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饿死,不要怕!——季谦先生与读经师友座谈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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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2020年4月11日,王财贵教授在华山书院和全球读经教育基金会执行长、文礼书院学生家长、文礼书院学子与即将进入书院之学子等数位友人交流语录。如下:

 

(季谦先生): ……(前未录音)“知止而后有定”,能知所当止之处,才能有定,要不然就没有所谓“定”,就会像刚才说的摇摇摆摆,七上八下。所以,什么叫做“前进”,什么叫“精进”,什么叫“勇猛”,什么叫有“长进”。不是他学了很多,知道很多,就是长进,他如果没有“道”,没有往一条应走的路去,没有往上提升,则即使有所获得,有所丰富,那也不算真长进。因为他只有量的增多,没有质的提升,就等于没有“前途”,因为其所学不能帮助他成为一个“人”。所以一定要知道“止于至善”的定位在哪里,这样立了人生的大方向,叫“立志”——所谓立志就是立那“志于道”的志——这是我挂在口边常讲的。我们书院的院训,叫“志道乐学,博文约礼”,首先就要求“志于道”,你若没有“志于道”,就代表你对于人生要追求什么都还不知道,那可能遇到什么就追什么,时代怎么做你就跟着怎么做,别人怎么讲你就跟着怎么讲,那叫随波逐流,那叫道听途说,你如果没有了自己,虽然活着,也等于没有活过,那叫“浪生浪死”。要活得明明白白,才算是活着的人。所以你要训练思考的能力,人生怎可糊里糊涂呢?即使是有名的学者告诉你的,你都要考察一番,你才知道谁讲的才是出自于人人内在的明德,谁讲的才真可以做为人生之道。最后你会发现,只有圣人才是把人人的内在明德明出来的人,而且他用他的生命做了示范,让你明白地看清人生应走的路。你心中如果没有圣人的形象,你便很容易被引到错误的方向,你就被“虽小道,必有可观”所引诱,于是“致远恐泥”——“泥”就是沉在那里,拔不出来,因为小道也真有可观啊,它也很厉害呀,它当然比一般人厉害呀!但是它毕竟是小道啊,你还跟着它去“致远”吗?

 

人生的大道,就是从“明明德”而来的方向,“明德”是圣人与我们同样的本心本性,假如圣人的明德跟我们不一样,那圣人可能就不是圣人,或是假如我们的明德跟圣人的明德不一样,我们可能就不是人了。但明明许多人都感觉到似乎他的道和圣人的不一样啊,那谁的道是真的道呢?我们可以用比较的方法,你就把圣人的道跟你的道比较一下。首先,圣人有圣人的道,你有你的道,但只要你做一下比较,很少人敢说他是对的,圣人是错的——只有中国五四时代的那些人敢说孔子是错的。佛教徒从不敢说释迦牟尼佛是错的,基督徒不敢说耶稣是错的,只有中国这些读书人敢说孔子是错的,这一下,糟糕了,苍生就要受苦了,千万人头就要落地了。如果说孔子错的人,还认为释迦牟尼对,基督对,还没大关系。但五四那批人就是什么也不信,号称无神论,不信神、不信佛、不信基督,也不信孔子,他的心灵中,什么都没有,所以,中国将近一百年,心灵是“一无所有”,“一贫如洗”。心灵的一贫如洗表现在现实上,也会一贫如洗,严重起来,就会饿死人。为什么我们中华民族的命运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近二三十年来台湾的经济愈来愈差,因为百姓的心灵荒凉了,所以经济也荒凉,这是一定的。

 

心灵荒凉了,你静下来琢磨一下,你就会觉得虽然人生好像很热闹,做这个、做那个,但总加起来,却什么也没做成,所谓“不成正果”。一辈子,到了最后,没什么可骄傲可安慰的,那临终就不免叹气啦!所以前几天我在直播中讲罗近溪立志要做一个“临终不叹气”的人,如何做到?就是要走在道上,在人生之道上,就算一事无成,没什么丰功伟业,但他临终时对得起自己,像阳明说“此心光明”,就不会叹气了。这是人生应走的道啊,人生本来就要这样啊,这是大家的共识啊!我们讲的道理是大家都明白首肯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但一般人真开始做,总会受到很多干扰,首先是自己内心就起干扰,自己干扰自己,再来是旁人也给你干扰,时代更是干扰,整个世界都来干扰——现在这个时代是干扰人向道最严重的时代。当然,从古以来,也都是干扰严重的时代:春秋、战国、三国、两汉、唐宋、元明、清朝,都受干扰中,人间没有安宁的时刻,只是五四的干扰,文革的干扰,我们感觉更加切身罢了。台湾是被美国好莱坞文化干扰,好莱坞文化就是:你发泄吧!发泄就很畅快——它一时表现好像很光彩灿烂,但是到最后,带给你的,是无聊的人生。

 

所以人生走在道上,要真“志于道”,是很难的,首先要认出人生要做什么,就相当难,当要去为什么而做什么的时候,干扰都来了。所以,要活出一生的路,你就要坚强,只认定那大道,勇往直前,其他一概不管,或少管。若能完全不管,就是颜回了,其他少管一点的,就是子贡、子路、子夏、子游了。至于禹、汤、文、武、周公,也是一概不管的人,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只是为国为民,但他们命好,生在贵族之家,所以他们成就了圣王之格局。而颜回的一概不管,因为他是陋巷的布衣,又蚤死,当然成就不了圣王功业,不过,他也因无位无职,所以更能展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的好学情操,并鲜明地证成了“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的人格典型。作为一个人,颜回是无憾的。我觉得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最公平的时代,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容易饿死人了,假如现在有一个人什么都不管,唯有一心向道,他必会修成品格,拥有才华,而以现代的传播力量,他只要用他一点点德才的功力,就可以做很大的事,或帮助很多的人,现在这个时代,我们更没有理由不向道了。在古代,没有君王用你,读书人就会饿死;现在不现在没有君王用你,还有各种人可以用你,或是自己可以创业、自己可以讲学——现在这个时代,奇缺文化与学问的人才,有德有才,能讲学,要吃饱穿暖,是不难的。

 

所以有些书院的家长问我孩子的前途怎么办,我说:所谓前途有两种:一是现实的表现,现实的荣华富贵。一个有道德的人也可拥有荣华富贵,只是他不患得患失,他不去苦苦追求,他自然而有。荣华富贵本是身外之事,能不能拥有,是有命的,你去追求,没有那个命,也追求不到,有那个命,不求自有。而有没有命,是生来已经定了,因为你的气数已经定了。但你德性之有没有,是不定的,从来没有一个算命的人会去算一个人道德的高低,算命都只是算你的流年如何,尤其是说你能赚多少钱,因为那是命定的。所以,颜回如果生在子贡之家,最后可能还是身居陋巷;子贡如果生在颜回之家,最后可能还是富可敌国。不过,有幸的是他们遇到了夫子,已经不在乎富有、不富有了,他们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人格。富贵贫贱是天地造的,人格高下却是自己造的。天地造的很难改,你就不需要费劲去改了,你费了很大的劲去改,也没有什么大用,除非你在德性上改,用德性改命运,还可能有效。像袁了凡生来命很不好,但他就在德行上用功,终于命也改了。但袁了凡一直告诉人,他是为了改命而行德。其实,那种德还不是最高的,所以他还不能成神明,不能成圣贤。他如果只为了该修德而修德,不惧身家生死,则以他实践的勇猛精进,他是可以跻入圣域的,而如今,只成就个“善人之道”,真可惜了袁了凡。另有一个人,命也很不好,但成了圣贤,就是武训,他是做乞丐的命,但他成了圣贤。只因为武训并没有想要改他的命。了凡求改命,因为以德改命,命也真的改了,但并未对后世产生真正积极的教化。如今,推行“了凡四训”的人如果更进一步地宣说,说袁了凡一生的行德,是他认为自己本来应该做的,那袁了凡就成圣人了。

 

了凡四训以因果来教人固然已经很好,但用因果的关系来恐吓人,并不是真道德,还可以再进一步。不过,我这里说不谈因果,不是要人胡作非为。所谓德行,有好几层意思:胡作非为是一层,知因果而恐惧不做坏事是一层,无所谓因果,本来应该这样做就这样做,这又是一层,这里有三层。就如《指月录》所说“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有三层境界。一般人不畏因果,当然不行,有些人畏因果而做成好样了,已经很难得,如果转到不为因果而行德,其生命就纯粹了。

 

但人生过程中的确有很多现实的冲击,那是很切实的,会逼迫人的,所以一遇到冲击,就要“不忘初心”才行!《华严经》说:“初发心就是菩萨”,但许多人,发心修行,走着、走着,又回到凡夫了。唯有不忘初心,才能一路菩萨,究竟成佛。“初发心”往往是很纯粹而坚贞的向往,虽未真证,其实初发心那一念就把所有的果位都包括在内了。仔细想一想,初发心那一念,一定包含:“我从此,只为学道,即使穷苦潦倒,也在所不惜。”这不就是菩萨之心么?不会因穷苦潦倒而改变志气,这样才叫菩萨啊。不过,为何还要修炼呢?因为那初发心虽已包括一切,但那包括不是真包括,只是涵摄,只是有志,只是有了方向,他对“道”上的内容还没有真实的体验,所以要步步修炼,步步真实化。在行道的道上,遇到问题,受考验,通过了,再遇到问题,再受考验,再通过,考验来考验去,终于冲出来,永远不必再考验,因为全身通透,考不倒了,这个时候,才叫“超俗拔尘”,才成“正果”。要不然,都还在尘俗中打转,心里随时是不安的,说不定哪一天,就原形毕露了。有些人还因此反头过来,嘲笑其他修道者,说自己是过来人,亲自证实了道不可求,这样障人慧命,罪过就大了。所以,在未成道之前,考验是时时有的,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要受尽考验,才成大丈夫,才能承受天下的大任。要不然都是小里小气的,都是顺境的时候还信心满满的,环境一变,一有挫折,就受不了,这种人格,怎能担当天下大任?文礼书院就是要培养担当天下大任的人才,所以也必经过许多考验和磨练,要在重重考验之中,而不动其心,层层冲上去,直到考验不到他,因为他看那些考验已经都不在话下,社会如何变,别人怎么说,他都“老神在在”。

 

但一定要经过考验才行吗?也未必,反正这些考验未经历前,都考虑过了、想过了,而且想得很真切,就如同已经经历了一样。甚至有的人是连想都不必想的,一下就到,像尧、像舜,孟子所谓“尧舜,性者也。”从性理直发,最真实的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至于“汤武,反之也”,则须于事务中历练,难免动心,但凡有动心,只要反省一下,就回归于道,而本体常新。至于有志于君子之道者,虽不能如尧舜汤武,但能百折不回,“过,则勿惮改”,则“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也可以“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一般人就都要受到很多痛苦,勉强做很多工夫,才有一点修养,但一失神,就又不行了,所以一般人都被埋没了,因为他认为做工夫是辛苦的。其实,“何有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尔”,一般人本来就是尧舜,谁能就着当下一念清明,就维持不再退变。不管任何人来讲东说西,即使天皇老子来,我也不怕,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坚强。这样,人生只要那么一下,一秒钟,人生就成就了。这是可能的,这是天地间给任何人的可能,任何人也几乎或多或少都曾经有那么一下的“平旦之气”“良知之光”的显现,但人往往勇气不足,不愿承当,平白放弃这种可能,都在走一步,摇一下的情况下,继续走一步,摇一下,真好痛苦,到最后,不走了!把那个初心彻底放弃了。其实初发心那一刻的勇猛,是人性本有的真情,放弃了那初心,就等于放弃了整个人生,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所以,刚进书院的同学,似乎都有个初发心:“我要在这里努力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其情之真,感天动地。经过两年,三年,这一念还在的话,就了不起了!但几个人能一念十年呢?孔子说:“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是句大实话。

 

为何不立个真志呢?如果能在道上,两个眼睛只盯着前方,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其他那些干扰,那些风景,就被你甩掉。你如果关注它一下,停在那个地方,留念一下,便会受到胁迫,觉得恐怖。你如果勇者不惧,走过来,它就没有了,许久以后,你回头一看,会觉得那些确实都不算什么,因为那些胁迫本来就是虚假的东西,是你的心灵自己造出来吓自己的。所以,书院一方面要保护学生,天天要他们净化自己的心灵,光大自己的志气,直到他们长大,谁能从这里走出去,不管受到如何打击,都不怕。有人认为把人关在书院里,没有在社会中打滚历练,会像温室里的花朵,放出去,被风一吹雨一打,就会粉碎。其实不是,把你关在书院里,是要保护你,长养你,让你成为一座“泰山”。如果把“泰山”放出去,任他风来吹雨来打吧。吹打一千年、一万年,泰山还是泰山吶!《中庸》说“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到那个时候,你还怕什么?但在还没养成之前,要好好保护,所谓“虽覆一篑,进,吾往也!”总之,教育的道理很简单,成人的道理很简单,就是要勇敢,“勇者不惧”。那为什么能成勇者呢?因为他“智者不惑”,你不惑就不惧,你稍存疑惑,就惧了。又为什么能“智者不惑”呢?因为你“仁者不忧”啊。一个心灵笃定,不忧不愁的人,怎会被迷惑,被胁迫呢?书院的学生不是都不愁,但你要愁什么呢?你只愁你当下的德有没有长进,学有没有修整,你不要愁将来没有饭吃、能不能活着;甚至也不必愁活得光彩不光彩,你不愁这些,你就“仁者不忧”了。仁者志道就不忧,智者明道就不惑,勇者行道就不惧,就可以“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时,任凭社会怎么乱,别人怎么说,你都无所谓了,因为社会所乱的,别人所说,乱来乱去,说来说去,只不过是吃饱穿暖这种事,最多是位高权重这种事,这些,你老早就想过了。你可以告诉那些来扰乱你的人,说:他说的,你都懂,你说的,他不懂——其实他也都懂的,只是他故意装不懂。他的人格是很卑微的,他还想劝你什么呢?所以,请他走他的道,你还是走你的道。但你知道,他那不是道,你的才是道。道只有一条,你走的才是道,其他的,都不是道。你要有这个信心啊!

 

你怎么可以说别人的都不是道呢?很容易就可以判断,每个人都可以判断,你可以试着想一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他是怎么样,你是怎么样——他还是在那里摆来摆去,而你是走到一个境界上去了,这就知道谁的是道,谁的不是道了。所以这是很容易分辨的啦!但为何一般人不能分辨,这是老天给人类设的游戏——衪捉弄人,祂设一个迷宫给你,让你走入迷宫,真的就把你给迷住了。其实衪也给你另一种模式,你不必走迷宫,你坐直升机飞过去就好了,你干嘛去走迷宫呢?你如果好奇,想探探迷宫,进去了,就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绕来绕去,绕来绕去,绕一辈子了,还在那里面;你为何不这样咻一下,从上面看下去,便看到许多人都在迷宫里面绕。迷宫本来也有出口的,但就绕不出去,甚至有不少人明明绕到出口了,他还沉迷于其中,乐不思蜀,再回去了。何况,说迷宫是个比喻,心灵本是透亮的,那些迷宫是假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它是一穿即过的,所以,我建议你就直捷了当地通过去,就完事了,孔子说“人之生也直”,一了百当啊!而且老天是准许你这样走的,甚至衪本来就鼓励你这样走,祂老早把人生大道都安放在你心灵中了,你一念就过去了,就上去了。佛教说“一念觉就是菩萨,一念迷就是凡夫”,这些话都是真的,不是假的。谁能够把握这个道理,他心中就坦然,他就无所畏惧。最多只剩下一个畏惧——怕以后吃不饱。当你连吃不饱都不怕了,就没有什么可畏惧了。许多家长都怕孩子将来吃不饱,许多青年学子都怕将来吃不饱,他活着,他学习,就只为了吃一口饭,实在太不值得了。何况这个时代应该更不必怕的,如有所害怕,那是人类旧皮质的记忆,出于动物的本能,还没进化的心灵。因为人类从原始人开始,一直到有历史以来,生活常在艰困中,常饿死人,一直到近代可能还是真饿死不少人,人类这样从原始人以来就有历史的记忆,加重了这生物的本能,于是“佛说十善业道经”有一句话,颇得人心,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了人类的深层心理——潜意识。

 

不过,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最有代表性的“意识”,不是动物意识,而是文化的意识。所谓文化意识,简单说,就是一个人知道“我是人”,我可以克服那动物的潜意识,我可以不受丛林原则的摆布,这种心态叫做“文化意识”,文化意识就是人类经过长久的心灵奋斗所渐渐创造出来的“新皮质”。人在紧张的时候,旧皮层会马上反射反应,旧皮层就是保护生命的本能,遇到好吃的就会去抢,遇到大敌就会逃跑,像动物一样,因为天地生万物都希望它延续下去,希望它不只是延续自己的生命,还要延续子孙的生命,这就是“食色,性也”之所以一直有力地驾驭人生的关键,这是所有生物共同的本性,有食色之行,有求生之愿,这无可厚非;但只有人类在这个本能之性外,还有更深的一层——在已经很深的生物本能之基底,还有更深的秉赋,那就是“天命之谓性”的“性”,把那更深的性开发出来,这就是“文化”——人文教化。

 

所以文化就是可以化掉那些基本恐惧,并善导生物本能以追求更高价值的能力。于是人活着,就不只是食色性也,不只是争名逐利——名与利,就是套了光彩外衣的食与色,追逐名与利的心理相貌跟追逐食与色的心理相貌,其本质是一样的,甚至更坏更恶。完全化掉那动物之性,让人性通透畅达的人,就是圣人;能力转动物之性,而坚守人性的人,就是贤者;立志向往于人性,让自己的生命日渐高明光辉的人,就是君子。一般人就是被生物本能所拘束,一直为了求食,求色,求名,求利——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延续后代的生命,为了拥有更多财富,拥有更多群众,为这些同于动物的需求而奋斗。如果问你,你那样的人生,值吗?孟子说得明白:“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就是要为这个不同于动物的“几希”而奋斗。这就是文化之所以为文化,这就是教育之所以为教育。教育,无非就是要教这个,若教育不教这个,只是把人的动物性装饰得更加好看——譬如食衣住行,都有相当讲究,吃饭要吃得比较香辣——动物的食物和牠一万年前一样,我们人的食物就不一样了;动物的行动和一万年前一样,都要跑啊跑,我们人就不一样了,可以开车、坐飞机——如果人类以现实的丰富为成就,那动物性的本质还是一样的。人的现实成就丰富了,但人的德并不会因此更丰富,你不能说现代人的德比尧舜还更高。而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就在那个德上,其他都是附带的。

 

所以我们生在这个时代,物质已经那么丰富了,生活已经那么方便了,比尧舜那时候更不用去烦恼那些问题,人类既然已经解决了饿死的问题了,就更应该为生命的价值而奋斗,不要已经不会饿死了,你还一直烦恼饿死,天天在饿死上面追求、追求、追求;甚至已经能吃饱了,还要囤积;已经囤积了,还要更多的数字;已经自己一辈子吃不完、用不完了,子孙三代也吃不完、用不完了,还要累积更多。他一辈子有聪明,有机运,有地位,有权势,本来可以利用其聪明运气地位权势,去做一些对人生价值有益的事,但却把全幅精神都放在动物本能的满足上,到最后,一场空,人生就这样过去,与草木同朽,很可惜啊!但,我不是说不要那些荣华富贵,而是说那荣华富贵是自然来的,就是有也好,没有也好,有了荣华富贵,可以方便扩大其为价值奋斗的效应,夫子所谓“富而好礼”,是对成功人士最好的教导。一个企业家能像陶朱公这样三次搜刮天下的财富,三度都把所得的财产散出去,这才是真正的企业家。不过陶朱公伟大,但他更敬佩圣人!若他不敬佩圣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心量呢?所以人生在世,以圣人的价值最高,能够这样散尽钱财的人,尚可居于次等,而一般人只懂得搜刮、搜刮、搜刮,那他一生的流血流汗出生入死,就很不值得了。而且刚才说过,有德的人不一定就没有财,只是有财的人往往是没有德的——不是注定有财必然没有德,而是说他的德本可以长进,而他不长进,为他可惜了!所以,为人家长和老师者,对子弟对学生,要教他人生之道,鼓舞他只用心在德上——譬如一个人,他在学校,就是尽他学生的本分,进德修业,至于他成绩多少,是可以放下不管的——但这尽责用功的子女成绩一定不会差。高明的家长要看的是孩子整体人性受开发的成绩,不是看学校考试的成绩。

 

我喜欢讲铃木镇一的故事,他小学时候,有一次考满分,很高兴,去向父亲报告,却被他父亲骂一顿:

 

“你考一百做什么?”

铃木镇一说:“你不是教我要用功,不是要考一百分吗?”

“要用功不是考一百分啊!你学校的成绩考六十分就好了。”

“那我不必上课,不写作业,就可以六十分了。那我剩下的时间做什么?”

“你剩下的时间就去读书。”

 

所以铃木镇一说他从小学到大学的学校成绩都是一般般,但是他读的书比别人多十倍,这就是铃木镇一所以能成为日本良心,举世闻名的原因。虽然不是学校成绩,但这也是成绩啊!而我们讲的德,就更高了,连是不是看很多书,都不管——这种人一定会看很多书,但学生功课的主题不在这里,把人生的主题把握住了就好,其次的当然愈多愈好,不是要排斥其他。一般人都会误以为一个人如果有德,一定没有才,因为追求有德的人会把才看得比较轻,其实,有德的人虽不求才,但他也不拒绝才啊,他反而会更用心地求才。所以,才华是在德性的追求下,自然带出来的。对待钱财的财,更是如此,没有,也没关系,人生就舒朗而清爽了,为什么?因为如果不求——当还没有的时候,不会紧张,当有的时候,不会黏着。而无德的生命,就是一个混浊而紧张的生命,当没有的时候,被它威胁,当有的时候,被它捆绑。所以我奉劝一个年青人,要从能思考人生那天开始,就开始说:“我是为了人生的意义而活,我相信因着人生意义而活,人生也不会悲惨到哪里去。”有人一辈子求财,到最后还是悲惨,企业家破产的很多,一般人破产,问题还不严重,但那些曾经很富有的人,往往会为了经济而自杀,那不是很悲惨吗?若企业家有德,他失败的机率会少很多,即使失败了,朋友也不会落井下石,他东山再起的机会会多很多。所以,想要有钱有势的人,先要练就一身的金钟罩——及早修德,以德为本!现在信息那么发达,一个有德者一定会被发现,一定会被尊重,所以一个有德者不要害怕。我不敢自以为是一个有德者,但现在吃穿都不愁,我的衣服几十件,其实我两件就够了,我的鞋子算一算大概有三四十双,年年有人问我鞋码,我就知道他要为我买鞋子,甚至要亲手为我做鞋子了,我都说:“千万不要再给我做鞋子了!”但他去跟别人打听,最后还是送来。我鞋子都多到穿不完,我还会愁饿死吗?

 

现在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古人没我们这么大的福气,古人有些时候还真的会饿肚子。但往往不是天灾饿死人,只有人祸才会,在清明盛世,如真有天灾,也可以弥补之。就如我们这个时代的世界,如果还有饥荒,也多数是人祸,尤其是战乱,上位者争权夺利,下位者荒废教育,死于战火的倍蓰于饿死的。那些贫穷国家如果当政者不要斗争,致力于教育,教育对民生有关键性的影响,提高百姓的文化素质,要经济富足其实不是很困难的。我近几年常讲到特里萨修女的故事,她从小就有自然的同情心,十八岁当修女,到印度的加尔各答当教会学校教师,后来成为校长,她长时间感受到当地百姓老弱贫病的痛苦,甚为同情,一心想要救人,但当修女就须隐居修道院,不可以随便出门,经过多次申请,到38岁才获准进入社会做慈善,她从38岁到87岁,前后50年,做成全世界最伟大的慈善事业,她死的时候当地还留下十万员工,全世界她的组织还有六十几万人,她一辈子募的款有几千亿,但她过世之后,加尔各答依然贫穷,可见特里萨修女的工作虽然不是没有意义,但是意义与其付出的比例,显得太小。所以我说,她若能用几千亿里的十分之一,用几百亿来办教育,办东西经典的教育,则五十年间,当年6岁的孩子现在已经56岁了,后来才出生的孩子现已都二三四十岁,如今加尔各答有几十万饱读诗书的人,这个地方还得了吗!但是现在这个地方还是贫病交加,为什么?因为她救治了人的身体,却没有救醒人心。所以,要永远医治贫穷,很简单,只要从教育人才着手。大陆跟台湾已经都走向半现代化了,我们的物质很丰富,丰富得我都觉得很惭愧! 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小时候常常吃不饱,而现在却是冰箱里的东西吃不完,我常为此感到不安。不仅浪费对不起天地,东西放太久,营养也会减低,而且有毒,现在家家户户冰箱都满的,这也是很可怕的事啊。中国人要三餐温饱已经很简单了,反而不要怕。

 

荣华富贵虽然可置之度外,但外王功业还是要尽力的,我现在离理想还很远,我的理想并不是说要吃好、穿好、住好,而是我想能够有些钱,可以办学校。可惜,我没有特里萨修女的那种大德,所以我能得到的捐款不多,那没关系啊!再等吧!等得到,我就做。最近,我也想要办实业,不能只靠捐款,自己也要奋斗啊。但我如果办实业,不会冒风险,虽然世间赚钱有一条规则,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如果不投机,就没有机会;不过,那规则是错的,稳扎稳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而且无论成败,心性皆安。如果想冒险,下赌注,那心里是不安的,纵使赌赢了,也是侥幸!孔子说“枉之生也,幸而免”,最终还是回归于零。所以我们宁可“人之生也直”,真正实在地活着,真正实在地做事。假如实业有成,就可以开学校,开与体制接轨的学校,我们要用有资质的学校来做示范性的教育,扭转教育的风气,愈转愈多,把整个国家都转了,把世界都转了,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假如全天下开一万所学校,将来我们书院的学生一个人去做一所学校的校长,都不够用。现在是没有钱,就算有钱开起来也没校长人才。因为这个校长要一心一意为传道而努力才行。所以不要怕文礼书院出来的学生没有事干,当然做事的人是第二等人才。第一等人才是不做实体事务的,他不去开船、不去摇橹,他去建灯塔。没有方向,船要开到哪里去?你建个灯塔,让所有的船都找到方向。

 

所以我们以培养大学问家、大哲学家为第一等目的,政治家是第二等,企业家是第三等,以下就是随业做君子,那是第四等。所以我劝书院的学生要有志于第一等,成就不了第一等,有机会就做第二等——政治、社会工作。教育也是社会工作,尤其教育,本是圣王的事业,因为政治可以引导大众,教育也可以领导大众。第三等人才就是赚钱,赚钱做什么,赚钱也是要帮忙第一等跟第二等人。所以将来有很多企业来帮忙哲学家,这是我的理想。不然你赚那么多钱做什么?赚了钱当然要为全人类,要为全人类就要建很多灯塔,让很多人向往,不会迷路。书院出来的学生大家会互相协作,有人当第一等人,有人当第二等人,有人当第三等人,大不了做第四等人,即使去一个公司做一个员工,也会是好员工,会得老板的信任,有大事会跟他商议,把重要的工作都交给他。这样,岂不比一般大学毕业生还好一些?因为听说现代企业家很头痛的事是找不到可信赖的员工,一般大学生不可信,因为他不负责任,我们书院学生都是很尽责任的——不只尽自己的本分,还要尽更多,要照顾人,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你看多好?我教导书院的学生要做这种人啊,干嘛要占别人便宜呢?你让别人占便宜不正显得你伟大吗?占人便宜的就是小人,肯吃亏的便是君子。《老子》不是说吗:“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与与人己愈多”。你能力够,为什么不让人家占点便宜呢?做人不要太小气了。你很大方、很大方,你有的,都让别人拿去、拿去,你愈给,反而愈多,老子洞见世间规律,这个道理很简单,但一般人就不信,就怕吃一点亏,你怕吃眼前一点亏,就一辈子吃大亏。尤其在读书求学的时候,你更要笨笨的,不怕吃亏,不要显得太聪明。大家都想:我就是笨笨的、呆呆的,我就知道书院不会骗我,圣人不会骗我,“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周公岂欺我哉?”有人想把你的理想拉下来,让你去做什么做什么,你要跟他说:“唉呀!这我知道,但那是小事、小事。”你敢这样,就了不起了,你的心就定了。如果别人在你面前有所表现,你心动了,怎么他会的我不会?你就恐惧、恐惧,这样你的志气就垮了。其实你不必怕!我们会的他永远不会,而他会的我是还没会,或是不想会,或是会了也没有用,当我想要会,我也可以会,但我抓重点就好了,因为人生不能做尽一切,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分清本末,才不枉此生!所以,应该是他害怕我们才对啊,怎么你怕起他们来了?有人跳舞跳得很好,你说糟糕,我不会,赶快去学跳舞;有人唱歌唱得很好,你说糟糕,我不会,就赶快去学唱歌,你看到老农、老圃,想赶快学会老农老圃——孔子为何不教农圃,意思就是还有更重要的要做。那如果有问:这样大家都来学圣人,都不耕田也不种菜,人类怎么办?我们可以告诉他:不会的啦!譬如出家人天天教人出家,大家都出家,人类都没有后代了,怎么办?其实,没有这回事的啦!佛教传了几千年了,人类还是有后代。你不要怕没有人去当老农老圃,但自己要为自己着想,要带动世界想一想,你成了大人格大学问了,将来在无形中也可以改善老农、老圃的技术和生活,至少让他们不会被欺负、不会被剥削。所以,重要的是:你要造福老农、老圃,而不是自己去学做老农、老圃,这就是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意思,这是儒家的思想。但儒家不是看不起劳动者,而是说人生很可怜,能够有道的人不多,没有人替苍生做主,没有人为天地立心,就不可能有人来为生民立命,百姓就会一直可怜下去。

 

所以,你自己走向这条“道”了,就要庆幸,要庆幸,不要质疑。你一质疑,就往后退了,你是应该引导别人走向我们这里,而不是让你去跟他一样。因为——再讲一遍——他们的道理是很好学的,走起来是很滑溜顺利的,而我们的道理是很不容易学到,不容易做到的,千古以来都不容易。他们的道理自有许多人想做会做,我们只要借过来用就行了。但你不能够说要借用他有德来替你修德,你借用一个有学问的人来替你做关于学术的事,是可以的,你借用一个能算账的人来替你算账,是可以的,但你说借用一个有德的人来帮你修德,则没这回事!借别人来帮你有立志,让你有志气,也不行!一般现实的价值,是可以替代的,但真正超越的价值,是不能替代的。当然,我们很希望我们又是这个专家,又是那个专家,但这是不可能的,人不是神。人能够是神的地方就只有道德,可以接近神,可以是神。在知识层面,你会这样,不一定会那样,所以专家不是神,但你可以利用专家,可以跟专家合作,这也是人世间很自然的合作,但是如果没有君子之德作为引导,专家的成就会互相抵消,所有的幸福会互相抵消。譬如台湾的两个党,其中重炮大多是台大毕业的,都可算是人才,如果他们合作了,百姓就幸福了。但如果他们有才而无德,不但不合作,却还狗咬狗,其结果就是百姓受苦!台湾这么小,要救起来,是很容易的,但却被那些人故意把一个好好的台湾搅烂了,为什么?都是自私,可叹啊!但你有什么办法呢?所以,人心败坏了,你就是怎么去流血流汗,到最后你也是不幸福,百姓都不幸福。在这人心败坏的时代,就更显得教育的重要了,更显得有德者的重要了。但要百姓有德,就要从教育着手,而且一定要由有德者来办教育,注重文化,才能教化群生,经过一代、两代、三代,就会渐渐养起来——已经破坏了三代嘛!我们要用三代重新建设起来——文化教养要赶快做,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但目前还是一直破坏、一直破坏啊!我就是为此而不安,为此而忧患,所以我要教书院的学生,要有志气,修好自己,而且要发治国、平天下的深心大愿。这不是说说就完事,你要经过长期的奋斗,才能真的做出来。现在世界缺少这种人, 我们就是要立志做这种人,我们只有这一点与人不同,其他都跟别人一样,或许我们还不如人哩!但这一点的不一样,就有最大的价值。即使别人有三头六臂,我们只有一念仁德;三头六臂的人会尊重仁德的人,仁德的人只是喜爱这三头六臂的人,不会尊敬他。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本就如此,你看,天才令人喜爱,但不会令人尊敬;财富令人喜爱,但不会令人尊敬;地位让人喜爱,但不会令人尊敬;名望让人喜爱,但不会令人尊敬。一个年青人学习的重点应该是如何令人尊敬,而不是期待令人喜爱。其实,德性中就有才华,尊敬中就有喜爱,要以尊敬带动喜爱,不是以喜爱带动尊敬,被尊敬其实就是被喜爱,那被喜爱不一定会被尊敬。譬如大家说他喜欢张惠妹,但不会说他很尊敬张惠妹。

 

(提问):“文礼书院已经有待了四年五年的大学长、大学姊,他们的学习和气象,先生觉得如何?”

 

(先生):“还可以,但还不行,如果以高标准来说,还差得很远,要有一个合格的学生,百年不得一遇,很难的,我只能尽量做。但我也不承认失败,我们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就是他来这里总比他不来这里还好,这样就是书院的成功了,只是好到还没达到我的理想而已。有人说:“你们理想那么高,教出几个理想的人了啊!”——这样质问是不恰当的,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人理想高,而教不出那理想,就是错的,就是可笑的。但,难道理想低,就能教出人才吗?譬如,有人问一个学生:“你立志要考100分,那你考了几分啊?”“我考了98分”,“立志考100分,只考了98分,你这种立志有什么用?你是失败者!”又问另一个学生:“你立志要考几分啊?”“我立志考60分”,“那你考了几分啊?”“我考了62分。”“哦,了不起,超出预期,你是成功者,大成功者!”这叫莫名其妙,怎么会这样看人呢?办教育,当然要以最高理想来办啊!最近几年,每当有人质问我教出理想的人了没有?我都说:“没有。”那人就笑。书院学生的家长如果在旁边听到了,就害怕了,说“那我们书院失败了!”我会告诉他“我们没有失败,至少我们90分嘛!”唐太宗《帝范》有句话说“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以60分为标准,或许能得60分,但往往只达到40或50分,我们以100分为标准,即使考不到100分,考个90分或80分,总比60分强吧!这就是孟子所说的:“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就是没有看双方的基础在哪里,譬如说(先生随手拿桌上的东西相比)这几样东西都放在桌子上,这就是齐其本,这样,哪一个高,哪一个低,是很清楚的。那如果不看基础(先生把其中较短的一个东西拿高),哦!这个比较高,这合理吗?

 

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对话,有别班老师来问读经班的老师:

 

“你们班读经,你们说孩子读经,班级规矩会好。”

“对呀!”

“听说你们班昨天还有人打架。”

“哦!对!有打架。”

“你看!讲假的嘛!读经有用吗?还打架!”

 

这读经班老师哭丧着脸来问我:“我在班上教读经一年多了,孩子还打架,被人讥笑,怎么办?”

 

我说“回答这问题很容易,你去反问他的班读不读经?他会说:不读经。你再问他他的班有没有打架?他会说:有,打得更凶。”

 

不过,那个老师又说:“我不读经,我并没有说不打架,不读经的班打架是正常的,你们读经却打架,是不正常的。”这样说当然很可笑,但人都是这样想问题的,所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理想小一点,很容易满足,得到心理的安慰,但一个人只求这样的安慰,是没有前途的,最多成就了一个鸡口。所以,我提倡:宁可理想高,达不到没关系,我不要理想低而轻易达到。所以,一个真有理想的人,是不怕失败的,因为他无所谓失败,因为他每走一步,都很踏实。我假设两个旅人的对话: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那边。”

“噢!还那么远,你到得了吗?”

“那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到哪里算哪里。”

 

你愿意做哪一种人?愿意做一个有目标的旅行者?还是愿意做一个随机漂泊的浪荡人?旅行的人总要有一个方向,人生总要先立志,立什么志?要立“志于道”之志,既已“志于道”就可以勇敢地往前走,不顾一切——不是不顾,因为一切你都顾完了,只是你一时又恍惚了,又被他人冲击了。你要在“志于道”的“初发心”之时,什么都想完,不是你什么都遇到过,而是它的价值你明白了,——什么意思?就是人生只有一个价值,其他都不是。这样,一下子就判断定了,只要不符合这个,就不是价值,不管新的、旧的,全部打掉,连听都不要听,为什么?因为这些问题你老早就想明白了——不是你经历了所有事情,而是你知道那些事情的意义,你明白了,所以你笃定了,这就厉害了,这样叫做有智慧,不是有知识,是有智慧。当然有智慧必定也会有知识,而且其知识才是可靠的知识,因为他的心灵追求理想,遇到了问题,不会蒙头不顾,也不会自以为是,必会去探求问题的合理不合理,若见不合理,必要讲明其所以不合理,即使见到合理,也要看其理是否整全。总之,是者还其为是,非者还其为非。而是非是有理可循的,是一定的。《孟子》说“千圣后圣,其揆一也。”陆象山说“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古之上,千古之下,只有一条路,古人为什么这么讲,就是道只有一条,其他都不是道,其他如果是道也是小道,或是歪道,邪道。小道歪道邪道也都是道,没错!都可以走,都可以努力,都有表现,都有人追求,甚至得到许多人赞赏,但是你如果能在这是正是邪的关键上看得清楚明白,你就有道了,你就是一个有道之人。所以,不仅道是一,学也是一,向往于一定之道,一定之学,才是真“立志”。好了,讲来讲去,都讲这些,讲一百年也讲这些,讲着讲着,哪一句话你被打动了,在生命中起作用了,就好了。——我常常这样讲啊!在很多种场合,用很多种方式,用很多种口气,讲同样的事,“众生随类各得解”,讲来讲去还是这些,讲多了,百讲不厌,希望听者也百听不厌,为什么呢?因为千古以来就这样讲,而且真正的人生只能这样讲,那本是天地之道,老天也不厌,譬如太阳每天升起,千万年也不厌,你如说你看了几十年了,太阳都还这样升起来,厌了,叫它不要那样升起来,那世界就要毁灭了,太阳当然天天要升起来,而且要那样地升起来。

 

(提问):太阳明天从西边升起来好不好?

 

(先生):从西边升起就不是太阳了。

 

(提问):有个读经妈妈说他小六的孩子对中医有兴趣,他想知道孩子背完三十万字,进文礼之后解经,依照文礼的立校宗旨,是不是有机会朝这个方向走?

 

(先生):嗯,进了文礼就不会往中医走了。他现在所谓要学中医的志向不一定是真的,但是也不一定进文礼就一辈子不往中医走,因为他十几岁进文礼,只待十年,他人生还有80年要过啊!他剩下的这80年要往哪里走,我就不用管了,因为我知道他不管往哪里走,都沾有文礼的颜色,就可以了。所以文礼本身不教中医,要学中医就应退学。因为我们不为培养中医而设,在这十年间不培养中医,这十年是培养学生向于道,如果他想做中医,十年书院的修为之后再学,则可以做个有道的中医,但我相信十年学道之后,说不定他就不想做中医,也不敢做中医了。为什么?因为一个向往于道的人去学中医,不是为赚钱,甚至不光是替人医病,学中医要立志做“神医”。你有这个天分吗?你愿意下苦功吗?你有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吗?假如没有,你要是从文礼走出来做医生,你会很害怕的、很恐惧的,中医是真不容易啊!所以对于那些想学中医或正在学中医的青年人,我都警告他们说:“你要立志一辈子为人类医术做贡献,你才可以学做中医,要不然,你会害人。”中医不是好学的,如果他来文礼读十年书,受了文礼的熏陶,结果他还是想学中医,那真不得了了,那他真有中医的志向,说不定他也真有中医的天分,他天生下来就是要学中医的。我每遇到学中医的人,我就问他:“你愿不愿意用功,学到睁着眼可以看到病人的五脏六腑,才出来行医?你愿意,便去学中医;你没这打算,千万不要学。如果你的家长要你学中医,其念头是要你可以赶紧学得一技之长,出社会赚钱养家。而你这个青年人如果心中无大志,柿子挑软的吃,也只是想学个皮毛混口饭吃,中医不能因你而振作复兴,你不能让中医大放光彩,坏了中医的名声,你是有罪过的!”这样想一想,谁还敢动不动就想学中医?《史记》记载秦越人扁鹊洞见人五脏六腑,王阳明修道打坐,看见自己身体如水晶宫,你若没这工夫,至少要有志于如此。中医是一种“道”,而你要有意愿于一辈子去追求这个道,纵使追求不来,但你已经在中医的道上,而不是替人医这个病,医那个病,扎个针,开个方而已,那太小气了,我们不提倡,我劝你不要这样“小儿科”,你要做大国手!但你非得有数十万字经典的背诵基础,又经过有如文礼书院十年的道业培训,你很难达到这个地步。你有了这个志气,经过这样的培训,比较容易,所以你可以把背完三十万字当作学好中医的基础,在文礼书院十年也当作学好中医的基础。基础不扎实,往往还没上道,就荒废了,苗还没开花,就蔫了。所以,有志于“上工治未病”者,我赞成。但须知,圣人之道,正是治未病,而且不只是治一个人身体的未病,他是把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乃至于整个世界,在它还没有生病之前,就治好了,他是“国手上医”。上医国手不是用药方来治国,乃是用人心来治国,所以圣人就是上医,就是大医王啊!

 

人生病,不只有生理的病,更多的是心理病、情志病,生理病比较好救,心理病不容易救,如果还有心灵病、业障病,那就更不容易救了,真是群医束手啊。其实,业障病也是可以救的,菩萨就可以救,菩萨在哪里?祂用什么救?菩萨在眼前啊,祂的药方叫“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你这句话背了解了实践了,当下心地通体光明,无明黑暗就没有了,你的业障就破了。《中论颂》有云:“空法坏因果,亦坏于罪福,亦复悉毁坏,一切世俗法”,你天天守着你的业障不放手,你的业障当然都跟着你,把它一放,就好了, 与天地同在,哪有业障?最难治的业障病都能治了,其他病就不在话下了。生理病是不得已的,因为人身这个机器会损坏!现代医学的进步,多在治生理病上显威风,但治心理病却未见起色,忧郁症、精神病很多,自杀杀他的事件很多,都没有药。那治这种心理病业障病的人,是不是医生?现在的人都把医生看成是身体病痛的治疗,当然,那也是医生的一种,但大医王不是这种,大医王是让人身心舒坦,天下太平。所以我们要当大医,不要当小医。小医当然也要有人去学学,但有了大医,小医就更容易做了,因为莫名其妙的病就会比较少。这是我对学医的观念。

 

(提问):讲得好,但这些道理如何让所有家长都听得到?

 

(先生):现在网络那么发达,他是故意捂着耳朵不听,不是听不到,我在这里天天讲,而且《论语》一打开,每页就是这些话,只是他不愿意去认识,因为认识了,他就会恐惧,说:“要我孩子这样去学道、传道,他不就吃亏了嘛!,不就没有饭吃了嘛!”大家都怕吃亏,都怕没饭吃,把着孩子的利害不放,其实是把着自己的无知不放,他的孩子一辈子就吃大亏了。如果有人能冲破现实的名利之关,敢说:“我不怕孩子吃不饱、不怕他穿不暖,不怕他穷途潦倒,不怕他被人看不起!”家长从心中一念放下,孩子心中的万丈光明就开发出来了,就这么简单。

 

还有一件事是家长关心的,就是所谓“接轨”问题,也就是“升学”问题,“文凭”问题。台湾的教育环境真好,在家自学还可以有学籍,大陆现在还不允许在家自学,但是最近每年的人大和政协会议都有委员提交在家自学教育的提案,因为这也是全球教育的一个大趋势。各位在台湾,天时地利,可以放心,要赶快自学读经啊,不要辜负了这个大好环境。至于读经孩子的升学文凭,我是建议,如果要拿文凭,干脆就拿大学毕业文凭,可以直接考研究所,读硕士博士。台湾自学的升学管道有“空大”——就是所谓“远距教学”或“电视教学”,大陆有两种:自考跟远程教育。对于远程教育的学历,社会上可能是看不起的。但社会看得起看不起,没关系,只要拿到此凭证后能报考研究所,那研究所的入学考试对读经的孩子来说,并不是太难,读经的孩子只要进了研究所,要读得出色,是更简单的。总之,读经孩子是“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只怕没机会,只要给他机会,他就“打蛇随棍上”了。这就是孔子对颜回所说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孟子所说的“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所以,对于将来,都不要怕,慢一点毕业,没关系,就是25岁26岁,比别人慢了三四年再去考研究所,都没关系,因为学问是一辈子的事啊!若有志于做学问,在学问的道上走,就是三、四十岁去读硕博士也没关系啊!我自己是四十六岁才博士毕业,我也无所谓。就怕志不立,况且将来的世界也不一定要读博士才能出息,若自己创业,本来就不用读博士,而在各行各业,也是有学问比较重要,实至名归比较重要。所以都不要怕,将来机会多的很,只怕没本事。孔子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现在人是不怕没本事,就只怕没文凭,这是颠倒——“众生颠倒”。所以,我奉劝同学,该注意的就要注意,不该注意的就不要注意——只怕没本事,不怕没文凭。当然,你没文凭,本事就要大,你才能跟有文凭的人竞争。这样不是会吃亏吗?不会啊!本事在你身上,怎么会吃亏?你有本事,这边没有机会,那边也有机会啊;今年没有机会,明年就有了啊!你说那这样我不是吃亏了一年吗?我何不拿张北大的毕业证书,一出山,马上就有机会了。不过,那没什么意义,如果你没本事,到最后还是没前途,所以要有本事比较重要,一辈子不怕没机会。做人要往远处看,要看一辈子,不要只看眼前有没有机会。天下机会多得很,机会不会被别人占满的,一定有剩下给你的大机大会,只怕你没本事去承当。有本事的人,一旦碰到机会,就上去了,没碰到,明年再碰、后年再碰,一定会碰到,总不会等十年嘛!那个姜太公就等到八十岁,机会方来。谁肯跟姜太公一样渭水钓鱼,愿者上钩,不愿者回头,终于等到文王,方大显身手?这种故事是一种很好的教化,但是现在人都不理这一套,都短视近利,很少人教他孩子,说:“孩子啊!你如果穷途潦倒,到八十岁才成功,我也认为你是一个成功者。”大多数的家长都叫孩子:“你赶快!人家二十几岁毕业,就赚钱了,你赶快也要去跟拼比一下。”现在已经没有有远见的父母了!何况古人成事的机会很少,现在机会太多了,一个有本事的孩子不会真到八十岁才成功的。所以,请家长和同学们放心了,你要出社会,要有所表现,有所成就,只怕没本事,不怕没机会——这一句话要紧紧记住,这显示了见识高不高,眼光远不远。眼光决定格局,格局大,心地就恢弘,恢弘,就不怕。你站得稳稳的,你只管自己的心,不必管别人的眼。人家笑你傻,你也笑他傻。唐伯虎《桃花庵歌》说:“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谁怕谁啊?书院也用心在照顾学生的前途啊,但是这种照顾是一种大的照顾,久的照顾——可大可久的照顾。这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学生也要有责任,要立大志,以天下为己任。将来把文礼书院的名声撑起来,把文礼书院打造成金字招牌,——“是文礼书院出来的”——成为一种信誉的标志,实实在在的,走遍世界,“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这样,大家就都有前途了,要不然,大家都没前途。

 

另外,家长和同学还有“体制功课”的担忧,尤其是“数理化”。我说书院的学生,要学数理化很简单,学数理化,可以让人心思活泼灵敏,也是有好处的,我并没有反对。但如果经典性的基础功课一时还没做完,时间不够,数理化等功课放一放没关系,因为数学一百年还是在那里,二加二还是等于四,不会变。但拉丁文就不一样啰!隔两年再学,学习能力和熏陶效应就明显有落差了。就目前书院的功课来说,初入学的学生,其外文比中文重要,因为中文是一辈子的事,以现在的基础,加以三五十年的持续用功,越长大越行,我可以保证他们将来是大师级人物;但外文不早学,不打好基础,越长大就越不行。所以初入书院,就要急先务于外文,现在书院的外文以英文和拉丁文为主,这两种语文,其比重要怎么放?拉丁文先走也可以,英文先走也可以,同时走也可以。同时走,好像两者皆慢,但没关系,到最后是一样的,甚至更好,所以,不要计较这些细节,只计较你是否用全生命来学习?有人说,齐头并进不好,一门深入,先把一样学破,再去学另外一样,比较好。当然齐头并进,就目前来看,较无所得,他心中会慌,单独进行一项,比较快有所得,心里就比较安稳。那都是心理作用,功利计较,而我们读书要去除这种计较之心。但大部分的人是没办法安然悠游的,总要有所获得,才得一些安慰。不过,如果这样一门深入,而得安慰,而保持其用功,也是好的。但我要说,如果齐头并进而没有安慰,于是散漫了,失败了,那是因为散漫了而不成功,不是因为齐头并进而不成功。

 

(提问):书院功课这么多,重心到底要摆在哪里?

 

(先生):都是重心,都要尽力,哪一科的老师要求急一点,你就用多一点时间,哪个老师放慢一点,你就用少一点时间,不可以问到底哪科先哪科后,每一科都要尽心尽力,只问自己是不是尽心尽力,尽心尽力了,你就心安。所谓要有本末先后,你是书院的学生,书院已经安排出本末先后了,大体是以文化哲学为本,数、理、化等知识为末。诸功课中又有缓急,初入学,解经较急,解经到相当程度,则外文较急,外文中,又以英文和拉丁文较急,急的用心比较多,最后加总的效果是一样的。书院自然会为学生课业的份量和次第着想,但学生也要善于调配时间,只有小孩才会顾了这边,失了那边。书院学生都已长大了,立志了,心态要很大方,只顾尽力,尽力而没有追上,也安心。当然这种有序而定静的心理不容易养成,但它代表心理的健康,这也是一种能力,这个也要学啊!不然,将来到社会上,遇到的状况更多,你不能做尽一切,当所有的事都汇聚到你面前来时,你更手忙脚乱了。你现在就要养成面对复杂情况的能力,在纷至沓来的事件中,理出本末终始轻重缓急的次序,然后有条不紊地解决,要不然,别人游刃有余的事,到你手上是手忙脚乱。你不管遇到多少杂乱之事,先要尽心尽力去选择一个你认为最好的策略,然后尽心尽力而为之。虽然总是难免于选择上就有缺憾,成果上更有缺憾,但尽心尽力以后的缺憾,就可以还给天地。总之,你遇事不能慌,你一慌,就顾此失彼,一塌糊涂,毫无成就,什么都没有,连你选中的也没有了,你不选的更没有了。所以要安下心来,要自己觉得很满足,对做好的,固然满足,对没有做好的,也很满足,因为你是尽了心尽了力了。现在最怕的就是不尽力,不尽力就什么都没有。所以,学生们不要慌,你一慌,父母也慌了,结果自己的命运就被自己弄坏了。所以我常教学生要笃定,假如家里有人说:“你数学也不会、物理也不会……你又没有文凭……”这时学生就要告诉家长:“我将来是要成人才的,拿文凭对我而言是很简单的,现在我所学的对我一辈子是很重要的,我这样为学做人,您不是很满意吗?我的综合素质并不比时下一些年轻人差啊。”如果你家人先慌起来,你要笃定地安慰你的家人,否则,他们慌了,你也慌了;你慌了,他们愈慌,结果你的前途就这样断送了。你永远要表现出一个坦荡的样子,让亲人安心,让社会安心,你的这条路就比较能保住,你的命运就自己创造出来了。所以你要自求多福,先要安自己的心,直到你的亲人给你的压力太大,你再怎么安心,他们还是不停地打扰你,到最后,你作为子女的,不得已,才放弃,这就是你的命了,你这时也要认命。但那是不得己的,你一时改变了你的生活环境和学习方向,但希望你终身不改你的志气。事实上,家长的干扰往往没有那么严重,你只要表现好一点,多安抚他们一点,他们可能也会勉强支持你,只要有一丁点的支持,便是你的福份,你便要表现得更好,以自求多福——我都这样告诉学生,你要表现你的好,对他们好,让他们安心,你如果真是一个很诚恳的人,表现很坦荡,很阳光,然后你告诉他们,我是尽心尽力的,我是有前途的,我一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辜负你们原初对我的期望——结果,他们的父母真的后来就不讲了。但如果他们看你心乱了,就说:“你看!书院不行吧!还是离开吧!”你不要被人看不起,并且不要让人看不起书院,自己要大方起来,你自己心里乱了,更没有人保护你。书院是一直保护你的,而你家里的人,以前曾保护你,后来不一定会持续保护了,即使有的人愿意保护你,有更多的人会想把你拉到别的地方去,但你心里一笃定,加上还有书院,还有一些微小力量保护你,这样,力量就很大了。你不是要抗拒他们,而是要让他们安心,他们所以不安心,都号称是为你好,担心你以后没饭吃,你就要劝他们不要担心,你要讲道理给他们听,讲的时候,要坦荡、大方,不是要跟他们斗,或许他们感受到你的诚恳,最后会同情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一辈的老人,由于他们成长的时代给他们的烙印太深,求生存的恐惧占满了他们的心理,他们心灵也是很脆弱的,经不起社会的压力。如果他们身旁有人保护你,就会跟他们说:“你那个孙子,真好啊!我很少看到这种年轻人啊!假如我家的孩子像这样,我就很满意了。”老人们就会想一想:“是啊,我的孙子果然是不错的。”也就安心了,但如果他们身边没有支持你的人,就很麻烦了。因为老人有生存的恐惧,他们如果又没有文化,没有智慧,没有道,他们出于“爱你”之心,极希望把他们对人生的恐惧教给你,让你去过他们一样的人生。这本来是不对的——当然,你不能说他们不对,你只能心知肚明,你要反过来安慰他们,要把他们转过来,不要被他们转过去,因为他们就是想要你过他们“理想”中的生活,要有车有房,要吃好穿好,才能安心,最好还有权有势,能欺压百姓,就风光了。他们一辈子是这样过的,他们也希望你这么过。如果你果真被他们拉过去了,或许你心中多多少少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命运,往往是自找的。你如果心中有道,你就会大方地安慰他们,老年人的心智是很脆弱的,也很容易“骗”——这个“骗”是“骗小孩”的骗,就是安慰的意思,小孩子所求不合理,但他不知道,他的所求也不多,他们所需要的往往不是有人跟他们讲道理,而是有人给他们安慰。老人也是,所以你要有勇气,又要有智慧,善于体贴人心,让他们安心,才不会干扰你。

 

(先生面对书院学生)一个学生心理不笃定,最主要的还是没有立志,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如果自己都安稳不了自己,如何安稳别人?如果连功课都照顾不好,开始紧张,然后就发脾气,跟父母抱怨,就更差劲了!你应该这样说:“书院要求的功课虽然很多,但都很重要,我如果一时跟不上,可以先注重做这科,第二步做那科,第三步再做其他的。数理化我也会做,只是慢一点,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做到。”你以笃定的语气讲了这样笃定的意思,父母可能就会安心了。虽然你的保证保证到什么时候,不知道,八十岁才做,也可以啊,那父母就被你“骗”过去了,你就可以继续你的学习了,懂吗?所以,先安慰人,开“空头支票”,因为他们就喜欢看空头支票,你真正的支票在你的进德修业,你真正的财富在你的道,其他的,如果别人想看,那就开给他空头支票。当然,那不是真的空头,那也是一定会兑现的,只不过,不是眼前,是以后再说。其实,你并没有骗人,只因为他们喜欢的不是真才实学,他们喜欢的是现实的辉煌。你将来出社会了,更要学会这套安慰人的技巧——这不是巧言令色吗?那要看你心里真的东西有没有把握住,别人对于那真的东西是不了解的——当然你这个真的东西也可以讲出来,但有时要光明正大地讲,充满信心地讲,有时要看他们希望听什么,你就先说什么。如果他们所期待的是属于品德的,那你应该立即说:“是的!您喜欢孝顺的子孙,我会尽量成为一个孝顺的子孙。”而且你说到就要做到。但如果他们想要的是他心里想要的现实成就,譬如在功课上,他们希望你学这个学那个,跟书院的学科不一样,那是你一时做不到的,但你要说:“太好了,这也是我想要的,书院也是有计划的,我很快就会学到的。”如果他害怕得厉害,你就说:“我们明年就会开始学了,明年书院就会开这样的课程了。”结果到明年,他或许忘了,即使他记起来,你已经在书院多待一年了。这样的言词,不是说慌,不是恶意,康德曾说,说慌是恶的,但一个母亲骗她生病的孩子说“药是甜的”,这不是说慌,不是恶,反而是大善。有人不行嘛,他们脆弱嘛!就要你给他们做依靠,于是你要说:“我行!我一定行!我一定替我们家族争光,创造出一番丰功伟业。”这就是悲天悯人,悲悯众生。你要知道有些人是很脆弱的,要保护他、安慰他,就开空头支票也没关系,只要这一下,他们心中就舒坦了。往往事态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他们一时之间,透不过气来。就好像患了心病的人,你给他一副安慰剂,就说这是医生开的好药喔!他就愿意吃下去,吃了,病果然好了。所以,你的安慰之言,不是恶,只因为你内在所志者在道,你外在的暂时说词,变成是一种处世的才华。这不是“耍”人,“耍”人是什么?存心骗人,自己明知无德,还骗人,这是阿Q。追求真生命真价值的人,本来那些世界的繁华,是可以一挥不顾的,但是,对亲人的期待怎么可以一挥不顾呢?所以,对亲人,要有一个转折,要委婉地安慰他们,《礼记》所谓“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遇到父母心理不安时,你就“事父母几谏”,撒个娇,安慰一下,可能可以安度过半年,再撒撒娇,又过了半年。这样,半年,半年,一年,一年地过,几年之后,你就真成熟了,真有表现了。所以,千万不要与长辈对抗,你让他安心,他们希望你富贵,你就说:“感谢父母把我生成一个富贵人,有人跟我算命,说我将来是个亿万富翁吔!”父母便会将疑将信,不再拉扯你。你千万不要说:“是啊,书院都不教我们赚钱,我将来一定会饿死。”长辈一听,那还得了?你自己都没先站起来,别人当然不让你站起来,这个时代是不鼓励人的时代,都是拖后腿的。所以你要自己先站起来,知道吗?记得我十五六岁时,读师专,有一次要请同学到我们家来玩,我父母说:“不要吧!我们家这么破烂,几年没有修补,而且养猪的地方很臭,会被人耻笑的。”我说:“没关系!我交的朋友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因为我们穷,就看不起我们。如果是那样势利的朋友,我是不会交的,所以您们放心,我的朋友一定不会嫌我们家穷。”我那些朋友真的都是如此良善吗?我希望是这样,但事实上是不一定是的,有些人当然还是会笑我家穷,但我不管。有很多孩子不是这样,父母不担心,他反而让父母担心,难怪父母不信赖他们。我的父母很信赖我,因为我讲得有道理,父母就安心了,于是就让朋友来了。

 

你要有信心,并让别人对你有信心!要让别人看到你,就觉得有希望,让父母看到你,就觉得你是家庭的希望,让同学看到你,就觉得你是大伙的希望,让我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书院的希望。你要给人希望,不是专门扯皮;你要表现坚强,不是专门要人可怜的样子。你心里要想:“我现在做不到,但我愿意做,我将来一定做得到。”这样才对啊。我没有叫你现在就做圣人,但你愿意用一辈子去做圣人,这样就给了自己希望,也给了人希望了。然后你真的踏踏实实地走去,你就可能真的走出来了。所以,一个年轻人要有志气啊!要有大志,胸怀天下,你才可以安慰别人。你不要太懦弱了,不要天天给家长制造麻烦,制造恐惧,让他们天天担心你。你要时常跟他们说:“不要担心,我什么都行,不行也行,我以后行给你看!”实际上将来会不会有出息,天知道!但你免了一场灾祸。你已15岁了,要长大,要成熟,懂吗?要带给世界希望,不要叫人安慰你,你现在要安慰别人了。但安慰有两种:一种是假的,耍嘴皮——虽然耍嘴皮的人,大家也很喜欢,你看,会耍嘴皮的孩子都很讨父母喜欢。但耍嘴皮的安慰只是表面的,一时的,不是真的;真正的安慰来自于真正的德性和真正的用功。所以如果有人对书院的学生有所不满,我都说:“他们已经很了不起了!”有人说书院还有很多缺点,我说:“缺点是有的,但我们都在改善啊!我也在改善啊!我相信将来会更好的。”我是这样顶着书院啊!要不然,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攻击,书院老早就垮台了。我常说:“书院没问题,这些学生现在不是圣人,但他们有志于圣人。”外面的人都说我说大话,但他们连大话都不会说,算起来,我还比他们强,对不对?讲大话,也很重要啊!但是那大话要出于真实的理想,而且念兹在兹,并付诸实践。虽然现在一时做不到,但内心之诚,天地可鉴——这一点就已经可贵了。”

 

(执行长):说大话很重要。

 

(先生):嗯!但是要有真心,其实也就是立真志。

 

(执行长):因为那是一辈子的动力。

 

(先生):对啊!

 

(执行长):“圣贤可学而至”,这句话是真理,当然也是大话。即使这辈子达不到,但有这个理想,便有动力,一辈子会为它而尽心尽力,成功的机会是很大的。但如果没有这种向往,连机会都没有。

 

(先生):是的,人生的价值在当下就已经如如展现,不是要达到什么既定的目的,而是随时真诚努力,就可以自我安慰,也可以安慰别人。持其志,默默前行,必然闇然日章,这是可大可久之道。一般人都短视近利,只看眼前效果,我们要给他们希望,让他们不着急。

 

先生向另一个还在包本的学生,问:你要不要去文礼书院啊?(答:要)有志气!而且要真有志气,才能百折不回,遇到任何挫折都不退转,渐渐上了道,路就走出来了。人生如果看到光明,就要往光明处走去,越走越光明。

 

(堂主):他每晚9点半睡,早上自动3点50起床,4点开始读书(众拍手)……

 

(先生):有志气,读书人是真读书,睡的人真睡。他有刘尚明的影子,刘尚明最后那一两年,拼命了,就是因为志道了,那就是他自己要的。要不然,长大了,拉都拉不动。七八岁、十岁时,还可以哄他、骗他、威胁他,到了十五六岁的就威胁不到,哄也哄不了,他不要就是不要。所以小孩比较好教,哄、骗、拉拔、奖励啊!他就听了——奖励其实也就是“骗”。

 

(堂主):到了十五六岁,包本多的孩子,跟他讲道理,就讲得通。

 

(先生):那好!

 

(堂主):但包本不够多的,就什么方法都没用。

 

(先生):是的,越来越想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辛苦活了,他希望花花世界比较好玩,就会找借口:“人家社会流行这个,而我什么都不懂,会被人家笑呆子。”其实都是借口。

 

(堂主):包本最难的是在前面,后面越包越顺,再也不觉得辛苦。

 

(先生):确实。但这道理谁来了解呢?所以读经,要死心塌地,家长希望这样教,老师愿意这样教,就是一念不生。如能这样,学生会受感动,也比较愿意这样学,到了他自己愿意学的时候,就顺当了。有人是十二三岁就愿意这样学,有的到了十四五岁、十五六岁,会立志,如果到了十七八岁才开始读经,必须是自觉了,才行。总之,如果能一心一意死心塌地这样学,要包十二本书,是很简单的,但三心两意,就不简单。在学堂阶段,只要笃定于读经包本就好,到了书院之后,他要进一步在“道”上笃定,是要为一辈子,为千秋万世而笃定。如果在学堂中,能遇到好的家长和好的老师,不但教孩子立下包本阶段的志,而且还能立下终身之志,到了书院就顺理成章,那是孩子的福气,也是书院的福气。现在对于读经,我们要想明白,从明白中建立信心,相信读经是走在大道上,走一步有一步的成就,即使走不到底,也可以应用到别的地方去。这样看,就是“立于不败之地”——只有成功,永远不会失败。所以如果有人说:“读经没有背完三十万字,就是失败,背完三十万字没有到文礼书院,就是失败,从文礼书院中途退学就是失败。所以,读经这条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认为不可以这样看读经,因为虽然他读不完三十万字,但所读的都有用。他背了三十万字,不去文礼书院,这三十万字在别的地方也很有用,他到了文礼书院待了两三年、四五年退学了,这山中数年可以让他一辈子受用不尽,为什么说是失败呢?天下事确有失败者,但失败不失败,不是在事上看,而是要看对人生有无益处,有益处,就不是失败。我曾说:“方向不对,努力白费;目的既在,立于不败。”读经让人对准人生的方向,所以有百利而无一害。大人们选择事业,要选择这种事业来做,父母要教孩子,要这样教孩子,就永远不怕失败。就算这条路没有继续走下去,他已经对得起自己,他已经可以成为一个佼佼者,至少他人生这样走,总比别的路还好。孩子走这样的路是最好的路了,即使只读一天的经,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至于他成就多少,当然需要很多条件的配合,但这些条件是共通的,你走其他的路,也一样有这些条件啊,而读经对那些条件的应用只有更好,不会更差。所以我请家长要有信心,你们没有对不起孩子,我请老师要有信心,你们没有对不起学生。有朝一日,这些孩子长大到能自我反省的时候,他就会说:“哎呀!谢谢父母,谢谢老师,谢天谢地,我一路走来,是走对了路了。”所以,读经教育,只有成功,没有失败,你看!人生多好,人生多幸福!

 

有的孩子确实资质比较差,但他只要一辈子走下去,就像曾参这样的鲁钝,他将来也能传道啊 !颜回不幸早死,所以孔门以鲁钝之人来传道,这可以说是儒家的一种不幸,但也可以是对人生的一种鼓励——“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我们当然不可以看不起鲁钝之人,但天命如此,是不得已的。不过,天下一定有高明与朴质两种人,颜回之教与曾子之教都是需要的。只是曾子应该知道天下还有颜回,所以曾子不可以曾子之道来教所有人;而颜回也应该知道天下有曾子,所以颜回不可以颜子之道来教所有人。但是颜子终归比较容易体贴曾子,曾子比较不容易体贴颜回,所以文礼书院是以颜回为标准,但也鼓励曾子,这样,就不会错过有颜回之资的人。而鼓励曾子,也向往颜回,这样,就不会勉强如曾子之资的人。但这两者权衡之下,如果以曾子之教为主,颜回之资就被折损了。所以书院教学的理想是以颜回为标准,也鼓励曾子,是以曾子的功夫来向往于颜回的境界。我常常这样期待,希望学生对于道之自下升高,有很深切的了解,要不然,接不上这个道,也不会知道文礼书院的价值。这样,以曾子的功夫来追求颜回的境界,或以颜回的境界来做曾子的功夫,既坦荡又严谨,严谨中有坦荡,坦荡中有严谨,极高明而道中庸,这才是合格的学生。你们都要这样思考,这样体会,这样实践,要向往于圣人的境界。这是可以做到的,念兹在兹,一念就到。因为道就在你眼前,在你心下,你全身都是道,浑然忘我,唯道是从,所谓“百体从令,万化攸归”,多么清爽!你如果还与道有距离,还在为自己的恶衣恶食而烦恼,还顾虑别人会不会尊敬你,“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你每一项考虑,都是在浪费你的精神,所以要“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把什么都放下了,一心只有道。让道在你心中明白过来,让道在你眼前闪烁发光,让它照亮你,你全身是道,“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是一个可以达到的境界。

 

(提问):老师您这个用曾子的功夫去向往颜子的境界,这句话好像以前没说过?

 

(先生):是,但也可说天天在说,虽然没有用这样的句子讲过,但都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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