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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真正的道德生活?自觉的自己支配自己,是为道德生活。
但是你要求自己支配自己,你必须有如下认识:
你首先当认识:支配自己是比支配世界更伟大的工作。西方的谚语“拿破仑能支配世界,然而不能支配自己”,因为他不能控制他困在岛上时的烦闷。
你能支配世界、战胜世界,只是表示你的意志力,能破除外界一切阻碍。而支配自己、战胜自己,则表示你能主宰“用以破除外界一切阻碍之意志力”之本身。
所以支配自己,是比支配世界更伟大的工作。
我们常人的习惯,总是想把力量往外用,总想对外界有所支配。这同自觉的道德生活,是极端相反的。我们若不求自觉的道德生活则已;如欲求自觉的道德生活,我们首先要把我们全部的生活习惯,翻转过来,把力量往内用。所以我们首先要把支配自己的价值,看成比支配世界高,去作如上之思维。
其次,你当认识你自己,对你自己负有绝对的责任。你不能把你的任何行为之产生,只溯其原因于你之遗传与环境。你必须把你的一切行为,都视为你自己作的、自己决定的。不论是你有意识的行为或无意识的行为,常态的行为或偶然的行为,你一概要承认是你自己决定的。因为无论有多少条件,足以逼迫你产生某一行为,然而由一切条件之具备,到你行为之发出,必须经过你行为的主体之认可——不管是有意的或无意的认可。所以你的认可,乃你一切行为,所以成为你的行为之所在。若无你之认可,则你之行为,与他人同类之行为无别。所以你必须承认你的行为之成为“你”的行为,其原因只在你之自身,而不在你之遗传与环境之任何外在条件。
道德生活是要支配自己、改造自己。支配自己、改造自己,必须把被支配的自己,与能支配改造的自己,视作同一的自己。所以我们必须对于我们过去之行为,负绝对的责任,一一都承认是我作的。因为我们一承认之,我便是把他们一齐收摄,到现在的我自己之前,成为我现在之支配改造活动之直接所对。反之,如果我们溯其原因于外在之遗传环境等条件,我的目光,注视到各外在条件,我便是把此正要想加以支配改造的对象,推开到现在的我自己之外,我之道德的努力,便立刻弛缓下来了。说“你作的行为是你作的行为”,似乎只是一重复语,然而“承认你作的行为是你作的行为”,必须要把你现在的道德自我主体力量,伸贯到你的过去,此中有各种不同的深度,从这深度中,可以看出你当下的道德自我力量之大小。
第三,你必须相信,当下的自我是绝对自由的。当你要想支配改造你自己时,你自己便超出你过去的一切性格习惯之外,你不能再说那些性格习惯,还控制着你。因为你当下的心,是能自觉你之一切性格习惯的主体,你当下的心包摄住、范围住他们,他们只是你当下的心之所对,而你当下的心则超临于此所对者之上,你怎能说他们还控制着你?你更不能说,此外尚有环境中任何势力,可以决定你的未来。因为环境中之任何势力,如果不为你当下所自觉,他不会表现决定的力量;如果已被你自觉,那他便仍为你当下的心之所对,你当下的心仍然超临于在他们之上。你要知道,一切性格、习惯的势力,一切环境的势力,凡已表现者皆在过去,都属你过去的宇宙。他们全部势力之交点,在你的当下,然而未来,永远是空着的。未来尚未来,过去已过去,当下的你便是绝对自由的。对于你未来的行为,你明明正在考虑各种可能的方式,明明尚未决定,而待你去决定,你不是绝对自由的吗?假如你说未来虽有各种可能的方式,然而最后以我之环境、性格、习惯的关系,我最后总是被决定,而只能选择一种。那你便是先假设:你已到未来那被决定的情境中,你是假设未来已成了过去。你所证明的,只是过去被决定,你不曾证明,未来被决定。你只证明了,已成过去的未来被决定,那未来的未来,仍未被决定。如果你说一切未来,都可视作过去,那你便假设你现在的心,已超临于宇宙全体时间之流上,去看宇宙之全部行程。虽然在此宇宙全部行程中,有你自己被决定的生命史。然而你同时假设了:你之能如是观宇宙行程的心,是超乎宇宙全体行程之外,而不在你所谓宇宙全部行程中。你仍然承认你在此当下能作如是观的心是自由的。所以对于你当下的心是自由的之一义,你不能加以否认。你必须常想:过去已过去,未来尚未来,你现在是自由的,你未来如何,待你自己去决定;然后你才能改造支配你过去的自己,使之成为一新创造的自己。
你可说:“当我在理性清明能自觉时,我固然可把一切都视作我之所对,因我之能自觉的心,超临其上,所以我可以说当下的我,是自由的。但是我们不能常有清明的理性,而常为苦闷烦恼所扰乱。当我们为苦闷烦恼所扰乱时,我明明觉得,我当下的心,为各种势力,所牵挂束缚,我怎能说我仍是自由的?”
答:你有为苦闷烦恼所扰乱,不能自拔,而感到束缚时是不错的,但是在此时,你可反而自问:是谁束缚你?然而当你突然这样一问时,你便把他们暂时推开了。烦恼苦闷的你,成了过去的你。你将发现:天仍然一样的清明,地仍然一样的广大,并莫有什么东西,来束缚你。过去的你,只是自己束缚他自己。然而过去的你,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你,仍然是自由的。如果你这样一问,你依然不能把苦闷烦恼推开,你便当想到你的心之本身,是在你的心态之上,烦恼苦闷,只是你的心态,但他们不是你心之本身。他们是你心之“所对”或“所”;不是你心之“能”。你心之“能”,能感觉烦恼苦闷之“所”,是不错的,然而你心之能本身,是并莫有烦恼苦闷的。你觉烦恼苦闷之束缚,是不错的,然而你对束缚之“觉”之本身,并不被束缚。你可说“能”不离“所”,是不错的,然而“能”到底不是“所”。当你知道“能”不是“所”,而反观你的“能”时,原来的“能”与“所”,便开始分离,因为原来的“能”成为你之“所对”,更高的“能”开始呈现了。新的“能”代替旧的“能”,你原来的苦闷烦恼束缚之感,过去了,你的自由恢复了。
无论在你受到任何苦闷烦恼的束缚时,只要你一自反,你便会感到你的自由,仍然在你的当下。如果你不觉到自由,只因为你不求自由,你不求自由,只因为你自甘于不自由。你之自甘于不自由,又证明你之不自由,也是你自己所决定。所以你心之能本身,永远是自由的。
我们的话,不是只为辩论。我们的话,是要你注意到心之能本身。你只要一朝真注意到你心之能本身,你将认识你是自由,同时也将获得自由。因你随时可以自反,以认识你心之能本身,以获得自由,你任何时要自由,你便能自由,所以第四,你须相信你能自由的恢复你的自由。
你一朝相信你能自由的恢复你的自由,你将不仅感到你当下的心之自由,而且不怕未来任何时会丧失你心之自由,因为你已相信你能丧失之。亦能恢复之了。
当你不怕未来自由丧失时,你当下的自由之感,成为超越一切时间的自由之感了。
第五,你必须时时想:你之一切性格、习惯、心理结构,对于你心之本身、都是莫有必然关系的。当你反省你是如何一个人时,你马上知道、我们可用许许多多的形容词,来描述你的特殊性格、习惯,特殊的知、情、意,各种心理状态结构。但是你并不能找出你之这许多特殊的性格、习惯、心理状态结构,与你心之本身之必然关系。你试想,所谓你心之本身,它只是一纯粹之能觉者,你心之本身为一纯粹的能觉者,与他人的心之本身之为一纯粹的能觉者,并无分别。然而何以一些特殊的性格、习惯、心理状态结构,要赋之于你,而不赋之于他人,从你心之本身之纯能的意义中,是找不出他之必须关联于它们的理由的。你此时或不禁又要说,所以我们应把这遗传、环境,视作决定我们自己之为自己的客观原因。但是你何以必须遭遇如此之遗传环境,你仍然不可解。你心之本身之纯能,遭遇如此如此遗传、环境,只因为适逢遭遇如此如此之遗传环境。你纵然再追溯到你前世的行为,你的问题,仍然同样,因为你仍不知何以你之前世独联系于如此如此行为,而他人则不联系。
对我们现在的问题,你复不能引用我们以前所谓一切行为,都是自己选择决定,来说我前世之行为是我自己决定选择的,所以与我心本身之纯能,有必然关系。因为何以你适如是如是选择决定你前世之行为,你仍然不解。在你当下的心,明觉你也可不如是如是选择决定,其他的可能,明摆在你的面前,然而何以你前世只实现如此如此之可能,不实现其他之可能,你是寻不出原因的,因为你已追溯到原因概念之尽头处了。所以你不能因为你前世之行为,是你自己选择决定,便说他们与你心之纯能,有必然关系。你不能说你之一切性格、习惯、心理结构,与你之所以为你,有必然关系。他们如何属于你,只因为他们适逢属于你,他们并无权要求:永属于你。你之是如此如此,曾是如此如此,并不能限定你之必如此如此,而禁止你之如彼如彼。当你深切的认识这一点,而又并不忘掉我们所说第一二点,对于你自己之过去行为,又一概负责时;无限的可能,开始呈现在你的现在,你知道你的心之本身之活动,是可以向任何方向,开拓他自己的行程,而自己决定选择他的命运的了。
你此时不仅意识到,你当下的心之自由,同时意识到,你当下的心之自由创造之自由了。
对于你过去的一切行为,负绝对的责任,相信你当下的心,是绝对自由的,不怕将来自由之丧失,相信你有恢复你的自由之自由;把你一切性格、习惯、心理状态结构,都视作与你无必然关系,相信你有自由创造你的未来之自由;这是去开始自觉的道德生活之基础。在你不能深切的认识这些以前,你始终隶属于自然世界,你可有自然的道德生活,但你不曾真升进道德世界,不曾有自觉的道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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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道德自我之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