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注疏之 述而第七 第28章|总第175章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xiàn),门人惑。
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

见,贤遍反。

互乡,乡名。

其人习于不善,难与言善。惑者,疑夫子不当见之也。

 

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疑此章有错简。“人洁”至“往也”十四字,当在“与其进也”之前。

洁,修治也。

与,许也。

往,前日也。

言人洁己而来,但许其能自洁耳,固不能保其前日所为之善恶也;但许其进而来见耳,非许其既退而为不善也。盖不追其既往,不逆其将来,以是心至,斯受之耳。

唯字上下,疑又有阙文,大抵亦不为已甚之意。

程子曰:“圣人待物之洪如此。”

 

编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互乡难于言,童子见,门人惑。

○互乡是地名。

昔孔子时,有地名互乡者,其人都习于不善,难于言善。那时有道之君子皆恶而绝之。一日有个童子,幕孔子而求见,孔子许其进见,不加拒绝。门人都疑惑说道:“君子持身贵正,疾恶贵严。今互乡童子乃不善之人,夫子何为见之?”

此所以疑而未解也。

 

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与字解做取字。

○洁是舍旧从新的意思。

往是前日。

孔子因门人之惑而晓之说道:“君子之处己固当谨严,至于待人也要宽恕。今互乡虽不善之俗,而童子之求见,是乃向善之心,我今特取其进而求见耳,非取其退而为不善也。若因其习俗而峻拒之,则太甚矣。我何为而绝人于己甚乎?盖凡天下之人,不患其旧习之污染,而患其终身之迷惑。若能幡然悔悟,舍旧从新,而洁以求进,这就是改过迁善可与入道的人,但取其能自洁耳,不能保其前日所为之善恶也。盖来者不拒,往者不追,君子待人之道,固当如此。今互乡童子正洁己以进者,我又何为而拒之?二三子亦可以无疑矣。”

当时,教化陵夷,风俗颓败,孔子欲化导天下之人,以挽回天下之风俗,故其不轻绝人,不为己甚如此。惜乎有志未遂,非惟时君莫能用,而门人亦莫能尽知也。

 

编自:张居正《四书直解》

○互乡难与言:互乡,乡名。其乡风俗恶,难与言善。或说:不能谓一乡之人皆难与言,章首八字当通为一句。然就其风俗而大略言之,亦何不可。若八字连为一句,于文法不顺惬,今不从。

○门人惑:门人不解孔子何以见此互乡童子。

○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与,赞可义。童子进请益,当予以同情,非即同情及其退后之如何。

○唯何甚:甚,过分义。谓如此有何过分。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即此甚字义。

○人洁己以进:洁,清除污秽义。童子求见,当下必有一番洁身自好之心矣。

○不保其往也:保,保任义,犹今言担保。往字有两解。一说指已往。一说指往后。后说与不与其退重复,当依前说。或疑保字当指将来,然云不保证其已往,今亦有此语。或又疑本章有错简,当云与其洁不保其往,与其进不与其退始是。今按:与其进,不与其退,始为凡有求见者言。与其洁,不保其往,此为其人先有不洁者言。乃又进一层言之,似非错简。

此章孔子对互乡童子,不追问其已往,不逆揣其将来,只就其当前求见之心而许之以教诲,较之自行束惰以上章,更见孔门教育精神之伟大。

 

【白话试译】

互乡的人,多难与言善。一童子来求见,先生见了他,门人多诧异。先生说:“我只同情他来见,并不是即同情他退下的一切呀!这有什么过分呢?人家也是有一番洁身自好之心才来的,我只同情他这一番洁身自好之心,我并不保证他以前呀!”

 

编自:钱穆《论语新解》

【注释】

互乡:地名,当现在何地,已不可考。

难与言:很难和他们谈话,形容其性情风习粗鄙不文。

与其进:赞许他上进。

唯何甚:何必做的太过分。

洁己以进:修洁己身,以求上进。

不保其往:不必计较他以往的表现。

 

【疏解】

以上是孔子与弟子们相处的纪录。以下两章(编按:述而32),在扩展一步看看孔子与当时一般民众的相处,又是如何情状。

这一章提到一位出身于风俗寙(编按:音,恶坏)败之乡的童子来求见孔子,孔子居然接见他了。门人为之大惑不解,试问孔子的理由何在?

孔子最根本的理由,乃是肯定人人都具有仁心善性,因之人人都可以求学上进,孔子因此才有“有教无类”的主张。既然有教无类,则互乡虽难与言,也不能将其乡人排除在可教之列。

当然,我们在前文也曾提到教育活动的发生,除了人人生命中都蕴涵有仁心善性这一基本条件外,还须基于受教者的自由意愿,也就是他须先有一份愿受教之心。所以孔子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而现在,这位互乡童子也具备这一条件了,则孔子又焉有不欣然接受之理呢?

当然,这道理孔门弟子也许未尝不知,他们疑惑也许在童子的过去纪录上。也就是说,他们怀疑一个人过去长久累积下来的不良经验,是否会对一个人构成无可消除的污点。关于这一点,孔子并不否认过去经验的影响,习气一经养成,的确可能数十年都难以消除净尽。但孔子却认为这一点对人格尊严的肯定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当下这一刻你的存心是上扬还是下堕。如果是上扬的,则过去的习气尽管泥重,也已在逐步减轻的光明路上;而如果是下堕的话,则即使生命的习气甚轻,也已在逐步泥重的黑暗路上了。孔子所重的,实在于当下一刻的光明黑暗,因为这才是人可以充分自主的,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30)至于过去的事实,人在此刻已无法再为它负责了。执此强求,只有徒然逼人于绝望之路;更何况就存在来说,习气谁不多少都有?要使黑暗无明彻底净尽,也是件永做不完的事,人于此也只能终生学不厌而已。所谓“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述而34),执此强求,是亦不近情了。所以孔子对互乡童子,也就不唯已甚,只与其洁己以进。是在说,这才是尊重人性,顾惜人情的合理态度啊!

 

注:以上选自《论语义理疏解》(台湾鹅湖出版社印行)之主题五【师友的交遊】(曾昭旭)第廿四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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