在。如果我们读书人没有这种认识,就代表我们对于价值层级的分别模糊了,所以,我们要重新提醒大家“经”字的原始意义,摆好它在人们心中和文化史中的位置。

 

这样提倡是不是封建了呢?是不是反动了呢?是不是又定于一尊了呢?我们且先来考虑一下:我们现在不是敬佩西方人吗,西方人很多是信基督教天主教的,他们的教里最高教义在《圣经》,后代不论多么伟大的神学家,着了多少书,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他们的著作,都不足以称为经,所以基督教天主教只有一本永恒的“经”,叫做“Holy Bible”。可见西方人并不是糊涂的存在,他们的强盛是有相当道理的。

 

民族衰颓与时代腐败的源头

 

我们不是要现代化吗,我们不是要学西方吗,这是我们需要学西方的地方,而西方人的这种精神,恰好符合中国的传统,可见这是全人类共同的一种价值观。唯独到了现在的中国,这个价值观模糊了。我们常感叹现代中国人价值观的混淆,不需要从其他的地方看,你光看对于书籍分类观念的漠视,就可以判断这个国家的子孙必定价值混淆。心灵是有层次的,生命是有境界的。但我们受五四以来的宣传影响,他们不相信有圣人,他们不尊重经典,他们所提出的理由是:我们不可以随便接受古人的思想,我们不可以受古人的欺骗。现在先不说古人有没有骗我们,我们先看“不可以随便接受任何思想”,这种观点是好的,是对的。我们不可以道听途说,这也是孔子的思想啊。

 

什么叫“道听途说”?就是在路上听来一个道理,你还没有把听来的道理好好搞清楚,甚至你还不知道这个道理是真是假之前,就来现买现卖,传播这种道理,这种人孔子骂他是“德之弃也”!这种人在孔子看来是小人,一个不长进的生命,伤害品德的人。可见孔子也是实事求是,也是追求清明的认识的人。所以五四以来所提倡的,教我们要重新衡量经典的价值,要我们重新把中国的古书、中国的传统都要拿来掂掂它有多少分量,不可以蒙着头,听到古人说“儒家的书是最有意义的”就平白接受。这种怀疑的心态,我认为是健康的。但是我们追究一下,五四的人为什么要提倡这种思考模式——不可以随意接受古人既成的思想——他是不是要鼓舞我们的国民,都要有清明的心,都要去研究,然后才来判断我们的传统有哪些思想是值得继承宣扬的,又有哪些书籍是不值得尊重传习的?他是不是这样想的呢?现在,据我看来,不是!如果他讲任何思想都需要经过我们自己的判断,那是好的,可以让我们国民清醒。不过他们说“要对传统、对古来学派重新估价”的用意,事实上,是想要从根上去打掉我们对于经典对于传统对于儒家的信念,让我们远离经典、放弃儒家、打倒传统。他们提出的理由表面上好像光明正大,但暗地里,他们的心态却是别有用意的、狠毒的。

 

作为年轻人,当代的知识分子,我们首先要把这个问题理清楚,我们才能真的不受古人的欺骗。古人有没有欺骗我们,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们是受了五四那帮人的欺骗了!假如你不承认,那我问你,我们对儒家了解多少,我们对经典了解多少,在我们心中现在还有没有“经典”这个观念存在?假如你认为任何学术都是平等的,诸子百家都一样值得研究,假如你这样认为,那你就是被欺骗了。被欺骗了心灵而不知道反省,你将一辈子糊涂,你将对中国文化没有深刻的了解。也许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对中国文化有深入的了解?中国文化并没有使中华民族富强!假如这样想,你又被欺骗了。因为一种文化一种传统一种智慧,它并不一定能保障你随时富强康乐,但是它答应你,假如你一直照着这样做,你将富强康乐。

 

中华民族近一百年来,从清末民初一直衰颓到现在。请问中国衰颓是因为孔子、老子希望你衰颓吗?这些圣贤之书本来是保障你的光明的,但是人性总有堕落的一面,这些经典还没有能够把人类堕落的一面完全地教化好,尤其在已经渐渐丧失了经典智慧的时代里,人心会更加地败坏。中华民族自从满清入关,军事恐怖统治两百多年,早把中华民族的活泼生机扭曲扼杀殆尽了。清朝一代是违反儒家的时代,是不行仁政不爱民的时代,是压迫知识分子思想的时代,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日本人还能以中国的汉学为本位,正常地吸收西方文化,中国人遇到西方文化,就不行了,不会思考了、急切了、激烈了,没有百年千年的眼光,完全动物性的反射反应,一面倒,一刀切。到了民国革命以后,五四文化运动,不但不知返本归根,而且变本加厉,以为彻底打倒经典,打倒传统,打倒孔子,中国就可以得救。将近一百年了,中国得救了吗?所以如果你不满于今天人性的败坏,你要仔细想想,是经典使你败坏呢,还是正因你丢掉了经典才导致了败坏?

 

一个民族的衰颓,一个时代的腐败,为什么要怪罪于经典呢?为什么不怪罪于我们违反了经典的教导才这样的呢?这是一种颠倒。所以我常说,五四的思想是一种颠倒的思想,到处都表现得颠倒。今天我们要重新接受经典,就要把这个时代的风气重新反省洗炼一下,不然,我们喊文化先进、文化复兴、和谐社会都是假的。我们要清楚地知道,经典是什么,我们到底应该放弃或继承经典,都要有正当的理由!这也是圣人的教导啊,孔子叫我们“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我们可以随时检讨,随时调整方向,调整步调,我们不可以有固执,我们一定要开通啊!所以我现在重新再把经典之所以为经典的意义讲一遍,希望我们对经典有特别的情感。这种情感不是由于我们一定要复兴文化,也不是由于我们一定要尊重古人,如果只能举出这样肤浅的情绪化的理由,那你也不是一个清明的人,正好是五四以来要批评的那种“封建”心态。

 

认识经典、接受经典、传承经典

 

那我们要以什么心态面对经典的价值呢?其实很简单,刚才说经典之所以称为经典是因为它天经地义,它永垂不朽,它历久弥新。而为什么它会永垂不朽呢?只有单单一个理由,就是它合乎人性!它是开发了人类理性的结晶!所以只要人性不变,人还是人的话,这些已经开发的成果,就永远成为人类生命方向的指标,凡有眼睛的人就会看到,所以每一代必定有有智慧的人来提倡。经典可以开发人性,协助确立人生态度,有了健全的人生态度,就有了端正的人品,并有求知的热诚,从而成就一个有德有才的人,这个人就可以运用他的德性和才华来面对新时代。如果一个人遇到时代的变化就慌了手脚,好像近代的中国,不从人性的层面来思考中西文化的问题,他就只是看到眼前的西方是富强的,我们中国是衰微的,只用这种标准,就下结论:“我们应该学习西方。”是的,好学本来就是孔子的理想,大方的人应该见贤思齐,要我们努力学西方,是没有错的。但如以为只要学习西方,中国就能得救,就有些天真了。不只如此,还进一步认为我们如果要学西方,就一定要打倒中国,也就是说如果不打倒自己的传统,就不能学好西方。一推论、两推论……推论到这里,这种头脑就不仅是愚味,而且是狂妄了!

 

西方固然可学应学,但如果学得太认真,把其他方面疏忽了,忘记了,也不是恰当的,所以老子警告我们:“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举一而废百,己经是很愚味的了。而居然为了学西方,认为必定要打倒东方,那不是发狂吗?这两种情况都违背了人性,不了解人性的全面性。什么是人性的全面性?我们设想,一个中国人,能不能够一面承受中国传统文化,又博闻广识,去学习西方文化?这是很简单的问题,一个正常的小学生都可以明白的问题。但是如果你把人性扭曲了,就会认为人和物一样。什么是物呢,就是物质性的存在,比如现在我面对各位,就不能面对墙壁,如果我面对墙壁,就不能面对各位,因为人的身体是物质性的存在,只能选择一边。如果现在认为人的心灵也是物质性的存在,那么你面对西方就一定要遗忘东方,转过头来看东方,就不能学习西方。“假如要学习西方,就一定要把东方打倒”,这样子的推论,合理吗?小学生都知道,不合理!因为人不是物,人是活的!

 

但是整个中华民族,自从五四到现在,已经经过八十八年,整个中华民族都笼罩在这种不合理的思考模式中,我们现在应该赶快猛然惊醒了。我在这里发出这样的提醒,虽然道理非常浅近,但是非常重要,我们不知不觉就会模糊了。所以我们现在如果想要重新提倡中国文化,应该有清醒的认识,也就是说要先明白:为何要复兴中华文化?有些人认为,我是中国人,我的中国文化丢掉了,不行。如果这样说,也是一种偏见。那我们应该怎么想呢?我要复兴中华文化,因为我认识到了中华文化的价值。而这个价值是怎么规定的呢?是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比如有的人倾向于中国传统,有“思古之幽情”,而有的人去西方游学之后,他就不需要有这种情怀了吗?所以我们一定要知道中华文化的价值所在——就是它符合人性。世界上有哪一种学问是合乎人性的,就是值得尊重的,有哪种学问比其他的学问更加符合人性,它就更有永恒普遍的意义,不论它到底属于哪一民族、哪一学派。所以我说要复兴中华文化并不仅仅因为我是中国人——当然,我作为中国人更有一种义务——而是经过五四的提醒、我们应该突破这道防线,就是我不应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我不应再是墨守成规,被古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所以现在讲复兴中华文化有其更深的意义在。如果它是人心之所同,人性之所在,它就是永远的智慧,这些书就是永远的经典,我们应该随时接触经典,研读经典,实践经典,这是人性之必需。而不单单为了我们要脱困,也不是为了我们民族要复兴给人家看,更不是为了中国要起来领导世界。

 

所以一个君子,一个读书人,一个受孔子教导的人要知道,孔子不会为了这个时代没落了我才要担当,也不会因为时代没救了,我就去归隐。所以孔子周游列国,有些道家之徒就为孔子感到惋惜,有时候难免讽刺一下,说:“天下滔滔,江河日下,我告诉你,你这样努力是没有成果的,你还是跟我们隐居好了,过无忧的日子。”孔子说什么,他说:“鸟兽不可与同群”,“我不跟百姓在一起,我还跟谁在一起呢?”他说:“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已经不可挽回,这我老早就知道啦。孔子既然老早就知道“道”不可能挽回,他为什么还要周游列国,他不是愚笨吗?所以有人就评论他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

 

各位,孔子行道,是为了应当行道,还是为了看到他的道可以挽救世界?当然,道是为了挽救世界,假如道可以挽救世界,那是孔子的期盼。但是孔子经过一辈子的努力,社会还是从“春秋”一直没落到“战国”。孔子成功了吗?没有!那你说孔子“天真幼稚”吗?朱熹说“没有不晓事的圣贤。”所以我们要认清智慧的本质,认清什么叫“有道者”,什么叫“知德者”,如果我们可以认清这点,就不会像五四时代的人那么偏激,那么功利。现在中华民族的自信心已经日渐恢复,请问民族自信心从哪里来,难道是到处和人家说,我是中国人,我要有骨气,我不怕你洋人?如果只是这样,那这种骨气可能是意气、傲气。所以我们应该以圣人为师,应该回归经典。回归经典就是回归人性,以圣人为师就是我应该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做一个真正的自己,孔子所谓“古之学者为己”。如果我们的国民都能这样,那不仅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也将带动全人类理性的复兴、全人类智慧的复兴,这就是我所说的“经典”这两个字的原意。我们应当这样来认识经典,接受经典,传承经典,并立志做一个经典人物。

 

百家与诸子

 

接下来我们讲什么是儒家。为什么只有儒家的书我们才奉为经典?首先,我们须明白,什么是儒家。什么是儒家,这本来是不需要讨论的观念,因为纵使你不是很支持儒家,你也很熟悉。但,这么熟悉的词语,到底我们对它有多少认识?甚至,现在自认为是儒家之徒的人,真正了解儒家吗?而那些反对儒家的人,果真了解你所批评的儒家吗?所以不管你发扬它还是反对它,都先要清楚明白才好。

 

当然要计较起来,有各种的说法,可以写一本大书,但还是有一些基本的认识方法。所谓基本的方法,有两个特色:第一、就是它很简单明了;第二、就是它是一个基础、一个根源。如果不这样认识,不管写多少书做多少解释,你还是不了解儒家,所以我们现在讲儒家的基本认识法。我的老师牟宗三先生是这样说儒家的,他说:“诸子百家都是家,只有儒家不是家,它只是跟着诸子百家的惯例称之为‘家’,叫做‘儒家’,其实不可以把它当一个‘家’来看待。用比较通俗的讲法,可以说‘儒家无家处处家’。”

 

什么叫做“家”呢?“家”这个字的构成,是上面一个盖顶,下面一只猪。因为古时候家里都养一些畜生,畜生住在楼下,人住在楼上,当然不是很卫生了。所以,“家”就是指养畜生的地方,当然也不是说人是畜生。总之,这个“家”就是指人住的地方,或者说是一个家族住的地方,所以这个“家”就是指有人,而且可以有父子、子孙传承的地方。这血缘性的家也可以引申为思想界的“家”,所以每一个“家”原始的时候,一定有一个“子”,“子”是对男子的尊称,有学问有思想能够教导人的人称为“子”,用现代的话,叫做“老师”或“先生”。如果这个“子”真的学问大、影响大,他所教的学生又能发扬他的学问,继续传授,数代不绝,那他的徒子徒孙就会奉他们的原始师尊为宗师,这样就从一个“子”衍生成一个“家”了。所以孔子开创了儒家,所谓儒家就是奉孔子为宗师,以孔子的思想作为基本思想传授不绝的这批人。另外,有道家,有法家,有墨家等。道家以老庄为宗师,法家以韩非集大成,而墨家当然以墨子为宗师了,有一个墨子就有一个墨家。这样所以有了诸子,之后又成了诸家,就称为“诸子百家”。

 

这样来看,所有的“子”都是有自己的学问和思想的人,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韩非子、墨子,统统是,都称为子,后来他们也都成了家。但在诸子百家之中,依照中国读书人的惯例,一向都把儒家摆在第一位,而且往往对于儒家的评判有不同于诸子的地方。若以各家流传的书籍来看,儒家的书特别叫做“经”,其他的,都叫“子”,如《老子》、《庄子》、《韩非子》、《墨子》、《孟子》等,到了宋朝,《孟子》和《论语》两书晋级为“经”。刚才说“经”有永恒不变的意义,现在我们就检查一下,其书号称为“经”的儒家这个家,是不是也有特别的地方?它是不是和诸子一样,发出某一种思想,面对某一些问题,能够引导某一个时代,有某些人代代习传?如果是,那么大家都是子,你往东边走,我往西边看,大家的价值应都是平等的,你为何特别呢?但是儒家是不是这样呢?这是我们现代人应该做的功课,就是我们应该读遍诸子百家后,来做这个衡量,看看古人将“经”跟“子”区别开来,是有道理的还是没道理的。只有经过这样自我的抉择,我们才真配称得上一个中国的“读书人”。千万不要轻易被五四迷惑了——当时他们告诉我们:经典之所以称为经典,儒家之所以特别受尊崇,乃是因为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自从汉武帝后,经典才变成中国读书人必读的书,而儒家就一家独大了。

 

各位,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很聪明,有学问,会思考,这点是我们可以暂时承认的。但是他们认为自从汉武帝之后两千年,中国的读书人都那么笨,都不会思考,都不会怀疑,都被董仲舒牵着鼻子走,唯有到了五四,才会思考,才会怀疑。像这样的论点,我们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接受呢?但是现在的中国人就都无条件接受了,我就感到很奇怪很纳闷,为什么现在的中国人这么愚昧?为什么五四那些人为了表现他们的聪明而否定了两千多年来的聪明,那种心态之是非,为什么现代中国人不好好去思考一下?为什么不质疑一下?那里面可能有很大的误区!难道中国的古人就没有聪明人,没有有骨气的人吗?我们只要读读历史,只要读读哲学史,就可以发现,那些历史上文化界的标竿人物,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的怀疑精神,都不下于五四的这批人。但是今天的中国人都不知道儒家为什么有特殊性,也不知道什么是经典了。我认为,现在的知识分子应该做一个功课,就是静下心来,先博览群书,读破万卷了,然后才来下自己的判断。是这种自己的判断比较可靠呢,还是你就宁愿被这个时代的言论所笼罩?甚至连对你洗脑都不用洗,只是处于愚味中,因为没有任何人告诉你要重新思考问题。我们中国人就在五四的笼罩中,忘记了自我的尊严,所谓“数典忘祖”。甚至我们连“数典”也不够格了,根本连“典”在哪里也不知道,又怎么有“祖”可以忘呢?这是最不负责任的态度。现在我们读书求学,应该负点责任,至少为自己负责,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要随便批判漫骂,因为你没有真正知道过,我们不要再做应声虫,不要再做五四的应声虫,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开启我们的智慧,才有余力讲到文化的复兴。

 

儒家的特殊性

 

让我们先认真地来看儒家吧,儒家真的就是这样奇特的家吗?它真的不只是为了某一个问题,某一个时代而产生的思想吗?要了解儒家的特殊性,我们必须先这样问。因为,如果它是为一个问题而产生,为一个时代而说话,它就不能解决另外的问题,不能适用于另外的时代。但是我们读《论语》,就可以感受到某一种情怀,体会到某一种人生态度,我们愈深入其中,就愈能感受到这种情怀与态度,真的不同于其他的诸子百家,乃至于不同于世界古往今来的任何学问。不要说远,只说《论语》第一章第一句话就可以了。“学而时习之”,请问,诸子百家哪一家有告诉我们这样的?孔子一生的教学行谊,由弟子们记录下来,编成《论语》,特意把这句话放在第一篇的第一章的第一句,应是有其代表性的。什么是孔子所说的“学而时习”?遍读《论语》,会不会得到一种感觉:孔子教我们学而时习,原来是要我们学习孔子自己,有没有这种印象?应该不可能有,因为孔子绝不可能讲这个话。他的弟子称赞他为圣人,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孔子不敢做圣人,孔子也不会教人只学他就好。各位!这不是已经大大不同于任何诸子,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宗教了吗?那么“学而时习之”到底学什么呢?这是我们要思考的。现在,依照我的理解,我们不可能罗列出人间所有的学问,所以孔子没有说哪一种学问你该要学,也没有针对哪一个时代哪一个问题要你去学。这就是圣人之言,这就是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它的涵盖性是无远弗届的,它只是一个方向的指引。这种方向,叫做“智慧的方向”。作为一个人就是要“学”,“学”,本来就是人性深度的要求。一个想要对人性的深度有所开发的人,他必定是个好学的人,因为我们的生命需要充实,我们的境界需要提升,我们就需要“学”。至于学什么?以我对孔子儒家的了解,凡是人类理性的东西,都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内容,这是无限深远无限宽广的内涵。假如用这种观念面对人生面对学问,我们就没有限制,面对任何问题,我们都应该有新的观念,面对任何时代,我们都应有既守又为的志气,总之,即是以“理性”作为人生的指标。所以,只要知道一个“学”字,我们就不至于像五四以来那样面对西方和面对自己的传统了。所以五四以来的思维,明显违反了孔子的教导——“学”。

 

本来,如果善读《论语》的话,只一“学”字,就包括了实践,就尽了德性的全幅,甚至就涉及了人生乃至天地的一切内涵。而《论语》的这一章,说了“学”之后,更进一步,还讲“时习”,那意义就表示得更为完整了。有关“时习”,也有几种解读法,其中有一种是比较通用的,就是应该“随时去实践”!吾人所学的不仅是知识上的了解,还要成为生命真实的表现。西方马斯洛讲人生最高的要求、最高的价值是“自我实现”,他从心理学角度说一个人若能自我实现,是最大的幸福。而孔子在两千五百多年前说的“学而时习之”,无非就是要一个人自我实现,而且是深度的自我实现!这是人性本身自然的要求。假如谁说我没有这种要求,孔子会说你可能不是人,或者说你还没有真正了解做人的意义。

 

接着,孔子又说“不亦说乎”。人的真正成长,必须从“人性”上开发,能够多透悟人性,透悟了人生还有某些更深层的意义,所谓“下学而上达”,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理”从人事而达天理,那当然会触及更深的原理,进入更高的境界,而有日渐深刻的自我充实自我满足之感。所以,只要我们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了清楚的方向,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日新又新,层层递进,那是很可喜可悦的,所以说“不亦说乎”。而且,孔子说“不亦说乎”,我认为我们要特别注意“乎”这个语气词。孔子并没有说“学而时习之,必说!”如果孔子这样讲,就不是至圣先师了。“不亦说乎”,你不是会感到内心无限的喜悦幸福吗?最后那个“吗”很重要。他是问你,要你自己感受,自己回答,不是给你一个标准答案。生命没有标准答案,他给我们指出方向,然后问:“你这样做了,不是会有这种感受吗?”所以假如说我们“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你真认为学而时习很苦,孔子大概也不会责备你,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感受。但是孔子问我们,等于是提醒我们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又问:“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最后再问:“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就是要我们深刻反省、切己体察,在我们生命深处有无这些现象发生。因为人性是“心同理同”,四海本是一家,有朋自远方来,以文相会,以仁相辅,当然是人生之大乐。而“古之学者为己”,学习,本来就为了自己的生命,不是为了表现给人家看的,因此不会为了别人了不了解而有“愠”。这个“愠”字,用得很好。孔门弟子文学成就很高,如果仔细看《论语》,每个字都用得很“精当”,刚才说的那个“乎”把孔子说话的语气神态写活了,所以这个虚字是不可以省掉的。而人不知而不愠,用“愠”字,是指内心里的“郁闷”之感,连一点“郁闷”之感都没有,才可以称得上“不愠”的“君子”。现在不是很多人都有抑郁症吗?“忧郁”,是从“愠”开始的。如果他是一个君子,应该是不会得抑郁症的,我们现在有许多中小学生就有忧郁症的倾向,有大学生想不开就跳楼的,劝他们赶快去读《论语》吧!

 

这是何等光明何等积极的生命!孔子只是教我们,我们的生命要尽量清澈明朗,我们的生活要尽量积极进取,而这个清明积极,本就是人类本性之自我要求。我们按照本性去做,就对得起自己。而且我们可以这样推论,假如我们时时刻刻都能实践我们的本性,就是圣人,圣人也就不过如此而已。这不是很简单吗?但它又最难,孔子自己都说不敢当圣人的称号,甚至连君子之名也敬谢不敏,孔子说“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就是君子有四种表现,我连一样都做不到。连孔子都做不到的是哪四种了不起的德行呢?“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就是说,用要求儿女孝敬我的心来孝敬我的父母,用要求属下事奉我的忠诚来事奉我的君上,用要求晚辈尊重我的态度来尊重我的长上,用要求朋友对我的情份我先对他如此。孔子说,一个君子之人应该做到的这四件事,我连一件都做不到。这是一种怎样的学问呢?这是一种“说来简单,做来难”的学问,那就是生命的学问,实践的学问。而所以实践的基础在哪里?它的基础并不是任何人强迫我们的,甚至也不是来自于圣人的教导,而是要以自己的生命去感受圣人何以有这样的生命。圣人是怎样有的呢?只不过是“从理性而行”!也就是王阳明所说的“从良知而行”,只不过如此。《论语》每章每节讲的都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世界上有一门学问,是要我们把人做好,有一种学问,是要开发我们的人性,那么这种学问你还去反对它做什么呢?它妨碍了我们什么呢?它不正是任何学问的基础吗?

 

何况,从“理性”、“良知”而行,依理性和良知的本质,不只要求成就德行,也要求成就知识。举例而言,现在,我们不是要科学救国吗?你要学科学,先要了解为什么学科学,然后了解如何学科学,进一步了解科学这种学问在整个人性中占什么地位。这样我们整个国家民族才能把科学学好,假如连这样的反省都没有,科学是没有根的。所以,我们学科学,首先应该确定它合乎不合乎人性,如果科学是合乎人性的,又在人性中占多少分量,要用多少比率的人生力气去努力,这样才是合理的,也才容易学成功。如果只是一味叫喊“我们要学科学!”“非把科学学好不可!”全国学童把百分之九十的力气都投在科学上,请问这样是合理的吗?这样的国家是有前途的吗?所以,孔子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要以开阔的心胸,向我们认为是贤者的人去学习,这种学习精神是非常健康的,他不会只定一尊。

 

反而五四以来的教育,就定于一尊了,但不是定于孔子,也不是定于先秦诸子中的哪一家,而是定于以“科学”之尊,这就不合乎儒家的思想标准了。而不合乎儒家的思想,你科学就真能学好吗?我看,不但科学没学好,平白把其他的学问也丢弃了。如果我们跟从孔子的思想“见贤思齐焉”、“学而时习之”呢,就可以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其深刻的反省和恰当的应对。如果科学真是人性之所在,则西方有科学,我们中国照常可以有科学。但又必须知道西方的科学成就从哪里来,它从科学的教育来,所以我们对科学的教育应有相当的了解。至少我们应该跟着成功的人来学,所以我们应该学着用西方的科学教育,来教我们的国民。至于西方所没有的呢?西方没有中国儒释道三家,我们是否也要跟着西方,看见它没有,我们就该放弃呢?这不是很值得思考的问题吗?所以,“学而时习之”这种儒家的基本人生态度就已经奠定了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人都该面对他自己,面对他的时代,以理性的态度来面对,他就可以日新又新。

 

所以,儒家并没有规定你的学问内容是什么,只是定下一个方向,而这个方向又是一切学问的“本”,至少是一切求学的“正当态度”,孔子只给我们立下一个态度,没告诉我们具体的内容。如果《论语》中有些章句,只是当时特定事件的记载,我们也该从那些特定内容去体会背后的原理。所以假如记载的是道理,那么这个道理必历久弥新;假如记载的是事件,这个事情固然有它的时空因素,但我们可以从表面的事件去得到生命的消息,于是我们就可以从事件当中解脱出来,我们就可以“因事见理”;这样,古事亦可以为现代所用。如果我们认为孔子是两千多年前的山东人,他讲的两千多年前的事,现在用不着了,这样的读书法,古人叫做“死于句下”,把书读死了。这样切断历史时空,我们就丧失了被提醒的机会。孔子只是指点出你的智慧,指点的虽是孔子,但觉醒还是要靠自己。所以学圣人并不是墨守成规,如果一味墨守迂腐,也不是圣人之道。因此,孔子的思想并不限于一家,不限于一个时代,它只是一个“合理性/不合理性”的考虑,于是,儒家就具备了永恒的生命力,在任何时代都是新的、都以新的面貌出现,除非人性没落了。

 

儒学的三期发展

 

我们说儒家在新的时代有新的表现,这可以从中国的历史来了解,来印证。儒家在春秋时代,孔子当然是最早的民间思想家,其后的诸子百家几乎都受了孔子的重大影响,只是他们的思想没有达到这样的空灵,这样的笼罩性,也就是说他们对人性的开发没有达到这样的深度,但他们只要得到孔子的一个面向,也足以成家了。儒家在先秦时代出了孟子和荀子两位大师,合称“孔孟荀”,这是儒学第一期的发展。后来中国其实也不尽然依照儒家内圣外王的的理想去为学治国。如汉朝虽然推崇儒家,但是东西两汉并没有达到高明的境地,汉朝的儒家只停留在典章制度上,甚至汉宣帝说刘家是“王霸杂用”,是儒家掺杂了法家,连“王道”都称不上。到了魏晋时代,是道家的天下,出了许多名士,也不是儒家发扬的时候。隋唐佛教盛行,最有光彩的是佛家,所谓天台宗、华严宗、禅宗,都是在唐朝开的花结的果,儒家方面并没有什么精彩的人物。纵使唐朝号称盛世,有贞观之治、开元之治,明显地用到儒家,但那仅是用在政治上起作用,至于在思想上,唐朝的儒家也没有新的开创。一直到宋明,才确实是儒家发展的时代,号称“宋明儒学”西方人称之为“新学”,以别于先秦儒学,我们现在称它为儒学的第二阶段发展。

 

这第二阶段主要针对什么问题呢?就是面对印度的佛教印度的佛教也算是西方的文化,因为印度在我们西边,至少它是外来文化。我们中国文化本来自有传统,即以儒道为基础,环绕着诸子百家而成的一套传统,这叫中华文化的根本传统。但到了汉朝,佛家传进来。佛家不仅是印度高明的思想,现在看起来任何人都要承认它是人类高度智慧的成就。这些从印度来的和尚,确实有智慧有学问,那么我们中国读书人如何面对这样外来的有智慧的人呢?这本来是很简单的问题,但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却变成复杂的而没有正当态度面对的大问题。什么意思?本来,对于不是本族的人,但又明明知道他有学问有智慧,请问我们如何面对他们?这个问题不是很简单吗?何况中国古人早就做对了汉朝以来的中国读书人遵从孔子的教导,所谓“见贤思齐”“三人行必有我师”、“学而时习之”,所以,中国人以外来和尚为师,跟他学习。怎么学习?一个很关键的方法,就是我们直接面对经典。怎么面对经典?我们翻译经典,研读经典,讲习经典,实践经典,并且自己造论。刚才不是讲过吗,佛家经典有经、律、论,我们都尊重,统统翻译,深入研究,讲习传授,这样累计了五六百年,才把佛学,尤其是大乘佛学吸收进来。不仅吸收,中国人还自己开宗立派。刚才说佛教是人类高度智慧的表现,这样深入地浸润这么久,请问中国有没有变成佛教国家?没有!中国思想的主体还是儒家道家,但是我们有没有排斥佛教?也没有!它虽然是不同民族不同的思想,甚至某些方面与儒道是相反的,但在中国古人的心灵中,并没有抵触。我们既没有全盘印度化,也没有用“以夏制夷”的心态排斥外来文化,于是中国文化就从儒、道两家发展为儒、释、道三家。这是人类很伟大的文化融合运动,而且很成功,可以作为人类文化互相激荡的一个范本。它在我们中国发生,过程不仅很和平,而且非常有意义,给中国文化带来很大启发。这对中国人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基本的文化史常识,但是这种常识在现代人的心里,是漠然的、茫然的。

 

不过佛教虽然带给中国文化以启发,毕竟还有一些冲突的地方,到了宋明儒家就开始反省这个问题,想办法解决这个人类的大问题。原则上,要解决此类问题,可以有有两个方式:一是排斥,排斥佛教,同时也排斥道教,叫“辟佛老”;一是接受其启发,充实自我。宋明儒者兼用此两种方式,所以儒家到了宋明的时候,对于“内圣之学”,尤其是对于儒家的“形上学”,讨论得比先秦更加清楚明白。并不是先秦没有形上学——如《易传》和《中庸》就表现了形上学规模——先秦孔孟往往从粗茶淡饭的“下学”开始说起,隐隐透露着“上达”的可能,但上达的部分在先秦还没有开发得透彻,只是蕴涵了这样的方向和境界。到了宋明的时候对这方面有特别深入的开发,乃至于使儒家的天道论、形上学可以对比于道家、佛家而不逊色,这就是儒家在宋明第二次高度的开发。

 

到了近代,我们又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即所谓西潮东渐。这是我们大家所面对的事实,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都要被迫面对这个问题,所有知识分子尤其是大学生,都应该有这个问题意识,都应该有这个时代的担当。假如我们不能认识这个时代的问题、你怎么能有担当呢?如果没有这种见识,你的学问是不够扎实的;如果没有这种担当,你是愧对“知识分子”这个称号的,是愧为中华儿女的。

 

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基本问题,现在可以很明确地指出来,就是:我们如何面对西方文化。我们已经面对了一百年了,还要再讲吗?本来,以中国人的聪明和现代化的资讯功能,加上西方文化本来就不是太深沉、太高明而太难学,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走对了路,一百年了,已经可以顺理成章地水到渠成了,不用再讲了。但是我们中华民族面对西方文化一百年,路走得到底对不对?路走得对不对,在一百年前,除非你有圣人眼光,否则是很难看出的。不过,已经将近一百年了,纵使还没有能力从理论上做根本的反省,总可以从效果上看看,如果一百年已经证明是失败的路,我们是不是要一直照着一百年前的老路走下去?如果不是,那就要想想我们到底应该照着什么样的方向走才好,这不是一个国家民族很基本很重要的问题吗?不是任何一个爱国家爱民族的年轻人都要好好思考的问题吗?不仅是学文的,纵使是学科学的,通通有责任!

 

当代儒家的课题

 

有人说,我们不正从五四以来就在想办法救国救民吗?不正从五四以来就努力地学民主学科学,甚至不惜倾全力要“全盘西化”吗?难道我们没有认真面对西方?没有负起责任?而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你太认真了!孔子说“过犹不及”呀!如果我们做一件事,因为怠惰而失败,那还不太伤感;但如果是因为太认真了,而把事情做坏了,那真是愚味到极点,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今天不讲民主,只以科学为例:科学是西方人发明出来的,我们刚才讲过,科学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学?把它摆在人生的哪个地位?我们要用多少力量来学?这三个层次的问题,是在学西方之前就要思考清楚的。首先,如果科学是人类理性当有的学问,当然要学。其次,我们要学他的科学,到底是学他的成果比较重要,还是学他面对科学的态度比较重要?如果学科学的态度对了,科学对中华民族来说,还那么困难吗?另外,如果西方人发现发明了科学,他们却成为了科学的奴隶,他们并没有站在更高一层去反省科学在人生宇宙中该站什么地位,那我们中国人难道就因为西方人不反省,我们也就不反省了?还是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们应该帮西方人反省反省,这样的学科学会不会学得更好?我看从五四以来,没有人做这类根源的反省。西方是不是有人在反省?或许有,但不是主流。他们的主流还是为科学而科学,这些反省科学的思想家还不能对科学做一个规范,也就是说这些思想家还不能成为西方科学发展的一个参考要点,也就是说西方的科学很可能是盲目而泛滥的,这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说它是盲目的?就是科学并不属于智慧,它是没有方向感的。只有智慧的本质是方向感。所以我们现在学西方,最主要是学科学,但整体的西方文化,除了科学,还有别的东西来起平衡的作用,比如他们的宗教和艺术。请问宗教艺术是科学吗?标准答案是:“宗教艺术并不是科学,凡科学的就不是宗教或艺术。”西方人不是以科学作为他们近两、三百年民族的成就吗?他们为什么不打倒宗教,毁灭艺术?所以我们对于西方文化应该全面来衡量一下,我们要吸收西方的文化,但西方除了科学与民主之外,还有宗教与艺术,而我们并没有吸收西方的宗教与艺术。所以我常讲,五四的全盘西化其实是不全盘的,他们只知道科学与民主,他们不知道西方还有艺术与宗教。这样我们吸收人家的文化不完全,又把自己的文化全部打倒,请问没有了自己,对别人也不能完全吸收,那中国人像个什么样子!所谓邯郸学步,新步未成,又失其故步,中国的前途在哪里?只好匍匐而行了!所以,八、九十年前,有见识的人就老早明白地看出,中华民族将要遭受浩劫了,因为你丧失了智慧,你丧失了人性。到了现在,老天保佑,中华民族还没有灭亡,只是她是一具空壳,没有文化生命的内涵。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还要这样糊里糊涂下去?所以,我们又回归到原来的讲法,中华民族要复兴必须先是中华文化的复兴,那样才是有根的发展。而中华文化在哪里,只恢复传统够不够?这就是我们当代儒家的课题,也就是儒家第三期发展的主要课题。

 

儒家并没有死亡,儒家也不会死亡,儒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只要是有人性的地方,只要是有良心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儒家,不管他站在什么样的角度,他生长在什么时代,他从事哪一种行业,做哪一种学问,只要他为了人类的理性而奋斗,他为了良心而奋斗,他就是儒家。他的学问可以不广博,才华可以不很高,他只要为理性而奋斗,他就有了儒家的精神,他就是家!所以我们现在说儒家,应该是整个民族合起来,成为一个大儒家。因此,儒家并没有规定你要学什么专业,他只是说你要顺理性而行,要尽情开发生命的内涵,你不要对不起自己,不要以情绪来判断事物。总之,一个依理性而行的人,就是儒家。一个依理性而行的时代,就是儒家的时代,也就是积极光明的时代。

 

那么当下,我们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表现理性呢?我们学问上可能不广博,才华可能不高,但我们在心态上要开放。好比两条直线组成的角度很重要的,你的角度是15度,虽然也可以由于线条的延伸而包括的范围愈来愈大,但终究还是局限在15度的范围内。而如果你的角度是180度,甚至360度,那么范围就是无限大了。你能不能拥有整个世界的内容,不一定,但是你的心态开放的话,这个可能性就大,至少你的希望是无穷的。如果整个民族都有这样开放的心灵,那我们就能够互相欣赏,互相体谅,携手共进,这不是很简单易行的道理吗?那么现在,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内容来展现我们是一个开放的心灵?

 

现在凡是有儒家志气的学者,以儒家的心态做学问的人,想为当代民族乃至世界文化负责任的人,这种人,我们称为“当代新儒家”。当代新儒家有哪些代表人物?根据条件的严格与否,有不同的人可罗列进去,我们在这里就不做罗列。不过以我自己的认知,我的老师牟宗三先生,他是当代新儒家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这是所有学者公认的。牟宗三对当代儒家的使命做了一个相当精简的展示,非常经典的提醒,可以做我们的参考,他提出当代新儒家志业的三个面向:

 

第一、“道统的继承”,也就是“传统智慧的继承”。如果人性是相通的,而人性的内涵是无穷的,则某一个民族一时间之内,原则上只能对人性的某一方面有所开发,而其所开发出者,必将被全人类所接受。那中华民族对于人类理性是有相当广度和高度的开发的,我们不敢说中华民族已把人类的理性完全开发,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中华民族把人类理性的实践学问,开发到非常高明的地步,肯定人类的无限心,有一套可以成圣、成佛、成真人的实践工夫,一套实践的形而上学的建立,已经是对得起个人类整个世界了。所以我们对传统的继承是一个当代儒者、个要替民族负责的人所首先立定的志向。我们不是说你一定要达到先哲的高度,但你应该有这种志向,纵使你是学物理化学的,你要有这种意愿,即使你这辈子做不到,也要支持别人、赞赏别人做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这也是儒家的精神。所以儒家支持你去做科学家,但一个有儒者精神的科学家,不会认为只有科学才是学问,其他都不是学问,他可以不学其他学问,但他对其他学问必有尊重的态度。所以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是每个人都应该有的心愿,我们就一起立下这个心愿吧。

 

第二、“学统的开出”,就是“对西方学术的消化和会通”刚才说过,人类理性的内涵是无穷的,我们或许开发了它的某个部分,但西方人也不是沉睡的,他两千多年来也有许多聪明才智之士,也对人类理性另外某些部分有相当的开发。譬如明显可见的是他们对人类的认知理性方面,有相当良好的开发成果,而人类的认知能力是本然的,是天性。所以对认知理性的开发,也是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有的心愿,一个民族也应该有这个志气。我们中国古人五千年来虽然没有向这方面显精采,但是看到西方人的开发,我们也是人,我们本来有这种理性能力,我们现在也可以开发,尤其是学习的开发,更是非常容易的。西方哲学家兼科学家罗素在民国初年说:如果让中国人有三十年稳定的社会,给他一笔足够的经济资源,三十年之内中国的科学可以与西方并驾齐驱。可见依照西方人的经验,学科学并不是很困难的,只要三十年。可是,我们的近代文化史已经过了九十年了,三个三十年了,我们的科学还没有赶上西方。请问,是中国人不用功,还是愚笨,还是中国人并没有走对学习的道路?这不是我们应该痛彻反省的问题吗?中国人不用功吗?中国人非常用功。中国人不聪明吗?中国人很聪明,至少不比别人笨。而居然九十年来,还不能学成三十年就应该能学到的程度。因此,我判断,教育一定有问题,尤其是科学教育有问题,而科学教育的问题,原来是出在背后的文化思想就有问题,文化思想的问题,又根源于对于人性的认识出了问题。所以如果不从人性的本源深入思考,中国的科学就只好永远跟着西方后面走。因为西方人把握到科学的原理了,而他们的科学教育是真正的科学教育,而我们没有把握科学所以成就的原理,顺带的,科学教育也减低了功效。西方人是真正从人类理性中开发出认知的精神,以成就科学。而我们不是,我们还是一直从功利的角度着眼。所以,他们的科学教育注重思考,我们的科学教育注重技术。他们的科学提倡,在为人类思辨能力做证,而我们的科学提倡,在想“迎头赶上西方”,在“科学救国”。的确,我们热切想要赶上西方,我们有诚意要救国,但,须知,科学不是救国用的,科学是用来开发用来完成人类理性的!假如不从这个角度去调整心态,我们就永远在实用的阶层做科学的仿冒。所以我们对于学问对于教育应该有追根究底的反省。要有信心,科学不是从西方移植过来的,而是中国人自己顺着人类的理性开发出的。学问自有它的统序,称为“学统”,我们应该注重从逻辑数学开始训练。数学应用在物质上叫物理,应用在化学上叫化学,这是我们人类的基本能力,我们不要那么恐惧和着急啊,我们可以自己开发出来的,而自己开发出来的和西方是一模一样的,这叫做“开出”。学统由自己的心灵开出,中国人的认知理性就开发了,中国人理性的开发就更完整了。所以“学统的开出”是新儒家的理想之一,也是我们整个民族任何一个读书人都要有的志愿,所以当代新儒家并不是那几个学者在做,而是中国所有有良心的人都应该有的心量。

 

新儒家第三个面向是“政统的完成”,亦即“民主建国理想的实现”。政治之清明,社会之安定,是人类干古以来共同的愿望。我们的道统里本有“内圣”、“外王”两头的实践。刚才“学统的开出”是以科学为核心,用这种认知理性又配合着对于人间的悲悯,我们应思考怎么安排社会的秩序,政治制度怎么达到理想的境界,即考虑“政统”的问题。这个“政统”不是哪个朝代传给哪个朝代,而是合理的政治统序为何,政治的智慧在哪里,我们怎么样把它实现出来,以安百姓,以治国平天下。以上,道统是说“继承”,学统是说“开出”,而政统是说“完成”。

 

近些年来,我们已经接触到了政治制度的大变化,已经从专制中走出来,但是还没有把人间安排得十分合理,政治还没有走上轨道。这方面不成熟,一个儒者何能心安?因为这是“治国平天下”的事,这是关系到天下苍生幸福的事,不管我们是不是学政治的,我们是不是对政治有兴趣,都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应该关怀的。而这种关怀应该用人类的理性、人类的良心、人类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来关注。而且不止是理想,还要落实下来,按照思考的系统,有一个合理的安排,时时看它的成果,时时加以修改,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国家。

 

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觉醒与实践

 

所以当代新儒家是真正能继承儒家精神而在现代表现,而且当代新儒家心量更加开阔,至少比起宋明儒家来,当代新儒家并不排斥佛老,当然,也不可能排斥西方文化。认为这些都是人类智慧的表现,不仅不排斥,还要尽力吸取消化,发扬光大,这是何等的心胸!这样的人生,不值得我们敬佩和追求吗?像牟宗三先生,自己就做了表率,不仅对儒家有深入研究,写出《心体与性体》煌煌大著;他还对道家做了深入研究,写出《才性与玄理》这本书;他对佛家更有独到见解,以天台宗为标准,反省了中国佛教的各个系统,当然,也从此顺便深入到印度佛学的智慧,写出《佛性与般若》两巨册;这三套书就是儒、释、道三家义理在当代的理解和推进。牟先生用当代哲学语言来重新表彰中国传统儒、释、道的学问,就使中国的哲学能够稳立国际地位。对于这样的的心愿和成就,不仅作为他的学生要衷心推崇,就是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要给予很高的评价,甚至每个中国人都要立下志愿,这辈子有机会的话,也要读读这些书。

 

康德是西方哲学的集大成者,康德之前的哲学汇聚到康德这里,之后的哲学从康德开出来,西方人曾这样说:“通过康德不见得有好的哲学,但不通过康德必定是坏的哲学。”因为你连基础都没有、你连行情都不知道,怎么能有哲学的创建呢?仿效这句话,我也有个看法,这也不是我个人这样看,应该每个人都明白的——只要我们真正了解新儒家,了解牟宗三,完全可以这样说:“牟宗三以前的中国哲学汇聚到牟宗三,牟宗三以后的中国哲学从牟宗三开出来;所以通过牟宗三不一定有好的现代中国哲学,但不通过牟宗三一定是坏的或者说粗浅的中国哲学。”也许这句话有些人听来是逆耳的,但是没有关系,我们是用一种开放的心态来讨论学问,如果赞成,也不可以随便赞成,要亲自走一趟再来赞成,如果是反对的,也不可以只冷笑一声,认为哪有这种人。刚才不是说了吗,人类的心灵确实有他的高度,生命确实有他的境界,怎么可以冷笑一声就置之不理了呢?所以如果不赞成的人,我首先会敬佩他,因为他是实事求是的人,他有怀疑的精神。但是这个怀疑一定要解决,要不然他的生命就处在蒙昧当中,所谓大惑终身不解,而这个解决一定要透过自己真实的见证,也就是反对我的说法的人,请你也要好好读牟宗三,也许你读的时候就有了心得,之后也赞成了这种讲法。

 

再说,姑不管牟宗三是不是真有这么高的地位,至少我认为刚才讲的牟宗三所立下新儒家的三个心愿,中国文化的三个面向,是我们当代中华民族所必须慎重面对的问题,而且要尽快走上正途,要不然中华民族真要成为没有方向感的民族了。

 

这三大志业,我再说一遍,第一、道统的继承;第二、学统的开出;第三、政统的完成。先秦的儒家就有“内圣外王”的全幅理想了,如果把第一志业视为“内圣”之学,则第二志业是内圣之扩充;而第三志业,则纯属“外王”之学。但牟先生认为现在的外王,应为“新外王”,新外王不能只由古人所说的“内圣”直接推出,要加入思辨理性的运作。所以,第二大志业是一个重要关键,这应当是此一时代的任务,也是新儒家之所以为新的特性所在。完善这三大理想,才对得起我们的民族,对得起我们的时代。其实这样的志业,也就是中西文化的会通和融合。这样的会通和融合,本来是世界性的工作,但是这种工作比较难以寄望于西方人。因为一来,近三百年是西方文化当令,对于学习中国文化,他们较无迫切感;二来,由于学问的特性之不同,中国人要了解西方是比较容易的,西方人要了解中国,是比较不容易的。所以贯通中西、融会古今,是中国人的责任,是新儒家的终身奋斗之所在。我愿意以这三个志业,来和各位共勉,各随机缘,做多做少,皆可珍惜。

 

我自己之作为当代知识分子,当然是不成材了,但是,我在这个不成材的品质中,也想尽些心力,以贡献于国家民族历史文化。所以我近几年来在社会上,在海峡两岸,乃至于在全世界华人社会,就我的所能推展读经教育的理论和实践的活动。所谓“读经教育”,最主要的是“儿童读经教育”,就是让儿童及早接受经典的教育。“儿童”就是教育的时机,“经”就是教育中使用的教材,而“熟读”就是教育的方法。现在儿童所读的“经”,比我们刚才说只以儒家的书为“经”的这个意义扩大一些,凡是人类有高度智慧呈现的书籍,都以“经”看待。儒家的基本典籍以及诸子百家的精华和史学文学的名作,乃至于佛学的经论选要,都是我们读经的范围。而且我们不仅要儿童熟读自己传统的经典,为了尊重人类全体智慧,走向世界,我们要求儿童“外文读经”,熟读外文经典著作——如英文,就以英文读莎比亚和《圣经》等教材。整个教育的设计是非常奇特的,只是多读多背,不必让他了解;甚至也不一定能读的时候才读,而是从胎儿开始,就可以多听多接受,到最后能烂熟而背诵。只要能够背诵下来,就成为一生学问的基础,有了这些经典做基础,它会源源不断供给生命热力和活力。假如从小没有经过这样的训练,越长大感觉学问越艰难,小时候经过这样一种酝酿,长大后就越发用越广大。只有十三岁之前才是语文学习的关键期,而高度语文学习之要领,是将最深刻的文章趁早囫囵吞枣地留在心中日渐酝酿。有人认为这是违反教育原理的,但我现在要说,这只是违反现代中国五四以来的所谓教育原理。而五四以来中国人所知道的教育原理是不是教育的本质呢?这是我们要反过头来思考的。难道教育就只能是五四以后所知道的这些原理吗?假如不仅仅是,那么你就不能立刻说读经教育违反教育原理;你应该去了解了解、去观察观察、去实验实验。

 

各位,五四以来推广所谓白话文教育,把中国人害惨了。白话文是不需要学的,我们现在居然在学校里,用学校这样富丽的设备,用老师这样尊贵的地位,用学生这样宝贵的时间,在学校里学了几乎十几年的白话文。学了这十几年白话文,请问我们国人白话文又到了什么程度?而古文又到了什么程度?胡适之没有学过白话文,鲁迅、老舍从小不读白话文,钱钟书、沈从文根本没有上过小学读过小猫小狗,但是他们都是白话文大师,这是为什么呢?而且他们不仅能作白话文,他们更能读经史子集,如果不是因为时代的限制,他们还能成为中国文化的标竿人物,为什么?很简单,他们从小背诵了许多有用之书,成为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源泉。当他们还不懂事的时候,私塾老师就在他们生命中埋藏了一个宝藏,将来想要取多少,都可以拿出来。而我们今天埋藏的都是一堆稻草垃圾,一辈子没有用的东西。结果你的白话文又在哪里?文化教养又在哪里?而且,现代人的人品在哪里?现代化的知识又在哪里?

 

所以白话文不需要学,会读经史子集,白话文读得更好,会讲话会写字,就会写白话文。而要学会读经史子集是很简单的,只要我们不固执科学的教育观念,认为懂才能教,语文教育的禁锢就解放了。因为语文是不懂也可以学的,学久了就会懂。有人认为教育应该“学以致用”,而把“学以致用”解释为“现学现卖”,所以依照学校的阶段性,幼儿园只教幼儿的学间、小学只教小学的东西,初中就应付中考、高中就应付高考……像这样的学习,说是“学以致用”,其实是不合乎人性的。“幼而学,壮而行”,先前为将来储备,才是“学以致用”的真义。

 

各位!教育是人才的基础,如果我们连自己祖先的四书五经都不能读,光一点道统的继承就出问题,怎能出现国际性人才?当年吴稚辉说:“我们要把经典丢到茅坑里去,三十年之后再捞起来。”好了,他们是把经典丢到茅坑里去了,吴稚辉讲这话的时候还是民国初年,现在已经经过三个三十年了,你把经典捞起来了吗?所以,民国初年五四时代那些人都是妄人、虚妄的人,他们的主张是虚妄的主张,而这种主张居然影响了整个中华民族。我为此痛心!我为之不平!在此中华民族转折的时候,我们的语文教育,尤其是文化教育,应该怎么做,不是应当反省反省吗?所以我提出一个教育模式,一个新的模式——读经教育。你可能说它类似古人的私塾教育,但我不是因为古人这样做而这样做;你说它违反西方,我也并不是因为要反对西方而这样做。而是作为一个人就应该这样学,老师就应该这样教,所以我们就这样来提倡,叫“儿童读经教育”。这种教育已经流传到两岸以及全世界了,全台湾超过一百五十万儿童,大陆超过两千万儿童,正在接受读经的教育了,相信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参与。假如各位还不了解,我希望你有机会一定要了解;假如现在家里有孩子的,你要赶快实施;假如是年轻人,你要立志,以后结婚了,要从胎教的时候实施。这样我们的教育才顺理成章,我们的民族才有前途。

 

如果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自由参加我们所发起的“论语一百”读经活动:每个人自己立志在最短的时间内,譬如六个月之内,把《论语》从头到尾读一百遍。想要增强自己的中文程度,想要得到修身养性的启发,想要探求中华文化的精髓,都应该从《论语》读起。而读经的方法,就这么简单,拿起书来,就读,所谓“辞熟而后义透”,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从头读到尾,一遍再一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到得一百遍,自有不同的境界。

 

大家多读几句经典吧!不要被五四的人笑我们被他骗了,笑我们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八十八年,还不知觉醒。

 

今天的演讲就到这里。我的演讲及所有活动资料,都可以在北京季谦教育咨询中心官网“爱读经”(iduging)上找到,至于读经教育的心得分享与问题讨论可以到“全球读经教育基金会交流网”上查找,只要在搜索引擎打四个字“全球读经”就可以搜索到;那里已经有上千页资料,讨论得非常深刻,广泛的问题都被提出、都被解决。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热心家长与学堂堂主创建的相关网站也在推广在讨论,各位可以自己去接触、去研究,如果有意见也欢迎在网站留言,我们可以讨论。

 

祝福我们的国家,祝福我们的民族!祝福各位!

 

谢谢各位!

 

本站编辑:澤之

(视频号:@泽之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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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三辑《认识新儒家》。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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