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余乃一孤儿,年十二,先父辞世,余尚童騃无知。越三十六年,先母又弃养,余时年四十八,只身在成都,未能回籍亲视殓葬。国难方殷,亦未讣告交游,缺吊祭礼,仅闭门嗓泣深夜嚎啕而止。年七十一,值双亲百龄冥寿,余是年已辞新亚校务,患目疾,住院施手术。不久,即赴吉隆坡马来亚大学任教,时思撰文,略述梗概,竟未果。今岁余年八十,明年,又值双亲一百十龄之冥寿。因乘余之诞辰,觅机赴梨山,沿横贯公路,自花莲返台北,途中滞留八日,住宿四处,草写此文。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回念前尘,感怆万端。自念我之生命,身体发肤皆传自父母。而今忽已耄老,精神衰退,志业无成。愧对当年双亲顾复教诲之恩,亦何以赎不肖之罪于万一。往事种种,迄今犹留脑际。拉杂书之,庶我兄弟四人之子孙,留于大陆者,他年当能读及,亦使稍知祖德之一二。亦以告并世之知余其人而不知余之生平来历者。
先祖父鞠如公
七房桥全族书香未断,则仅在五世同堂之大房。先曾祖父绣屏公,国学生。前清嘉庆庚午生。先祖父鞠如公,邑庠生,道光壬辰生。
先曾祖父绣屏公之事,余已无所知,不妄述。先祖父鞠如公,有手钞五经一函,由先父以黄杨木版穿绵带裹扎,并镌亲书“手泽尚存”四字。全书用上等白宣纸,字体大小,略如四库全书,而精整过之。首尾正楷,一笔不苟,全书一律。墨色浓淡,亦前后匀一,宛如同一日所写。所钞只正文,无注解。但有音切,皆书在眉端。先兄告余,先祖父所长在音韵。其所下音切,皆自有斟酌,非钞之旧籍。惜余于此未有深知。
先祖父中年即体弱多病,此书钞毕不久即辞世,年仅三十七。先兄指示余,在此书后半部,纸上皆沾有泪渍,稍一辨认即得。愈后则渍痕愈多。因先祖其时患眼疾,临书时眼泪滴下,遂留此痕。余兄弟不能读五经白文,但时时展阅纸上泪痕,把玩想念不已。
家中又有大字木刻本《史记》一部,由先祖父五色圈点,并附批注,眉端行间皆满。余自知读书,即爱《史记》,皆由此书启之。读书渐多,乃知先祖父此书圈点,大体皆采之归方本,批注略似《史记菁华录》,皆可长人智慧。惟全书各篇皆有,盖多采旁书,亦多自出心裁也。
先父之幼年苦学及科名
先父讳承沛,字季臣。前清同治丙寅年生。先祖父卒,先祖母年四十一,先父年仅三岁。自幼有神童之称。双目炯炯发光,如能透视一切之背后,亦称净眼,云能见鬼神,过十二岁始不能见。幼时发奋苦学。盖得先祖母之教督。家中无书房,在塌屋基后面,即素书堂后进西边有破屋三间。自素书堂西半被拆,此处无人居住,殆为坏了风水,皆已他迁。先父一人读书其中,寒暑不辍。夏夜苦多蚊,先父纳双足两酒瓮中,苦读如故。每至深夜,或过四更,仍不回家。时闻有人唤其速睡。翌晨询之,竟不知何人所唤。有业师,乃颛桥王翁,在七房桥南十里外。先父隔旬日半月,始徒步一往问业。
先父既卒,先兄及余所见,尚留有当时窗课两本,皆律赋及诗,不见有八股文及其他存稿。余时时喜诵此两册窗课,惜今皆忘之。犹忆两题,一曰《春山如笑赋》,乃短篇,余特爱其景色描写。由七房桥南望,仅见秦望山一抹。余长而喜诵魏晋以下及于清人之小品骈文,又爱自然山水,殆最先影响于此。又一题曰《岳武穆班师赋》,以十年之功废于一旦为韵,全篇共分八节,每节末一句,各以此八字押韵。乃集中最长一篇。余尤爱诵。余自幼即知民族观念,又特重忠义,盖渊源于此。至其押韵之巧,出神入化。余此后爱读宋人四六,每尚忆及先父此文。先父以十六岁县试入泮,以案首第一名为秀才。主学政者特召见先父及同案第二名。面告先父,“汝文托意高,结体严,可期文学上乘,然恐不易遇识者。”又曰:“汝尚年幼,而为文老成有秋气。”又顾第二名,曰:“汝年长,乃屈居彼下,然为文有春气,他年福泽,当胜于彼。”
先父体素弱。入泮后,凡三赴南京乡试,皆在场中病倒,不终试而出。此后遂绝意场屋。有一次,试题为齐人将筑薛。先父仅完此题即出。文中用意,特写一将字,又模拟公羊传文体为之。一时人竞传诵,名大噪。远近来求从学,前后达四十人。然经先父指授得意者,亦多赴试不中。先父此后,遂亦不复从事于授徒教读之生活。
先父对余之幼年教诲(节选)
先父爱子女甚挚。尝语人:“我得一子,如人增田二百亩。”余之生,哭三日夜不休。先父抱之绕室,噢咻连声。语先母曰:“此儿当是命贵,误生吾家耳。”自余有知,先父自鸿声里夜归,必携食物一品,如蛋糕酥糖之类,置床前案上,覆以帽或碗。余晨起揭视,必得食。及余七岁入塾,晨起遂不见食品。先母告余曰:“汝已入塾,为小学生,当渐知学大人样,与兄姊为伍,晨起点心,可勿望矣。”
……
先父母对子女,从无疾言厉色。子女偶有过失,转益温婉,冀自悔悟。先伯父家从兄来住吾家,一日傍晚,邀余同往七房桥。谓:“汝当告婶母。”余往告先母。先母以余戏言,未理会。待晚饭,两人不至,乃知果往。先父偕侍从杨四宝,掌灯夜至七房桥。余已睡,披衣急起,随先父归。途中,先父绝不提此事。至镇上,先父挈余进一家汤团铺吃汤团,始回家,先母先姊先兄,一灯相候。先母先姊谓余:“汝反吃得一碗汤团。”促速先睡。
先父每晚必到街口一鸦片馆,镇中有事,多在鸦片馆解决。一夕,杨四宝挈余同去,先父亦不禁。馆中鸦片铺三面环设,约可十许铺。一客忽言:“闻汝能背诵三国演义,信否?”余点首。又一客言:“今夕可一试否?”余又点首。又一客言:“当由我命题。”因令背诵诸葛亮舌战群儒。是夕,余以背诵兼表演,为诸葛亮,立一处;为张昭诸人,另立他处。背诵既毕,诸客竞向先父赞余,先父唯唯不答一辞。翌日之夕,杨四宝又挈余去,先父亦不禁。路过一桥,先父问:“识桥字否?”余点头曰:“识。”问:“桥字何旁?”答曰:“木字旁。”问:“以木字易马字为旁,识否?”余答曰:“识,乃骄字。”先父又问:“骄字何义,知否?”余又点首曰:“知。”先父因挽余臂,轻声问曰:“汝昨夜有近此骄字否?”余闻言如闻震雷,俯首默不语。至馆中,诸客见余,言今夜当易新题。一客言:“今夕由我命题,试背诵诸葛亮骂死王朗。”诸客见余态忸怩不安,大异前夕,遂不相强。此后杨四宝遂亦不再邀余去鸦片馆,盖先父已预戒之矣。时余年方九岁。
先父每晚去鸦片馆,先母先姊皆先睡,由先兄候门。余见先兄一人独守,恒相伴不睡。先父必嘱先兄今夜读何书,归当考问。听楼下叩门声,先兄即促余速上床,一人下楼开门。某一时期,先父令先兄读国朝先正事略诸书,讲湘军平洪杨事。某夜,值曾国荃军队攻破金陵,李成典、萧孚泗等先入城有功。先父因言,此处语中有隐讳。既为先兄讲述,因曰:“读书当知言外意。写一字,或有三字未写。写一句,或有二句未写。遇此等处,当运用自己聪明,始解读书。”余枕上窃听,喜而不寐。此后乃以枕上窃听为常。先兄常逾十一时始得上床。先父犹披灯夜读,必过十二时始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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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钱穆,转载自:《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合刊》。