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之论,最能显出明道圆顿之智慧,亦只有明道才能特显此圆顿之智慧。牟先生阐发此“一本”之义蕴,实最为明道之知音。兹再加条理,分节而简述之。
一、天人是一
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遗书第六)
天理与人本不相隔,到得天理如如呈现,则人就是天,天亦就是人。这时言天人合一,或言合天人,皆多一个“合”字。
合天人,已是为不知者引而致之。天人无间。夫不充塞,则不能赞化育。言赞化育,已离人而言之。(遗书第二上)
圣人生命,通体是天,通体是理之充塞,是诚体之流行。诚体之充塞流行,即是天地之化育,无须再说“赞”化育。天人是一,不可离人而言天,而所谓合天人之“合”,赞化育之“赞”,皆只是为不知“天人无间”者引而致之耳。
言体天地之化,已賸(编按:音shèng,同剩)一体字。只此便是天地之化,不可对此个别有天地之化。(遗书第二上)
此条用“体”字,与“赞”字“合”字词意类同。不是我去体验、体会或体贴那“天地之化”,只我这里(天理充塞、诚体流行)便是天地之化,不可对“此个”别有天地之化。否则,便是两个路头,便是二本,而不是一本而现。
若不一本,则安得“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遗书第二上)
“先天、后天”二句,见《易·乾文言》。大人(圣人)通体是天,通体是理。自理而言之,天亦不能违之,何况人与鬼神?就此而言,便是“先天而天弗违”,这是圣人生命之先天性。但体道之圣人,亦仍有其个体生命之现实性与局限性,由此而言,便是“后天而奉天时”,这是圣人生命之后天性。所谓奉天时,是奉天地之化(生、长、收、藏)。
但进一步圆顿地说,只大人便是天地之化,便是天时。在此,先天后天之分,则泯消而化掉。这就是圆顿化境之“一本论”。若仍有先天后天之分,便是分解地言之,便仍有二本之迹。如此,便不能至于圆顿之境。
从先天之体上显一本,人易识之;从体现之用上显一本,便不易识。然而,真正的一本,却必须在“通体达用,一体而化”上显,此即圆顿化境之一本。明道所谓“若不一本,则安得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这正是先天后天通贯起来说。
又同卷一条云:
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
孟子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明道顺之而教人当下认取,不可外求。(以心去知天,便是外求。故此“知”字,乃证知之知,非认知之知。 “只心便是天人,即心即性即天,心、性、天,一也。)孟子的义理境界,一经明道点拨,便豁然通畅。(此便是明道显现的智慧。)
二、三事一时并了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遗书第二上)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语见《易·说卦传》。明道说“穷理、尽性、至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这个“了”字,乃了当之了,不是了解之了。此三事中,“穷理”是重要关键。“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则性命亦可了”。这句已含有“知行合一”之义。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意即不可视穷理为外在之知解。如只视为外在之知解,则与尽性、至命便有了次序。而三事便不能一时并了。只有明白穷理是究明“性命之理”而彻知之,彻知之极而朗现之,才可说“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能“了”,则“尽”、“至”字亦含在其中。彻知“性命之理”而朗现之,则“性”自然尽,亦自然可“至于命”(与天命合一)。命处之至,并无工夫可言。积极的工夫,只在“穷理”与“尽性”(穷理、尽性,其义一也)。
三、一本而现之道
道,一本也。或谓以心包诚,不若以诚包心;以至诚参天地,不若以至诚体人物。是二本也。知不二本,便是“笃恭而天下平”之道。(遗书第十一)
或人认为,以诚包心,或许比以心包诚好些;以至诚体人物,或许比以至诚参天地好些。但依明道,凡言“包”言“参”言“体”,皆表示彼此之对待,凡此类两端之关系,便是二本,而不是“一本”之道。若言一本,只应是“只心便是诚,只诚便是心,只心便是天,只诚便是天;此心此诚之形著、明动、变化,即是天地之化,更无所谓“参”,亦无所谓“体”。包、参、体皆是多余之字。如此,方是圆顿之一本,亦才是具体而真实之道(道之圆顿表现)。
所谓“道、一本也”,是克就人之“为道”而说。人为道而至于明澈之境,成为圆顿之显现,此方是具体而真实之道。故明道所说“道、一本也”,其实意应是: “道,一本而现也”。若言包、参、体,便不是一本,而是二本。 “一笃恭而天下平”,笃恭便能天下平,天下平是由于笃恭,二者一本而现。若笃恭只是笃恭,另外还有个“天下平”之道,便不是一本而现,亦不是道之圆顿表现。
“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者,非在外也。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者,模范出一天地耳。非在外也。如此, “曲成万物”岂有遗哉?(同上)
圣人“作易”,乃是其精诚之心的写照。 “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智以藏往”。②故圣人之心即是天地之化,即是“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所以能“模范出”天地之化,亦自能“曲成万物而不遗”。如此,则外而非外,实与天地之化如如为一。
牟先生指出,明道解“范围”为“模范出”,是虚灵地超越地总言之。而“曲成”句则是细密地内在地分言之。“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是“大德敦化”③而无外。表示圣人治易,能相应如如以“模范出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是“小德川流”而无内。无内,则虽小而非小,小德亦即大德;无外,则虽大而无大,大德亦即小德。大小之分既泯,则范围与曲成之分亦泯化而为一体。上述之意,可用表示之如下:
明道之所以言“一本”,无非要烘托出“纯亦不已”的本体宇宙论、创生直贯之实体而已。而当下体证这个“纯亦不已”之实体,只是一个诚,只是这实体直上直下的立体直贯。
“一本”义的表达方式,必是圆顿的。在明道的词语中,如像“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此是徹上徹下语,圣人元无二语。”道些话都是“一本”义的圆顿表示。
在圆顿之“一本”中,并不是体用不分,形上形下不分,亦不是如朱子般心神属于气,而性只是理。又如明道所说“道亦器,器亦道”,“气外无神,神外无气”,亦只是直贯创生的体用不二之圆融语,而并不是体用不分,道器不分;虽则分之,亦不是如朱子般心神属于气,而道则只是理。
由此可知,在明道的“一本”义下,分解地说的“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为器”,与圆融地说的“道亦器,器亦道”,二者实相含摄而并非相碍。
附按:熊十力先生《新唯识论》自序及印行记中,亦有“万化一本”之言。谓万化皆一理之流行,万物皆一理之散著。人己非异体,物我无二本,究万物而归一本,要者反之此心。又谓尽人道以合天(即人而天),体万化不测之妙于人伦日用之中,莫美于中国儒圣之学。
② 语见《易·系辞传上》第十一章。
③ “大德敦化”与“小德川流”,皆见《中庸》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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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仁厚《中国哲学史》总目录及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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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湾学生书局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