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注疏之 雍也第六 第02章|总第121章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
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wú),未闻好学者也。”

好,去声。亡,与无同。

迁,移也。

贰,复也。

怒于甲者,不移于乙;过于前者,不复于后。颜子克己之功至于如此,可谓真好学矣。

短命者,颜子三十二而卒也。

既云今也则亡,又言未闻好学者,盖深惜之,又以见真好学者之难得也。

程子曰:“颜子之怒,在物不在己,故不迁。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不贰过也。”

又曰:“喜怒在事,则理之当喜怒者也,不在血气则不迁。若舜之诛四凶也,可怒在彼,己何与焉。如鉴之照物,妍媸在彼,随物应之而已,何迁之有?”

又曰:“如颜子地位,岂有不善?所谓不善,只是微有差失。纔差失便能知之,纔知之便更不萌作。”

张子曰:“慊于己者,不使萌于再。”

或曰:“诗书六艺,七十子非不习而通也,而夫子独称颜子为好学。颜子之所好,果何学欤?”

程子曰:“学以至乎圣人之道也。”“学之道奈何?”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故学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而已。然必先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焉。若颜子之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迁怒贰过者,则其好之笃而学之得其道也。然其未至于圣人者,守之也,非化之也。假之以年,则不日而化矣。今人乃谓圣本生知,非学可至,而所以为学者,不过记诵文辞之间,其亦异乎颜子之学矣。”

 

编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迁,是移,本怒此人,而又移于他人,叫做迁怒

○贰,是重复,已先差失了,后来重复差失,叫做贰过

昔鲁哀公问于孔子说:“夫子之门人弟子甚众,不知谁是好学的人。”孔子答说:“人之为学,必是潜心克己,深造有得,然后谓之能好。吾门弟子中,独有颜回者,是个好学的人。何以见得他好学?夫人意有所拂,孰能无怒,但血气用事的,一有触发,便不能禁制,固有怒于此而移于彼者。颜回也有怒时,但心里养得和平,容易消释,不曾为着一人,连他人都嗔怪了,何迁怒之有乎!夫人气质有偏,不能无过。但私欲锢蔽的,虽有过差,不知悔改,固有过于前而复于后者。颜回也有过失,但心里养得虚明,随即省悟,不曾惮于更改,致后来重复差失,何贰过之有乎!回之潜心克己如此,岂不是真能好学的人,惜其寿数有限,不幸短命而死。如今弟子中,已无此人,求其着实好学如颜回者,吾未之闻矣。岂不深可惜哉!”

夫颜回之在圣门,未尝以辩博多闻称,而孔子乃独称之为好学,其所谓学者,又独举其不迁怒,不贰过言之。是可见圣贤之学不在词章记诵之末,而在身心性情之间矣!然是道也,在人君尤宜深省。盖人君之怒,譬如雷霆之震,谁不畏惧,若少有迁怒,岂不滥及于无辜。人君之过,譬如日月之食,谁不瞻睹,若惮于改过,岂不亏损乎大德,故惩忿窒欲之功,有不可一日而不谨者。惟能居敬穷理涵养此心,使方寸之内,如秤常平,自然轻重不差,如镜常明,自然尘垢不深,何有迁怒贰过之失哉!所以说,圣学以正心为要。

 

编自:张居正《四书直解》

○迁怒:如怒于甲,迁及乙。怒在食,迁及衣。

○贰过:贰,复义。偶犯有过,后不复犯,是不贰过。一说《易传》称颜子有过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是只在念虑间有过,心即觉察,立加止绝,不复见之行事:今按:此似深一层末之,就本章言,怒与过皆已见在外,应从前解为允。又说:不贰过,非谓今日有过,后不更犯。明日又有过,后复不犯。当知见一不善,一番改时,即猛进一番,此类之过即永绝。故不迁怒如镜悬水止,不贰过如冰消冻释,养心至此,始见工夫,此说不贰过,亦似深一层说之,而较前第一二解为胜。读《论语》,于通解本文后,仍贵能博参众说,多方体究,斯能智慧日进,道义日开矣。

○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亡同无,两句意相重复,盖深惜颜子之死,又叹好学之难得,又一说,本当作今也则未闻好学者也,误多一亡字。

本章孔子称颜渊为好学,而特举不迁怒不贰过二事。可见孔门之学,主要在何以修心,何以为人,此为学的。读者当取此章与颜渊子路各言尔志章对参。志之所在,即学之所在。若不得孔门之所志与所学,而仅在言辞问求解,则乌足贵矣!

 

【白话试译】

鲁哀公问孔子道:“你的学生们,哪个是好学的呀?”孔子对道:“有颜回是好学的,他有怒能不迁向别处,有过失能不再犯。可惜短寿死了,目下则没有听到好学的了。”

 

编自:钱穆《论语新解》

【注释】

不迁怒:不把愤怒之情发泄到旁人身上。迁:转移。

:再度的意思。

短命:颜渊死时四十一岁,也有人说三十一岁。

:同“无”。

 

【疏解】

○颜回能达到“不改其乐”的境界,当然不是靠他的天赋聪明,而是由于他比别人更能够恳切认真地面对自己的生命,去厘清气质与德性之间的分际,以使他气质上的限制,都一一被超越、转化为他的德性,而表现了他精神人格上的自由。

至于这种厘清生命的工夫,又可以分为两方面,其一是厘清自我处于外在环境中,对一一事物、一一对象的分际,以使自己对待事物对象的态度,能够随外境之迁流而正确地与之一一相应,不生种种无谓的留恋或预期,这便叫做“不迁怒”,引申之当然也包括“不迁喜”、“不迁忧”等等。

○其次是厘清自我气质的结构与限制,以期能更充分更明确地了解自己的性情,知道其优点缺点何在,从而能善用自己的气质以表现在建设性的方向上,而不使之构成人生的阻碍。这便叫做“不贰过”。

○这两点可以说是颜回修身为学的两大要点,以下文明试再详加解说。

○先说“不迁怒”,这和伯夷叔齐的不念旧恶,意思其实是相同的,只是说法微有差异罢了。“不念旧恶”是直接就不对一个人的过失凝为成见,以遮蔽了他其他的善行或冤屈了他改过的诚心而说的;而“不迁怒”则是就不对某人某事的嫉恶而凝为成见,以免将怒气挟带转嫁,而有亏待于其他人而说的。原来我们一旦对某人某事的嫉恶因不化而凝为成见,便一定会在自己心中梗塞了一团闷气,而使自我的生命不平和、不畅通起来。但生命的本性却是一定要求舒畅而不堪压抑的。所以怀抱了这一团闷气的人,大多数便会随时找机会发作以求消气,而这时若有不相干的人恰巧遇到,便往往成为替罪羔羊。但这样待人显然是不公平的,这样不但伤害了无辜的别人,也正因此会伤害到自己的良心,而使自己的生命因自责而更不平和畅通了。所以,“迁怒”一方面既表示了生命的受伤,一方面也表示了是疗治受伤生命的无效之方。一般人不明此理,只会害人害己地求一时之快;颜回却深知正路并不在此,所以他遇到情绪不平,不会随便找一个不相干的对象去乱发,而讲求“克己复礼”,一定要找到合理的途径来消散化除。原来只有“合理”(礼)才会真正让人中心无憾、生命畅通的啊!颜回不用“迁怒”的办法来调养生命,乃使他的精神与生命真正走向自由。而到末了他的情绪都是随化迁流,当机表现,了无成见,而根本无怒可迁的时候,则表示他的精神生命,真是已达到自由和乐之境了。

○其次再说“不贰过”。原来人生之初,都是浑浑噩噩的,自己性情的长短何在?能做什么?都了无所知。所以在成长的途程中,盲目冲撞,碰壁犯错的事情实在无法避免。但每错一次,便多知一事,我们对自己的认识,老实说也都是从失败、犯错的教训中学来的。虽然每次犯错都不免伤害了某些人或事物,但这实在是存在上的无奈。我们若要报偿这被我们的犯错所伤害的人事物,便只有尽力从这次错误中领取到最多的教训,体悟到最多的智慧,以使我们以后再也不犯同样的错。因此,第一次犯错只是因于人的无知与存在的有限,还可说不算是道德上的失职,也因此不致构成良心上的重负。但若同样的过失再犯了,那便表示你上次犯过之后,并没有作认真的省察,这便是道德上的失职,不但无以向自己的良心交代,也对不起上次为你的过失所伤害的人事物,这时人的良心便一定会感受到因自责而来的负担了。这负担会诱使人逃避去面对愧疚,但其实则是只有更痛切的反省改过,才能真实地消除心中的负担。但这时实在是已比第一次犯过便省察要来的更困难了。

○而如果这时人仍然畏于面对,而仍然逃避,那自然无从领受教训、启导智慧,而将导致第三次犯同样的过,而使良心的愧疚更深,负担更重,人便更要逃避了。这样下去,人必然会奔逃的精疲力尽,重负也会愈益将他压垮,生命的自由当然是不用谈了。

○而只有最明白人生正途何在,最能时时以认真的态度面对生命的人,能遇一过便改一过,并从而以最经济的努力增加对自我的了解,也获致气质限制的解除,与精神人格的自由。而颜回,便是一个最典型的范例。

○一般人都误以为认真面对生命、反省过错是一件很累的事,却不知如此直道而行,一点不拖欠的做法才是最经济省事、轻松自然的,颜回一生,并不见有什么苦行,而自然成就为孔门高弟。其他人却不知,反白浪费了许多精神吗气力在绕圈子之上。所以孔子才要感叹: “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矣!”啊!

 

注:以上选自《论语义理疏解》(台湾鹅湖出版社印行)之主题四【气质的成全】(曾昭旭)第廿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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